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象卿卿?”這四個字分開來意思很明白,可湊到一起,歸海光卻不知道表達的是個什么意思。
獨孤楓雪點點下巴說:“當時我看到這四個字也不明就里。但是看那兩個詞筆跡不一樣,應(yīng)該是兩個不同的人刻上去的。我也沒在意?!?p> “只是個妝鏡,加上皇叔跟我說過,不要隨便移動繁華宮里擺設(shè)的位置,我看了下便把這妝鏡拋之腦后,睡覺去了?!?p> “就在夜里我做了個夢。”獨孤楓雪的表情變得神秘起來?!鞍滋熘性?jié)祭祀搞得我精疲力盡的,按理說,那天我晚上我應(yīng)該睡得很踏實,可不知道怎么的,我總是在半夢半醒間來回折騰。有時候,好像看見我皇姑姑,有時候又看見幾張熟悉卻又叫不上名字的面孔?!彼粗鴼w海光問:“你應(yīng)該用那種睡覺睡得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的時候吧?”
“有?!睔w海光點點頭。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一直是這個狀態(tài)?!豹毠聴餮┎寥チ四樕系臏I痕,“睡了很久,我總覺得今天晚上寢宮有點不對勁。剛坐起身,就看見一個身穿著楓葉紅鶴氅的男子走到了我的床邊?!?p> “嘿!說來奇怪,這男子的容貌跟我有八分相似。不過他是男性面容,我是女性面容罷了。”獨孤楓雪挑著眉梢,興致勃勃地講著奇遇,“看到這個么個人,我尋思我肯定是在做夢。畢竟這世上,能跟我長得如此相像的男性在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夭折了。加上白天祭祀的時候,剛好祭祀過家人,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夢見這么個人,也是情有可原的?!?p> 聽獨孤楓雪這么說,歸海光忍俊不禁,道:“你做夢的時候還能這么清醒,這么有邏輯?”
“你別打岔嘛!聽我繼續(xù)講下去!”獨孤楓雪嘟了嘴。“那男子見了我,恭恭敬敬地對我拱手作揖,道:‘無象見過小姐?!彼笆謱w海光做了個揖,說:“你說,我當時不是做夢是什么?‘無象’兩字不就是刻在妝鏡木撐子上‘無象卿卿’里的‘無象’嗎?”
歸海光愣了下。
“我還沒回過神,無象就問我,知不知道卿卿在哪里?”
“卿卿?他在找卿卿?紅倌兒卿卿?”歸海光詫異地問。
獨孤楓雪迂笑道:“我那時候才十一歲,每天不是關(guān)在獨孤府就是關(guān)在蒼離宮,我哪里知道什么紅倌兒淸倌兒的市井玩意?就連紅倌兒卿卿也是多年之后,跟神隱的人閑聊時,才知道發(fā)生這事情的時候,還有個風(fēng)塵女子牽連其中。”
她頓了頓說:“憑我當時的對‘卿’字的理解……”話還沒說完,他自己倒忍不住先笑了起來,“當無象提到卿卿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皇叔平時會稱范諫那個老得一塌糊涂的人做‘愛卿’?!?p> “噗!”歸海光也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搖頭說:“愛卿和卿卿……那是一回事嗎?”老臣范諫和紅倌兒卿卿……這差別也太大了!
“你怎么不去問問十一歲的我,明白卿卿是什么意思嗎?”獨孤楓雪打趣道:“既然無象問我見沒見過卿卿,那就是想讓我?guī)フ伊?。這不是把我難住了嗎?這三更半夜的,我就算認得去范府的路,宮門也已經(jīng)落鎖了。憑我的身份,還叫不開宮門。唯一的辦法就是帶著無象去找我皇叔。反正第二天上朝的時候,范諫肯定會到,到時候他帶著無象上朝去就是了。我想了想,就帶著無象去找皇叔了?!?p> 聽到獨孤楓雪把那妝鏡妖帶去見了宇文燁,歸海光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瞠目結(jié)舌地問:“你皇叔沒事吧?”
獨孤楓雪干笑了起來,掩飾道:“反正……就那么回事吧?!?p> “哪么回事?”看她避重就輕的樣子,歸海光料定是出事了。
獨孤楓雪斂了笑容,說:“我皇叔也追著無象叫了一夜的卿卿。”
“我的天……”歸海光的心都緊了。但既然宇文燁還活著,就說明妝鏡妖沒對他下毒手。他不解地問:“那妝鏡妖為什么沒殺你皇叔?”
