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早間，小明被阿亮推到田里，濕了衣服，到了晚上便覺得四肢酸痛，口干舌燥，好似感染了風(fēng)寒。第二日果然發(fā)起燒來。于是，他便沒去鹽場上工，在床上躺了兩日。
好在病得不重，第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他想起，過年的時候，張萬發(fā)給養(yǎng)濟(jì)院所有人都送了些壓歲錢，雖然不多，但也夠買幾本書的了。自從逃離桑園村后，便沒有溫習(xí)過功課，黃先生送的書又給弄丟了，不如趁著今天去市集上看看。
小明揣著些銅錢，滿心歡喜地來到鬧市，找到一家書局，里頭有很多新出的板印書。他隨手一翻，竟然都是章回本故事，但想起黃先生說，這些閑書最是誤人子弟，切忌沉迷其中，便放了回去，轉(zhuǎn)身拿了一本《論語》，一本《詩經(jīng)》。店家見他小小年紀(jì)便好學(xué)，且言辭甚有禮貌，又贈送了一本《楚辭》。
話說小明懷揣著幾本新書，滿心歡喜地往回走時，阿亮，小峰和另外三個少年正大搖大擺地從街邊的茶館里走出來。阿亮他們吃過早茶，正百無聊賴間，瞅見小明一臉笑容地走過，便不懷好意地跟了上來。
小明正走著，忽然肩膀被人搭上，耳邊響起了小峰的壞笑聲：“小子，聽說你生病了，在家躺著呢。怎么，居然在這里溜達(dá)？”
小明心中大叫不好，想跑，可肩膀被他死死抓住，根本跑不了。只好回頭來，訕訕道：“小峰大哥，我這正要去鹽場上工呢?！?p> 后頭阿亮走上前來，掰過小明另一個肩膀道：“你懷里是什么？拿出來，給大伙瞧瞧?！?p> 小明死死地抓著衣襟，可是終究拗不過幾個少年。阿亮從小明懷里拽出他的新書，甩了甩道：“喲，你小子居然認(rèn)字？來，給大哥們念念，這都是什么東西啊？”小明白了他一眼，不說話。阿亮撇撇嘴：“你他媽的臭小子，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還想去考秀才不成？”說罷，把手中的幾本書往身后一扔，道：“想要你的書嗎？過來，從我褲襠下面爬過去，叫我三聲爺爺，我就給你?！?p> 小明低著頭，趁他不留意，撒腿想從他身邊跑過去，卻給小峰一把揪住，一個巴掌打在地上。小峰嬉皮笑臉地說道：“臭小子，早就看你不順眼。聽話的話哥幾個今天就不和你計(jì)較了，否則，嘿嘿?！绷硗馊齻€少年也走上前來，你推一把我踢一腳。路上的行人也不理睬，只當(dāng)是小孩子們在胡鬧罷了。
小峰一腳踩在小明肩膀上，蹋得他生痛，說道：“還不快磕頭叫爺爺？”
小明被壓在地上，鼻子里都是灰土的味道，死死地咬住嘴唇。耳邊響著幾個少年的惡意侮辱，身上不時被踢上兩腳。他閉著眼睛，握緊了拳頭。不管幾個少年怎樣，就是一聲不吭。
只聽阿亮道：“嗬，這小子還挺倔。不磕頭是吧，給我拉到巷子里去，好好教訓(xùn)！”
幾個少年聽得令下，一擁而上，把小明拉到了一邊的小巷里，一頓拳打腳踢。小明人小體弱，毫無還手之力。小峰邊打他邊道：“你還不求饒？”小明咬著牙，團(tuán)起身子，雙手緊緊抱住頭，就是不說話。幾個少年嘟囔道：“這小子真無聊，半天不放個屁。”
“你們給我住手！”
正當(dāng)此時，巷子口忽然傳來一聲大吼。幾個少年人回過頭去。小明捂著頭，側(cè)過臉。
只見巷口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定睛望去，來人三十上下，黝黑健壯，濃眉環(huán)眼，一副絡(luò)腮胡須。身著粗布單衣，肩上背著個碩大的褡褳袋，頭戴一頂舊斗笠，看上去像個行腳的。來人大踏步上前來，指著阿亮一伙少年道：“小崽子們不學(xué)好，光天化日，竟然在這里幾個人打一個小孩子，不知羞恥。還不給我統(tǒng)統(tǒng)滾回去！”嗓音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響。
