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盒

　　送死，同時將風(fēng)雷連珠弩送到我與眾人的眼前。是何用意，不言自明。

　　孫紹臉色煞白，良久才發(fā)出一聲比哭還難聽的苦笑：“原來如此。原來是我中了計(jì)，白白斷送了秦將軍和數(shù)萬守軍的性命。原來是我…”

　　慘笑聲中，他突然右手往腰間一摸，將束帶輕輕一抖，那軟綿綿的束帶卻發(fā)出金屬之音——竟是一把軟劍！

　　元載、焦孟突逢此變，一時都驚住了，尚來不及做何舉動孫紹已一劍斬下！

　　鏘——兵器相接的聲音——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縱身躍出，順手抽出愣著的元載腰間佩劍攔住了孫紹。孫紹這一劍顯是用了全力，倉促一接之下，連我都有些氣血翻涌。

　　還好。攔住了他。要不是見他神情異樣，我心生警覺，及時出手，剛剛他便已在痛悔愧疚中，舉劍自戕了。

　　孫紹軟劍被我震落在地，整個人仍舊失魂落魄。與平時判若兩人。

　　我輕嘆一聲：“孫紹，死雖容易，活著卻難。你要舍難就易，我不會再攔你。只是你準(zhǔn)備好了么？”我看著孫紹，聲音冷淡，語意卻殘酷：“準(zhǔn)備好只用一句‘對不起是我中計(jì)了’在你死后去面對秦將軍和那數(shù)萬將性命交與你手的守軍亡靈了嗎？”

　　孫紹渾身一震，面色愈加慘白。元載焦孟雖不知前因后果，到底從我話里聽出幾分究竟，一時也默立不語。半晌，孫紹沉默地向我拱手一禮，又俯身撿起被我震落的軟劍，重新纏上腰際，一眼看去宛然只是一條普通的束帶。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將元載的佩劍遞還給他。元載雙手接過，收入鞘內(nèi)。我一邊轉(zhuǎn)身向帥座走去，一邊繼續(xù)梳理腦海中漸顯的端倪。

　　“孫先生，三日前深夜西部密陣遇襲。敵人既然毫無防備，不知道密陣的機(jī)關(guān)已經(jīng)被我改動，也不知道電部駐守密陣，那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是毀掉西境機(jī)關(guān)密陣，隱瞞密陣已破，黑甲軍曾屯兵于此的事實(shí)?！睂O紹的聲音稍稍恢復(fù)了一點(diǎn)冷靜，卻仍充滿了悲傷黯然。

　　我也不去理會焦孟聽到“密陣已破、黑甲軍屯兵于此”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般的神情，顯然剛剛他重心全在石脂雷火彈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他不對之處。我繼續(xù)問道：“那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三日前去毀密陣？”

　　孫紹略皺一皺眉，沉吟片刻：“三日前，他們知道蠻軍轉(zhuǎn)向西北，我們必會尾隨而至，密陣之事隱瞞不了，所以毀尸滅跡?！?p>　　“哦？可他們真的是三日前才知道我們會隨蠻軍轉(zhuǎn)向西北的嗎？”

　　孫紹皺眉不語。

　　“他們已多次派烏鴉刺探中軍分布，顯然早就知道蠻軍后路被切斷，那么蠻軍遲早會轉(zhuǎn)向西北自己盟軍所在之地。既然如此，為什么偏偏在三日前才下定決心，毀滅證據(jù)？既然要?dú)缱C據(jù)，在自以為密陣機(jī)關(guān)已破的情況下，為什么偏偏還要用我最熟悉的、焚燒后特征最鮮明的石脂雷火彈去毀？”我輕輕地問，不知是在問孫紹還是在問自己。孫紹仍在思索。可我卻已搶先一步，接近了答案。

　　我所疏忽的地方……云思明的連串布置……鳳巢……“未負(fù)天下，無愧家族，唯負(fù)卿卿”……黑甲軍與風(fēng)雷連珠弩……西部密陣……石脂雷火彈……繼踵而至的詔令與家書。

