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笙幾乎是強忍著胃里的酸澀沖出來的,她推開門的剎那,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冬夜的寒意,一瞬間刺進氣管,那股冰涼的感覺順著呼吸道,把整個肺里的暖氣掏空。
晚笙難受得感覺五臟六腑都揪緊了,她隨便找了一棵樹,剛扶住就干嘔起來。
眼角的生理淚水和額前順著青筋淌下的汗水覆在一起,變成更渾濁的淚,在鼻尖上墜著。她的妝已經花了大半,汗水濡濕了粉底液,眼瞼底下的睫毛膏暈染開來,像耷拉著兩個黑眼圈。
她從口袋里摸出云曦讓她帶上的小鏡子,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無聲地咧開了皸裂的唇。
那精致的模樣是想騙誰啊?
現(xiàn)在這個狼狽模樣,才是最真實的自己,不是嗎?
那一滴懸著的淚終于不堪負重地落下來,砸在鏡子上,模糊了女孩的面貌。
她又蜷起手指,從口袋里抽出皺巴巴的紙巾,一下一下擦拭著眼角、嘴巴和臉皮。她用了狠勁,擦過的地方一片火辣辣的紅,直到整張臉都被擦的血紅,甚至出現(xiàn)了細密的毛細血管。
她才把臟污的紙巾捏揉成團,蹲下身子,刨開土坑,把不屬于女孩的顏色埋進樹下。
她覺得自己像個瘋子。
別人在屋里狂歡的時候,她在外面用手指摳挖泥土。
多滑稽的畫面。
等到她撐著胃緩緩直起身來,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往上一看,她突然發(fā)現(xiàn),瘋子不止她一個。
對面的屋頂上站著一個人,穿著灰色的風衣,領口豎的高高的,擋住了他的半張臉,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大帽子,帽檐壓的極低,于是,連眼睛也看不到,整張臉都陷入了黑色的陰影里。
晚笙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看到了動漫里出現(xiàn)的那種怪俠大盜。
但緊接著,她的眼前忽然乍現(xiàn)出兩只骨碌碌轉動的眼球。
那被強行模糊的短暫記憶,在看到這個熟悉的身影時,驀然清晰起來。
晚笙在凜冽的寒風中,狠狠打了一哆嗦。
或許是同為瘋子,瘋子和瘋子打了個照面,晚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害怕,被悲傷侵蝕過的神經變得冷硬麻木,似乎喪失了感知恐懼的靈敏度。
她的身體在冷風中站的筆直,目光波瀾不驚地落在那人的帽檐上。
那人似乎覺得這個人類的反應極為有趣,他的下顎慢慢向上抬起,露出那雙滲人的眼睛。
他的脖子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細微的“咯吱咯吱”聲,像一節(jié)節(jié)骨頭小幅度的緩慢摩擦發(fā)出磕碰聲。
這種聲音落到人類的耳朵里,會有種百爪撓心的刺痛感。
晚笙沒忍住,眼皮猛的跳了一下。
就這一下,遠處站在屋頂上的“怪俠”已經瞬移到了晚笙的面前,那張陰影下的臉瞬間放大數(shù)倍,幾乎到了臉貼臉的地步,兩只眼球和晚笙的眼睛間距只隔了分毫,死死地盯著晚笙的眼睛。
近距離遭到視覺沖擊,晚笙差點沒跳起來。
這要換做其他人,得嚇的暈厥過去。
還好晚笙神經麻木,只是腳底一軟,勉強白著臉站穩(wěn)了。
“你是云神的仆人?”
晚笙分明沒看到那張縫著針線的嘴巴張開,陰冷的聲音卻撲面而來。
也不知怎的,晚笙腦海里忽然閃過恐怖片里的場景,按照鬼片的套路,遇到明顯不是人的鬼東西問話,最好的辦法就是閉上嘴,拒絕回答。
晚笙把嘴巴抿成一條繃直的線。
“你是云神的仆人?”
那人不依不饒地又問了一遍。
晚笙開始在心里念起了大悲咒。
短暫而窒息的沉默過后,那人換了一種問法,這一次,他的聲音變得更加陰翳。
“你是啞巴?”
晚笙心頭一跳。
“裝啞巴的話,我會讓你得償所愿,變成真正的啞巴?!?p> 冰冷的聲音下達了最后的通牒。
這樣的對峙讓晚笙沒辦法再沉默,她的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單音節(jié)。
那人似乎滿意地笑了一下,可他的笑也帶著不寒而栗的驚悚,嘴角拉開長弧扯動了針線,血珠從針縫里滲出。那雙死魚眼,兩只眼珠子一左一右轉到眼角,露出大量的眼白,沾著黑色的血絲。
晚笙被他笑的頭皮發(fā)麻,神經在太陽穴扭曲地擠壓了一下。
“看來你是個識趣的人類,你應該不會做傻事吧?!?p> “怪俠”暗示性地瞥了一眼晚笙叉進口袋里的手。
晚笙冰冷的手指從蝴蝶項鏈的末口處移開。
“人類,你很聰明,我可以滿足你任何一切欲望,數(shù)不盡的金錢,至高無上的權力,你想要什么?”
晚笙沉默著,似乎在思考他話里幾分真假,半晌,她舔了舔唇,說:“代價是什么?”
“不不不,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p> “那我不能信你?!蓖眢峡粗帎艕诺男θ?。
“為什么?”
“因為物質守恒,得到就會有失去,所有的東西都會開出等價交換的條件?!?p> “呵呵呵?!?p> “怪俠”譏笑了一聲,評價說:“聰明的靈魂?!?p>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p> 他的眼睛瞇了一下,眼珠子“咔嚓咔嚓”轉起來,說:“我要你配合我,讓云神墮落?!?p> “……”
晚笙呼吸一滯,說,“那要是我不答應呢?”
“那你什么也得不到,還會發(fā)現(xiàn)——物質不是守恒的,失去生命,潰散靈魂,一切歸于虛無,消失于天地,天地不會因你多生一粒塵埃?!?p> 這是變相的威脅了。
晚笙臉色蒼白地閉了閉眼睛。
“……我可以回去考慮一下嗎?”她試著拖延時間。
出乎意料的,那張可怖的臉盯著她半晌,竟答應了她的請求。
“可以,只不過,別讓我等太晚?!?p> 什么時候牛鬼蛇神這么好說話了?
晚笙的心底敏感的閃過一絲疑慮。
她緩慢地挪動腳步,往后退著走,不敢把后背暴露在這個人的視線里。
“等等?!?p> 晚笙立刻停下。
“如果你想好了,就在你房間的窗前,點燃這朵白色的冥花燈?!?p> 晚笙像是受了蠱惑似的,魔怔地伸出手,等她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的掌心里捧著一盞紙做的花燈。
晚笙垂下了眼睛。
她感到有什么活物敷在紙燈里,像心臟似的,一跳一跳,卻沒有溫度。
“好?!蓖眢系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裝作不經意地問,“請問,我可以稱呼您什么?”
陰風忽然呼嘯起來,刮的樹枝無助地搖擺,風聲里夾雜著來自地獄惡嬰的哭聲,晚笙被吹得睜不開眼睛,模糊不清的視野里只看到一個黑影閃過,她恍然聽見宛如老人悼亡的嘆息聲般——“魘魔”。
再睜開眼,樹是樹,黑夜是黑夜,屋頂是屋頂,那穿著風衣的“怪人”已經消失了。
晚笙怔了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氣來。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背后的裙襟已經被冷汗浸的濕透,仿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原來不知不覺間,恐懼已如蛆附骨,而她,竟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