蒼白的手指拈起一只色如脂，涼如玉的白瓷瓶，迎著光緩緩轉(zhuǎn)動。
清晨那披了秋露的初陽穿過參差錯落的竹叢，在兩者之間輾轉(zhuǎn)徘徊。冷淡的光影下，半透明的甲尖敲擊薄脆的瓶身，“?！钡囊宦曒p響，在幽靜的小院中不啻一聲驚雷。
衛(wèi)娘鬢側(cè)的雪柳忽然輕輕晃動起來，仿佛西風乍起，草木動容。
淺棕的袍拂過地毯上層層疊疊的西番蓮，衣角如行走的水波，在無邊的湖面上雍容有度，自在逍遙。
周圍一片寂靜，衛(wèi)娘只能低頭看向那精致繁復的地毯花紋，不敢猜那踱步的人會如何決斷。
蕩漾的水波戛然而止，白瓷瓶悄然無聲地落在暗紅色的檀木幾案上。一個溫和的聲音問：“這東西少了一個？”
衛(wèi)娘感到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就要放下來，但是又放不徹底，忽地又提了一半。于是就這么不上不下，忐忑不安地說：“是。谷豐兒拿到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p> 那人似乎輕哂了一聲，“這個谷豐兒竟有這么厲害！這口箱子的主人絕非等閑之輩，竟然會被他奪了東西？”
說實話，衛(wèi)娘見識到過箱子主人的身手，頗為利落但還遠稱不上高手。上次能讓她脫身不過是大意輕敵未曾防備而已。所以，她并未理解對方這一問從何而來。
于是小心翼翼地試著回答：“據(jù)谷豐兒說，是他們趁人休息時順走的?！?p> “你怎么看？”那人幾步踱向窗前，望向那叢枝葉披離的翠竹。梳而未冠的散發(fā)隨意束在腦后，頗為適意。
“小婦人見識短淺，只是年輕時候聽說過江湖上曾經(jīng)有一號人物，名叫山鬼。我看那個小混混中毒的樣子，很像傳言中對山鬼常用的一種毒的描述：渾身劇癢，如白蟻撓心?！?p> 衛(wèi)娘說著便停住了。以面前公子對江湖軼事的知聞，說到這里他便明白。再往后去，那女孩兒和山鬼是什么關系？山鬼是否重出江湖？便不是她所能言的了。
“流風回雪?！蹦枪踊剡^頭，露出難得的一絲詫異，很快又消融在淺淡如秋陽的容色里，讓衛(wèi)娘恍然仿佛是自己的錯覺。
只聽他含笑說：“衛(wèi)娘過謙了。山鬼為人，殺伐果斷卻行事隱秘。其制毒用毒，無論名號，毒性還是配方，都絕不外傳。偶有名號流傳在外的，也絕少人知?！?p> 衛(wèi)娘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我也是早年間聽夫人提起過?！?p> “不過，”那人一轉(zhuǎn)念，斜倚案角，無意識地輕輕扣擊著幾案若有所思，眉幾不可察地微皺著。
他在人前一向是老成持重胸有成竹的模樣，喜怒悲愁鮮少形于顏色，很少流露出這樣少年人的神情，這讓衛(wèi)娘想起了當年那個恣意灑脫的少年。
正出神時，忽聽他說：“山鬼成名，是在二十多年前，據(jù)說她當時不過二十余歲。那么算來如今也該有四十來歲了?！?p> 他抬頭看向衛(wèi)娘。
衛(wèi)娘心下了然：“那個姑娘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就算山鬼易容之術(shù)了得。可那個姑娘言談舉止天真無忌，顯然是涉世未深?！?p> “這人若真是得了山鬼真?zhèn)鳎故遣缓唵??！蹦枪酉肓讼?，接著問，“你讓谷豐兒去套人，他只得了這口箱子。是怎么失手了？”
“他說是第一次中了迷藥失手后，被那個孟婆截胡了。不過延年里的人看到他設計抓人的時候還不到辰時，那時候他還沒拿到箱子。不少人都看到他和那個姑娘在市上閑逛，傍晚時分才去了市南菩提里。而孟婆最近也正在市南落腳。我看事情怕是沒這么簡單，已經(jīng)著人去查了。”
“迷藥？——哦。的確是山鬼的作風?！彼赜质捌鹉莻€白瓷瓶，慢慢摩挲著，仿佛那是一件失傳已久的稀世奇珍，又仿佛那是一件闊別多年的熟稔舊物。湊近漸漸明亮的陽光，瞇著眼睛細細端詳。
衛(wèi)娘不由得眼皮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前伸出了手，想要立刻阻止他靠近危險。忽而又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把手胡亂收回來，急忙說：“公子小心些。這毒頗為厲害?！?p> 他聞言抬頭，正看到一向行事穩(wěn)健的衛(wèi)娘手足無措的模樣。有些愕然，又有些不以為然，但還是理解了這個半老婦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懷和牽掛。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瓷瓶，似是安慰地說：“無妨?！?p> “公子千金貴體，小婦人實在是怕您受傷?！毙l(wèi)娘話音澀然，雖然謹守著作為下位者的本分，卻難以抑制地流露出對年輕人不言而喻的擔憂。
就連那看起來頗為冷淡的公子也終于有些動容，便出言解釋說：“衛(wèi)娘放心。世間之毒，無論食，嗅，觸，總要與人相接才會侵入身體發(fā)膚，入蝕五臟六腑。若是隔著瓶子看看便有危險，那下毒之人該如何施為，方能使自己不至死于本人之手？制毒之人又該如何將毒收盛保存呢？”
衛(wèi)娘這才放寬了心，笑道：“是我關心則亂急糊涂了。到底是公子見多識廣，心思縝密。不過，總還是要小心些，遠著些好，公子要是需要，小婦人愿意代勞。”
那公子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接著說：“想來那些用毒的人，比如山鬼之流，必然有辟毒之法。據(jù)百毒經(jīng)記載，有人可以事先以對應的解藥中和毒性，避免自身中毒；有人則有龜息之法避免吸取毒物；有人以解毒藥物制作面罩手套，用作防護——”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著衛(wèi)娘說：“藥王世家自然也有獨門辟毒的秘訣。這世上除了他們自己人，恐怕沒人能毒殺藥王世家的人。”
衛(wèi)娘聞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谷豐兒這個人，小聰明是有些，心也活。我以后會格外注意他的。找人的事還得指望他，先得找到孟婆才行。不過也不能全靠他，我懷疑他和孟婆有什么交易，已經(jīng)派了柳如意另外在暗中探訪?！?p> 那公子聽著衛(wèi)娘的話，滿意地點了點頭：“你的安排，我自然放心。不過山鬼的傳人，如果能栽在孟婆手里，也太丟藥王世家的臉了！別的地方也留意一下吧?！?p> “是。公子還有別的吩咐嗎？”衛(wèi)娘問。
那公子想了一瞬：“就這些了。等找到了她，把她請來見見。你去安排吧?！?p> 衛(wèi)娘深深行了一禮，款款告退。
走到門前，已經(jīng)抬起的腳，又放了回來。她終究還是回頭低聲叮囑道：“秋深了，公子可要注意保暖?！?p> “知道了。”他未曾回頭，修長的背影立在窗前，衣袂在風中微微顫動，和那叢蕭瑟的竹子一般，風骨天成。
衛(wèi)娘看著那個芝蘭玉樹一般光華奪目的身影，鼻中一酸，轉(zhuǎn)身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