“我至今沒想出緣由來?!豹毠聴餮┟蛄嗣蜃?,說:“雖然我皇叔安然無恙,但第二天皇宮里依舊一片混亂。甚至從來沒落下過早朝的皇叔居然沒有上朝?!彼裏o辜地眨了眨眼,“我這才知道,昨天晚上我?guī)o象去找皇叔的時候,我是醒著的?!?p> 歸海光不可思議地看著獨孤楓雪。
獨孤楓雪的表情也有些嚴肅,說:“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大妖。我沒想到大妖居然會對我作揖?!睙o象那翩翩公子的形象,徹底推翻了那些從書本上讀來的妖的形象。
“我也覺得驚訝,他竟然沒傷害你?!?p> 獨孤楓雪抿著嘴,沉默了片刻,說:“皇叔雖然沒有被殺,但也受了傷。雖然傷得不重,但……”她一副一眼難盡的樣子,“他傷好之后,就把那妝鏡搬走,放在自己的寢宮里?!?p> 歸海光又是一愣,不明白宇文燁為什么要這么做。
獨孤楓雪說:“我聽說,那夜之后,妝鏡就壞了。鏡面不翼而飛。但說來也奇怪,那夜之后,卿卿索命案戛然而止。”
“有意思!”歸海光沒想到宇文燁會把那邪門的妝鏡搬走?!斑@么說來,兇手就是無象了。”
“嗯!”獨孤楓雪點了點頭。
“他殺人的理由是什么?”雖然不知道妖殺人需要不需要理由,但看無象下手的對象一開始全是紅倌兒卿卿的恩客,緣由必定和紅倌兒卿卿有關(guān)系。
“理由……”獨孤楓雪的臉上依舊是一言難盡的表情。她抬頭望著在輕云里若隱若現(xiàn)的月亮,說:“卿卿索命案的真相也是在皇叔抱走妝鏡三四年后,在同神隱的閑聊里得到了答案?!?p> 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說:“一切都要從妝鏡被造出來那一天說起?!?p> “那妝鏡的鏡匣,其實就是用普普通通的合歡木做的?!豹毠聴餮┟蛄嗣蜃?,“聽到合歡木你應(yīng)該能猜到這妝鏡的過往了吧?”
古來,合歡花就是夫妻恩愛,百年好合的象征。這妝鏡大約是新人成親的時候,愛人間的定情之物吧?歸海光心想。
獨孤楓雪說:“有貓膩的是那不同尋常的鏡面。”
“那鏡面是什么靈物?”正如書上說的那樣,要成妖必定要是天生帶著靈根的東西。
“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塊銀子?!豹毠聴餮┑莱隽藷o象的真身。
歸海光覺得不可思議,問:“一塊銀子怎么可能自帶靈根?”
“它的靈根來自于打磨它的工匠?!豹毠聴餮┐鬼f道:“你忘記了我說的了嗎?那鏡子映出的人影絲毫沒有變形,清晰得就像是把人放進了鏡子里一樣。你想想,要把鏡面打磨到何種平整的程度,才能出這樣的效果?若不是對這鏡面平整度有著某種執(zhí)念,造鏡子的工匠會這樣付出心血嗎?”
“工匠的執(zhí)念成就了無象的原身,匠心成了他的靈根。只是這靈根比起那些天生的靈根弱了很多。”她跟歸海光解釋道:“但作為妝鏡,它卻比別的物件更能得到人類靈氣的滋養(yǎng)。每日都有人會對著他梳妝,一舉一動,一娉一笑都是對他的開蒙。”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見過了無數(shù)喜怒哀樂之后,這塊鏡面開始有了意識。只是,那時候他還很懵懂。不懂那些面對他的人,喜怒哀樂都是怎么生出來的。”
獨孤楓雪看著歸海光說:“這就是妖和人的不同了。人類的慧根與生俱來,出了娘胎就生出了七情六欲。妖就不一樣了,像無象這樣的妖,首先覺醒的是一抹朦朧的意識,沒有五感的支持,根本生不出七情來。”
她笑了,說:“人類修煉,據(jù)說至高境界是舍棄七情六欲,心如止水??扇祟惷χ獟仐壍臇|西,卻是妖類夢寐以求的?!彼V笑道:“其實我也不太懂,如果滅了七情六欲,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義?!?p> 歸海光沉沉地吸了口氣。他似乎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有了人類靈氣的滋養(yǎng),它從來沒獵殺過同伴,也沒被獵殺過。沒有這樣恐怖的經(jīng)歷,就算幾千年后,他修得了人形,依舊理解不了人類的喜怒哀樂是怎么生出來的?!?p> “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威脅,它在面對那些在殘酷環(huán)境中長大的妖類,就顯得很無助了?!豹毠聴餮┬α诵?,說:“當然,在遇見獵妖師的時候,他也沒什么反應(yīng)?!?p> “無象遇見獵妖師了?”