　　風(fēng)嵐清白，是否足以證明整個風(fēng)家的清白？

　　這句話鬼使神差般閃過我的腦海，終于如有寒風(fēng)掠過，剜心之痛中終究吹散了團(tuán)團(tuán)迷霧，照亮了那個我一直疏忽的，甚或下意識視而不見的，最核心的黑暗。云思明也好，我也好，我們又何嘗能夠代表整個云家！

　　原來……如此。

　　“不，不是蠻軍意料之中的轉(zhuǎn)向。三日前他們確定了另外兩件事。比起蠻軍轉(zhuǎn)向更重要的事。因此才使他們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dú)瑴幺E，并禍水旁引?！蔽以匍_口時，聲音已嘶啞難聽到了極致。諸人驚訝的看著我。孫紹遽然色變，他顯然已明白了我言下之意！三日前，除了蠻軍轉(zhuǎn)向，另外兩件重要的事：焦孟坦誠了自己是太子的心腹。我收到詔令與家書之后，在孫紹的勸說下最終還是決定繼續(xù)追擊蠻軍。

　　就是這兩件事。逼迫著幕后黑手倉惶中選擇故伎重施，嫁禍于人。與風(fēng)雷連珠弩一樣的嫁禍。

　　“焦將軍請起。本帥知道幕后之人，不是你，也不是……太子?！?p>　　我雙手撐住桌面，緩緩站起身來，卻控制不住的渾身顫抖。

　　一股涼氣自骨頭縫里竄出，我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要凍碎了。

　　心口一陣劇痛。我下意識伸手去撫。指尖觸到硬硬一物，正是當(dāng)日孫紹交給我的那個云思明留下的錦盒，我當(dāng)時驚逢巨變，心神大震之下沒有勇氣打開，后來戰(zhàn)事緊張變故迭生，竟也就一直忘了它的存在。

　　我從懷中掏出錦盒。

　　“咫尺紅塵催白發(fā)，天涯無處話離殤?！?p>　　我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終于打開了錦盒。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玲瓏剔透的純白瑪瑙小盒，盒蓋上刻著一朵飄逸的云，線條簡單流暢，其下還刻著一行小字：朝思明眸點(diǎn)唇妝，暮盼余生共卿長。

　　這筆跡……這物件……

　　輕輕揭開入手生涼的瑪瑙盒蓋，里面是一整塊呈褐色的干涸泥狀物，細(xì)看去又透出點(diǎn)點(diǎn)朱紅。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這是何物！

　　按捺住胸腹間奔突橫撞的氣血，我移開瑪瑙小盒，下面壓著兩頁泛黃的錦帛，上面隱隱有密密麻麻的熟悉的娟秀小字。我強(qiáng)迫自己凝神看去。不過區(qū)區(qū)兩頁，我卻似讀了半生。

　　良久，我緩緩收攏了手指，那飽經(jīng)歲月摩挲的錦帛像是再也承受不了我掌心的溫度，霎那間竟化作塵埃，從我的指縫間紛紛散落。

　　“朝思明眸點(diǎn)唇妝，暮盼余生共卿長?！蔽逸p輕啟唇，啪噠、啪噠、甜腥溫?zé)岬囊后w隨著我唇瓣開合，再也抑制不住的從喉間涌出，落在條案上，飛濺成血淚如花：“咫尺紅塵催白發(fā)，天涯無處話離殤。”

　　“元帥！”“鳳主！”

　　我抬起頭，也不管隔著面具是否看得到，只向著孫紹慘然一笑：“孫紹，原來，從一開始，便錯了?！?p>　　話音未落，眼前一黑，我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直直地重重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的那一瞬，我心頭閃過最后一個念頭竟是：“就這樣死掉吧，永遠(yuǎn)沉睡，不要再醒來。不要再多看一眼，這猙獰丑惡的世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