阿亮一伙相互看了幾眼，心知不是這個大漢的對手，阿亮對著小明啐了一口，道：“算了算了，今天算你走運(yùn)，他媽的下回可別再讓我看到你不務(wù)正業(yè)?！睅兹孙w快地溜了。
大漢拉起小明道：“小孩兒，快點(diǎn)回家去，今后別和這些小兔崽子混在一起?！?p> 小明渾身骨頭生痛，臉也腫了。扶著墻用袖子胡亂擦去鼻子里流出來的血。向那大漢作揖道：“謝謝大叔救命?！?p> 大漢呵呵一笑道：“不謝，不謝，快回去吧?！闭f完自顧走了開去。
小明扶著墻慢慢走到巷口，忽然想起，幾本新書給阿亮扔在地上，不知還在不在，趕緊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本書倒還在，頓時安心許多。顧不得身上的傷痛，趕緊快步走過去，把書撿起來，緊緊抱在懷里，低頭回養(yǎng)濟(jì)院。
在床上躺了兩天后，小明的傷差不多好了，只是臉上還青一塊紫一塊。這天下午，他獨(dú)自一人在鹽場一角忙活。被幾個少年打了一頓后，他更加小心翼翼，白天干活的時候盡量避免和這些人照面，于是找了個清理鹽筐的活兒，不和眾人擠在一處。
話說小明此時在河邊剛刷完了幾個鹽筐，正扛著往回走，忽聽鹽田對面一陣喧嘩，一隊(duì)十多人的捕快手中提著佩刀正快步朝這邊奔過來，后頭不遠(yuǎn)還跟著一隊(duì)府兵，好像足有幾十人。領(lǐng)頭的捕快口中好象喊著什么“海盜……通緝犯……”什么的。
小明想想事不關(guān)己，也不在意，徑自提著筐子回到了堆著鹽筐的稻草棚里。正在將筐子放下時，忽然身后有人低聲呼：“小兄弟，小兄弟?！?p> 小明嚇了一跳，慢慢回過身，朝那堆稻草里頭看去，一個黑大漢正趴在稻草下面，一手掀著頭上遮著的竹筐。小明一下子想到了那隊(duì)捕快，心中大喊不妙，這大漢莫不是他們要抓的人！可仔細(xì)一看，這不是前兩天在小巷里見到自己被打，出來相救的那個大漢么？小明指著他道：“你，你怎么在這里？”
大漢輕聲道：“小兄弟，幫幫忙，那些官府走狗們要抓我。我受傷了，你讓我在這里暫且避一避?！?p> 小明心想：他上回仗義救我，應(yīng)該不是壞人。而且看他雖然面目粗曠，倒也不顯得兇惡，于是點(diǎn)頭道：“好吧。你別動?！闭f完到旁邊搬來幾個大筐子，一一往草堆上摞。將大漢遮掩好后，便在草棚邊上蹲下來，繼續(xù)忙活。
不多時，聽得身后有人道：“喂，小孩兒，過來過來?！?p> 小明回頭一看，這不是去年底陰差陽錯把自己送到養(yǎng)寄院的那一胖一瘦兩個差人么？
胖差人道：“你可有看見一個黑大漢？”
小明一臉無辜地道：“回大人，我沒看見?！?p> 瘦差人向胖差人道：“嘿，奇怪了，我剛剛真的看見有個人影跑到這邊來的?！闭f完瞅了瞅小明身后的草棚，問道：“小孩兒，那里面都放了些什么?。俊?p> 小明低頭道：“那都是些鹽筐。我一直在這里清理這些筐子?！?p> 瘦差人又問：“就你一人在這里？”
小明點(diǎn)頭道：“就我一個人。不過，剛才好像有個人跑過來，我以為是工頭，不過好像又不是，我也沒看清?！?p> 胖差人立刻問道：“那人跑哪兒去啦？”
小明指了指河灘另一邊的樹林道：“好像去那里了。”
“追！”胖差人一聲令下，領(lǐng)著捕快們紛紛朝小明指的方向跑去。
估計(jì)他們跑遠(yuǎn)了，小明立即回到草棚里，揭開筐子對大漢道：“你快點(diǎn)逃吧。我把他們引到樹林那邊去了，就怕他們呆會兒找不到人又回來可就不好了?！?p> 大漢從稻草堆下鉆出來，道：“好。那你怎么辦？他們找不到我，豈不要為難你么？”
小明搖頭：“沒事。他們一幫差人總不會對我這個小孩子怎么樣的。你快走吧。不走來不及了！”
大漢點(diǎn)頭，對小明一拱手：“多謝小兄弟！”飛快四顧后向捕快和官兵去處的反方向跑去。小明這才看見，那大漢腿上受了傷，褲腿上全是血，不過倒還跑得很快，不多時便沒了蹤影。
