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直下看山河
“這位是迦藍青槐尊,不得無禮。”旁側(cè)有長老發(fā)了話,陸笑如夢初醒。
是了,那藥師和藹可親,皎皎似清風朗月,明晃晃的少年模樣,與眼前這位不茍言笑的道尊,模樣雖然相同,可給人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陸笑垂下眼,慢慢低下頭去,給沈臻行了跪禮:“陸笑知錯?!?p> 沈臻親眼見著她眼中的星河黯下去,他看著面前卑微匍匐的小小身影,莫名地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
“你沒有錯?!鄙蛘檎酒鹕韥恚曇羟謇浞路鹄ド接袼椋骸办`根盡毀,再不能求道,此非汝之過。”
陸笑心中一震,她忽而記起上山前那段時光,她蜷縮在柴房里,在夢中盡情幻想自己仗劍救世的模樣。夢中的自己,笑容明亮肆意,一身紅衣烈烈,劍來天下雪。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五靈同體,到底是埋沒了。李江南嘆了口氣,手里默默地撫著溫熱的杯緣:“確實,不必自責。是我長虹未能護好你們?!?p> 靈根盡毀,此生不能吸納天地靈氣修仙問道,大道縱然孤獨,到底有個企盼,于她,卻是還未開始,便已結(jié)束。
夜雨淅淅瀝瀝,殿外滴漏聲聲,寒氣從膝蓋沁上來,陸笑打了個冷顫,忽聽得頭頂上那清冷聲音問她:“日后,有何打算?”
陸笑忽然想起那個陽光奇暖的下午,老廚子佝僂著的影子,和他最后說的那句話。
陸笑深深一拜:“我想回山下老廚子那里去?!?p> 她是外門弟子,只是跟著上了幾回弟子堂,沒有在長虹弟子造冊上,撐死了也只是個弟子后代,李江南很輕易地應允了她。
“恰巧明日迦藍弟子回山,你跟著他們一同下山吧?!?p> 陸笑頭磕到鍍了層金的地板上,有眼淚唰地一下滴下來,落在地上,像極了金因子花綻放的模樣。她想,以后再也不要哭了。
陸笑跟著李芙蓉回到靜思舍,她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撿干凈了小豬仔的尸骨,埋在了竹海之下。
月光在雨云落盡后明輝盡顯,光華透過密密麻麻的竹影,陸笑不由地伸出手去,月華照亮她一手傷痕,卻終究什么也沒握住。
翌日,陸笑跟著迦藍弟子并沈臻,一行人御劍下山,送陸笑到了山下采藥處。
豬圈與藥田仍是從前那樣,陸笑一眼就看到了老廚子,他右手拿著大勺子,左手端著一盆水,愣愣地看向她身后。
陸笑知道,老廚子是敬佩這些修仙人的。她身后是迦藍第一道尊,他站著就如同神仙一般,沒有誰不會心生敬佩。
陸笑低著頭走過去。
老廚子顫著聲音問她:“怎么回來了?”
陸笑說:“我想留在這里?!?p> 老廚子盯著陸笑,陸笑抬起頭,見他眼窩比分別時已深了許多,白發(fā)搭在鬢邊,青筋在脖頸上一條一條地梗著,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
誰知老廚子手中長勺高高揚起,陸笑只聽得耳邊一陣勁風掃過,那長勺狠狠地打在她腰間皮肉上,火辣辣地痛起來。
“你回來干什么?誰會要你這魔修的孩子!你還敢回來?”老廚子毫不留手,木柄鐵勺拳拳到肉,陸笑被他打得滾在地上蜷成一團,疼得一顫一顫地。
“滾!愛去哪兒要飯去哪兒要飯!別擱這兒礙著老子的眼!”
后面一群迦藍弟子看著都疼,霍薇薇眉毛扭成一團,忍不住上前一步:“老人家,您過分了吧!”
“就是就是,怎么這樣打人的?!卞人{弟子們紛紛出言。
“打得好!就該打死她!”這聲音與眾人截然相反,想也知道是白六月。只是他喊完這樣一句后,后背便被白東城的佩劍敲了一下,這才憤憤地住口。
沈臻極輕地皺了皺眉,走上前去將地上的陸笑扶起來。老廚子見他走過來,杵了一下,到底沒再打,只是手中長勺一摔:“我這里不收這災星!”說完,木門便“砰”地一聲,徒留門外滾塵。
沈臻低頭看那疼到顫抖的小女孩:“還是想留在這里?”
陸笑很疼,老廚子往日雖也打她,但總歸不像今日這樣往死里打。可她聽得很清楚,老廚子嫌她,不想要她留下來。她怎么會好意思留下來麻煩老廚子。
陸笑搖了搖頭。
沈臻又問:“想留在哪里?”
陸笑眼神里空空的,像是什么也沒有,她搖搖頭:“不知道。”
天下之大,竟沒有一處可以容身。
她聽見沈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跟我回迦藍?”
陸笑轉(zhuǎn)過頭,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她看見沈臻長眉下冷洌的眼,那眼里平靜又淡然,卻又夾雜著幾分不忍。
身上的傷很疼。不是夢。
老廚子再次推門出來的時候,門外原本站著的一群道修全都不見了,他松了口氣,到門外撿起方才扔下的長勺。長勺猶帶血跡,老廚子心頭一顫。
當夜,老廚子收拾完了豬圈,照舊繞去柴房,將門口的油燈點上。柴房門口的小燈亮了許多年,那里黑,陸笑小時候夜里起來總哭,可她一天天長大了,總該學著自己睡覺,老廚子就點上小油燈。門口灑下了一團光,陸笑就著那團光便睡了。這油燈一點就是許多年,哪怕陸笑后來上山了,這油燈也依然亮著。
“我說,老廚子,那小娃娃留下來好歹能給您養(yǎng)個老,白日里您怎么就下那么重的手呢?”身后響起同樣滄桑老態(tài)的聲音,老廚子沒有回頭。
“她還小,難不成在我這兒喂一輩子豬?我不下重手,她后面的道人怎么會收她?”老廚子卷了一卷煙草,將手上另一支卷煙紙往身后遞過去:“老李頭,您也來一支?”
身后沒有動靜,半空中的煙卷半晌沒有人接。老廚子回過頭去。
身后確然站了一個人,可那不是老李頭。那是一個雙眼蒙著白布的少年,表情木然。老廚子隱約記得,白日里那群小道士里頭,好像就有這么個人。
兩卷煙草慢悠悠散在了半空,老廚子無聲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