“做妖的,一輩子總能遇見一兩個吧?!豹毠聴餮┎⒉挥X得奇怪。
歸海光淺淺一笑,覺得無象遇見獵妖師,那就是死劫。沒遇到過生命危險,沒有經(jīng)歷過死亡的恐懼,他恐怕連保護自己的意識都沒。但無象卻活下來了?!矮C妖師放過了無象?”他有些驚訝地問。
“是不是覺得很有意思?一個獵妖師怎么會放過一只笨妖?”獨孤楓雪調(diào)侃道。
歸海光點點頭。
“一切因緣大約在無象被造出來的時候,就定下了?!豹毠聴餮c著下巴說,“梵空大妖無數(shù),可說來,像無象這樣不沾殺戮的妖真的很少見?!?p> 她對歸海光說:“你知道的,妖在生出心智之前,只知道瘋狂汲取靈氣。最初,天地間的靈氣能夠供給妖類的成長。可當妖長到一定程度,天地間的那點靈氣就供應(yīng)不了妖的成長了。這時候妖就開始殘殺同類,以求更快的獲取靈氣。在殺同類無法快速的獲得靈氣之后,他們就開始殘殺人類。所以,那些能成長為大妖的妖類,都是滿手殺戮的?!?p> “可無象不一樣,他從一開始就浸潤在人類的靈氣中。人類散發(fā)出來的靈氣雖然不及屠妖的量大,但勝在源源不斷。那無象占了這天時地利人和,落得個一塵不染?!?p> “那獵妖師大約是覺得無象這樣純凈的妖,不應(yīng)該被消滅吧?!豹毠聴餮┎聹y,“總之那獵妖師放過了無象?!?p> 她頓了頓,說:“并且在有生之年一直把無象帶在身邊。”
“有生之年一直把無象帶在身邊?”歸海光瞪大了眼睛?!耙粋€獵妖師把一只妖帶在身邊?”這個組合顯得詭異了一些?!盀槭裁??”這一問,免不了。
這是一件細思極恐的事情。獵妖是獵妖師的天職,將一只妖帶在身邊,讓他看著自己獵殺他的同類?這也太……殘忍不足以形容這樣的舉動。更何況無象還是一只未開鴻蒙的妖。
獨孤楓雪聳聳肩,說:“很重要的一點,在那獵妖師的眼中,無象應(yīng)該同他的被妖殺死的兒子長得一模一樣?!?p> “跟獵妖師被殺死的兒子長得一模一樣?”歸海光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澳芙忉屜聠??”
獨孤楓雪略帶悲傷地說:“無象的真身是面鏡子。那么長的歲月里,他的身上映過了多少人的面孔?看多了愛恨貪嗔癡惡欲,他漸漸的就學(xué)會了借著一個人眼睛,看穿他的心底。鏡本無象,生出來的容貌,不過是看見他的人心中的執(zhí)念罷了,那獵妖師心中的執(zhí)念就是被妖殺死的兒子?!?p> “他是獵妖師,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妖類蠱惑人心的幻象罷了,天下又不是只有無象會這樣的把戲??商煜聟s只有無象是從未沾染過殺戮的妖?!?p> 獨孤楓雪輕嘆一聲說:“那獵妖師當年決定去獵妖,便是因為他的愛子被妖吃了。如今,一只妖讓他又見到了他那一塵不染的愛子。我想,這大約就是那獵妖師不殺無象的原因了。想來,當他收留無象的時候,大約也是分不清眼前的是人還是妖了?!?p> 她看看歸海光,說:“分不清人與妖的可不單單是你和我?!?p> 歸海光揚了揚嘴角,卻沒有笑意。
獨孤楓雪繼續(xù)講述:“鏡本無象……那獵妖師就用‘無象’做了名字,刻在了木撐子上。為了讓無象一直純凈下去,收留了無象以后,他就不再獵妖了?!?p> “妖類其實對人的七情六欲很感興趣。妖類和人類不一樣,人類出生時最先感受到的情感是愛,母愛,父愛,各種讓我們感覺到溫暖和安定的愛。可妖不一樣,當他們修得心智的時候,最先明白的是恨和懼。生而為人,七情排在第一的便是這‘愛’字?!彼p輕笑道:“可這愛,偏偏是七情之中最難琢磨的?!?p> “那獵妖師教會了無象很多,獨獨這愛字,就連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無象明白?!豹毠聴餮┛粗鴼w海光,說:“這一個‘愛’字,包羅萬象,有朋友之間的友愛,有家人之間的關(guān)愛,還有戀人之間的情愛。朋友家人,那獵妖師尚且還能努力周全,可這戀人之間的愛……唉……”
“無象再無塵再不染,他始終是妖。那獵妖師獵了一輩子的妖,從未見過妖與妖之間有過什么刻骨銘心的愛戀。人與妖之間倒是時不時會有那么幾段刻骨銘心。可那些情感都不的善終……情劫情劫,終歸是劫,是劫就要渡,渡不好便是粉身碎骨。人類尚且怕情劫,更別說妖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那獵妖師陪了無象幾十年,終也躲不過生老病死,撇下無象去了。他自己用同無象的永訣讓無象體會到了致哀。獵妖師的死,讓無象無比悲傷,悲傷到他棄了人形,將自己封在了原身之中?!?p> “這一封便不知封了多少年月。他也不數(shù)不清在多少人的手中流轉(zhuǎn)過。了解了七情六欲,再去看那些人面對他時的喜怒哀樂,卻越發(fā)沒有了解封的勇氣。到最后,他索性封了自己的五感,只求做一面普通的鏡子?!?p> “直到有一天,一個稚嫩的童聲念出了他的名字……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