小明剛剛放下心來繼續(xù)干活，只聽樹林那邊官兵們似乎是回來了。瘦差人跑在前面，指著小明道：“那小子胡說八道。我看八成這茅屋有問題。喂，小孩兒，你真的沒看見一個黑大漢？”
小明低眉順眼道：“大人，我真的沒看見什么黑大漢。”
瘦捕頭回頭道：“大家來搜！快點(diǎn)！”一伙捕快官兵一擁而上，很快把茅屋翻了個底朝天。只見一名士兵跑上前來道：“你們看。”小明偷眼望去，只見那士兵手中抓著半截箭頭?！昂?，血還沒干呢。”瘦捕頭接過，拿到小明眼前：“你這臭小子，居然騙我。知道嗎，那人可是泉州府通緝的海盜頭子！”
小明故意裝著哭道：“我怎么知道！我一直在干活，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嗚嗚……我真的沒騙你啊，嗚嗚嗚……”
胖差人上前道：“老弟啊，算了，一個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呀。我看他也沒跑遠(yuǎn)，我們還是快追吧?！笔莶钊撕吡艘宦?，帶著眾人離開了。
當(dāng)天晚上，小明向阿申他們問起白天官兵抓海盜的事情。原來這個海盜頭子名叫鐵巖，是泉州府好幾年一直通緝捉拿的匪首。據(jù)說此人武藝高強(qiáng)，在南洋一代經(jīng)營走私。聽人說他手下有一支十多支船的船隊(duì)，上百名水匪，個個身手不凡。近幾年，鐵巖頻頻出沒在泉州附近的城鎮(zhèn)，殺了好多個官吏，數(shù)次搶劫官府運(yùn)鹽，運(yùn)鐵的船隊(duì)。不過聽說被殺的都是些貪官。前些日子官府出動了上百官兵圍剿，捕獲了好多名海盜，可又都被鐵巖救走了。白天官府派人追捕闖府牢救人后受了傷的鐵巖，可還是空手而回。
小明不太懂走私到底是個什么營生，只知道那是非法的?？陕牥⑸晁麄兊目跉?，好像這里的老百姓都知道這個鐵巖，而且還津津樂道，毫無厭惡之感?？磥斫裉煺塘x救他，不算做了壞事，可忽然覺又得官府也挺不容易。小明心中自相矛盾，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打了個哈欠，索性倒頭睡覺，把白天的事拋到了腦后。
一晃到了三月初。春風(fēng)和暖，白日漸長。這天收工后，離晚飯尚有一段時間，小明懷揣《論語》，漫步到碼頭邊上，撿了塊清凈的地方坐下，海風(fēng)拂面，心情舒暢。這片碼頭上停泊的大都是附近村鎮(zhèn)和周邊島嶼上過來的漁船，這時候正是水手們上岸的時間，碼頭邊一溜賣粥飯小菜的窩棚里面人頭濟(jì)濟(jì)，不時聞到魚蟹的鮮味。小明翻開論語自顧讀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有些暗了。小明合上書正準(zhǔn)備回去，忽聽不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聲音道：“阿亮哥，咱們到漁民那里去買些新鮮的螃蟹回去下酒。”
小明扭頭一看，不好，又是阿亮小峰那一伙少年，正吊兒郎當(dāng)?shù)爻@邊走來。小明想跑，可已經(jīng)被他們看見了。阿亮道：“這不是那臭小子么？上回就因?yàn)樗?，讓我們哥幾個好沒面子。這回可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毙∶餍闹幻?，拔腿就跑。只聽身后幾個少年追了上來。
此時心急如焚，這回如果跑不了非給他們打個半死不可?？蓭讉€少年跑得比他快，就這樣逃肯定是逃不了的。忽然他抬頭瞥見，碼頭邊緊挨?？恐臄?shù)艘漁船邊有漁民正在往岸上卸東西，人頭攢動，于是急中生智，趁幾個少年人一時里還沒有追上來，朝漁船?？康姆较蝻w奔而去，看準(zhǔn)一艘大船上沒人，立刻貓著腰溜了上去。
