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烏鴉撲棱著翅膀,“倏地”從瘴氣彌漫的黑森林中破風而出,他們穿透一層層暗紅色的云霧,小而有力的翅膀撕扯開一道道黑色的氣旋,不時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像是在吊唁某些不愿散去的怨靈亡魂。
天邊的血色殘云和燃著大火的山嶺連成火線,一座座,一排排,連綿不絕,爆裂的山火巖漿順著溝壑鑿入巨石中,日積月累,打磨出狀如修羅的鬼神相,赤血的眼珠射出透亮的血光,四下逡巡著這片危險叢生的地界。
成片的山火,不留余力地燒著,似乎永遠都不會熄滅。
滾燙如烙鐵般的石壁中間,洞開著陰森的鬼獄之門,斷橋連接著十八座地都,拔舌斷頭的鬼魂提著藍色的引魂燈,無意識地排著隊慢慢從斷橋上走著,腐臭的血河從斷橋下滾滾而過。
而在懸崖峭壁的頂端,矗立著一株巨大的地獄樹,他的枝枒遮天蔽日,高萬丈,重千噸,樹干無一葉,樹皮皸裂如柴,樹底下開著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舒展著纖細的花瓣,露出猩紅的芯子,誘人的迷幻芳香在風中蔓延。
此時,一個身穿白紗裙的女孩,正坐在地獄樹的一節(jié)樹干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天邊飄紅的浮云。
她的指關節(jié)屈著,手指無意識地摳挖著樹皮,雙腳懸掛在外,不時晃動一下。
她已經在這里一個人發(fā)呆許久了。
直到遠處一座地都傳來長鳴的鐘聲,響徹整片地界,經久不散,她才緩緩地回過神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一開始只隔著一聲鐘鳴,后來,一坐便是好幾聲鐘鳴。
她不知道在這里是怎么計算時間的,她模糊的記得,她的生命里曾有記時的東西存在,可在這里,她找遍了許多地方,都沒有看到承載時間的器具。
后來,她便把這時不時傳來的長鳴當做記時的鐘聲,或許,那聲音本也沒有規(guī)律可循。
而她漠不關心的,只是單單不想忘了時間這個詞匯而已,就好像,徒勞的記得,便能自欺欺人的,和記憶深處的另一個世界保留著一絲殘存的微弱聯(lián)系。
不過,時間在這里,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
這里的天空好像永遠都是夜色將至的模樣,昏沉沉的,泛著深灰色的紅,不會變成真正的黑夜,也不會迎來新的黎明。
天邊永遠是那幾片浸染著血色的云,從一而終的形狀,不會變成充滿孩子氣幻想的模樣。
而那排著隊過橋的魂靈,也永遠空洞無神地,一遍遍順著命定的軌跡前進著。
她隱約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
這里沒有星星,沒有太陽,也沒有陰晴圓缺的月亮。
花也不是只有紅色。
她見過黃色的向日葵,粉紅的櫻花樹,紫色的紫羅蘭……到了冬天,還會有潔白的雪花,飄然落在她的掌心……
可她又覺得,自己好像是愿意在這里待著的。
這里很安靜,沒有人拘束她的自由,也沒有人對她惡言相向,拳打腳踢,她可以在這里很安生地浪費生命,度過漫長而無味的生活。
于是,她便也不想去深究記憶深處那些美好的畫面來自于哪里。
鐘聲又敲了一聲響,攆著風傳的極遠。
晚笙拍拍裙子站起來,揉了揉長時間發(fā)呆干巴巴的眼睛。
她的旁邊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一籃子黑色玫瑰,枯紙做的,摸起來有一股奇異的感覺。
該去十八重禁獄了。
她拾起花籃,挎在臂彎里,慢慢順著地獄樹的枝杈往下爬。
她的動作很熟練,像爬了幾萬次一樣。
她下了樹,站在彼岸花從中,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巨大的樹身,動作溫柔而親昵。
她說:
“小桐桐,我先走啦,一會兒再來陪你?!?p> 她給這顆地獄樹取了名字。
告完別,她心滿意足地走向山那頭的地都。
她和那些沒頭腦無意識的魂靈不一樣,不用排著隊伍走斷橋。
她找到一處石碑,伸手按了一下凸起的那一塊磐石。
一條巨大的鎖鏈就從對岸的石壁上破風而來,鑿進這頭的懸崖峭壁,裝著腐肉尸骨的箱車,一節(jié)節(jié)順著鐵鏈運送過來,在半途中傾倒了一次,把尸骨倒入滾滾的血河中。
晚笙等到一節(jié)箱車停下,便小心翼翼地提著裙子坐了進去。
箱車里腥味沖天,殘留的血跡蹭的到處都是,她還是忍不住皺起眉,卻沒有再嘔吐出來。
順著鐵鏈回程的箱車沒有在中途傾覆,搖搖擺擺地把晚笙送到了一座鬼域之門。
晚笙跳下車,白色的裙擺已經沾染上了污血。
她有點嫌棄地拍拍那節(jié)箱車,說:
“你該回去好好洗刷一下你的車間了,零零伍。”
箱車慢慢地退了回去。
晚笙看了一眼腳底下涌動奔騰的血河,撇撇嘴,轉身走進了鬼域之門。
她要去的十八重禁獄,是這里最偏遠的一座地都,也是這里最讓人聞風喪膽的一座地都。
據(jù)說被打入十八重禁獄的魂靈,都是犯了無數(shù)罪孽的窮兇極惡之徒。
晚笙順著骨肉堆砌的尸道走著,迎面遇上許多獄吏和羅剎,她也不打招呼,低著頭和他們擦肩而過。
不過遇到一些官位大的,晚笙便會停下腳步,恭敬地等在一旁,等那小鬼抬著的冥車過去,才邁開腳步繼續(xù)往前走。
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十八重禁獄,晚笙取下腰間的花燈玉佩,給入口處的鬼差看過,便在對方皮笑肉不笑的目送下,走進黑黝黝的洞口。
迎面撲來濃稠的血腥味,比在箱車里更甚好幾十倍,晚笙照例在墻根下吐完,才繼續(xù)往前走。
一路哭嚎遍地,走廊里到處都是撕心裂肺的凄厲哭聲。
晚笙見怪不怪,只覺得吵。
她一只手掩著鼻腔,一只手捂著左耳,徑自往里走。
從山外散射進來的昏暗光線,隨著她的深入,逐漸消弭在變暗的空間里。
等她腳踩在最后一道獄門前,周圍已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晚笙伸出手指,摸向粘稠滑膩的石壁,摸到了放著火燭燈的凹槽,她便取了些旁的火種點上。
四周稍微亮了一些。
昏暗的燭火搖晃著,伏在墻上的東西立刻爬了個沒影。
這些喜歡爬墻壁的家伙,晚笙也給它們取了名字。
她親切地稱呼它們?yōu)椋盒『凇?p> 因為它們畏光,只敢縮在墻縫里,窺視著黑暗中來來往往的魂靈。
它們嗜血而生,聞著血腥味就“窸窸窣窣”爬來一大群。
而在第十八重的禁獄里,尤其多。
晚笙有時候會想,它們的啃食,大概也是刑法的一種。
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轉身往獄門里看去。
她其實不知,這一聲嘆氣,是為了什么。
只是每當她回過身去,望向最后一道獄門里,她的心就仿佛被扣上了一具沉重的枷鎖。
讓她近乎窒息的,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