小明身體瘦小，加之天色漸暗，確實(shí)沒人看見。上了船后，他慌忙中瞅見甲板上通往船腹的門半開著，想也沒想便一頭鉆了進(jìn)去，躲到最靠里面的漆黑角落里，不敢出聲。
過了許久，忽然聽見甲板上有人的腳步聲，小明朝里頭縮了縮，生怕有人走下來，幸好那腳步聲只是從頭頂上過去了。他舒了口氣，安下心來，想著夜間漁船不會出港，不如躲到晚些時候再回去。
艙壁的木板散發(fā)出他不曾聞過的氣味，有點(diǎn)香，閉了會兒眼，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醒來時已分不清時辰，他正想起身溜出去，忽然覺得船在輕微地?fù)u晃著，心頭猛的一緊：難道船起航了！這下小明睡意頓消，趕忙跳起來，輕手輕腳地摸到了艙門口。
還未探出頭去，就聽見有人道：“這泉州府害得我們好苦，差點(diǎn)白白就這么便宜了他們。還是大哥英明，這船硬貨可讓他們輸了血本了！”
“唉，就這么一走了之，說實(shí)話，還真覺得有點(diǎn)窩囊?！绷硪粋€聲音道。
“二哥，別這么說。去那邊做大生意，豈不比在這兒三天兩頭遭人圍剿強(qiáng)。”
艙門外陣陣風(fēng)吹來，帶著海浪的聲響。小明此時已然懵了。這哪是什么漁船，外面這些人分明都是匪徒！
這時，一個粗厚的聲音道：“我同意阿虎說的，是該出去闖闖了?！闭f著，甲板上有人走了過來，那厚嗓門道：“大哥來了。”又聽一陣叮咣聲響，好像是架鍋?zhàn)拥穆曇?。小明不敢向外看，貼著艙門，雙腳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兄弟們都辛苦了，這幾天好好吃喝，養(yǎng)足了力氣，到那邊大干一場?！鳖I(lǐng)頭的發(fā)話了。小明忽然愣了一下，這口音嗓子仿佛在哪里聽過。未待細(xì)想，那人又道：“哈桑，去，到下面搬酒上來。”
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應(yīng)道：“好嘞。阿里，幫我。”說罷，兩人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而來。
小明此時頭皮發(fā)麻，馬上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可不知怎的卻冒出個荒唐的念頭，與其被抓出去，倒不如自己站出去算了。鬼使神差的向門口挪了一步，鼓起胸脯轉(zhuǎn)身就往外跨，冷不丁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名叫哈桑的少年大叫一聲，立定后一把將小明揪了起來。小明瞪大了眼，只見兩個高鼻深目的異國面孔湊了過來。旁邊名叫阿里的光頭大漢便是方才那厚嗓門的，也瞪大了眼，指著小明，怔怔道：“哪來的小孩？”
小明說不出話來，眼珠僵硬地轉(zhuǎn)了一圈，只見甲板上圍著熱氣騰騰的一口大鍋?zhàn)畞砣?，都是青壯年漢子，漁民打扮。
有人嘀咕道：“偷偷跑上來的吧，怎么辦？宰了扔海里算了?！?p> “不行不行。”阿里回頭道，“不能殺小孩子，大哥你說怎么辦?！?p> 領(lǐng)頭的從黑影里站起身，走上前來。小明借著艙門口風(fēng)燈的光看清了那人面目，高大威武，濃眉環(huán)眼。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這不就是曾經(jīng)從阿亮小峰手下救過他，而后來他又搭救過的，那海盜頭子鐵巖來著么！
鐵巖蹲下來仔細(xì)瞅了瞅他，忽而笑道：“小兄弟，沒想到又見面了。”
海盜們面面相覷。阿里騷著頭道：“大哥，你認(rèn)得這小孩？”
鐵巖點(diǎn)頭道：“這孩子救過我的性命，你們不可傷害他。”
“真的？”哈桑一臉不信，將小明從頭到腳仔細(xì)端詳過，嘿嘿笑著問：“大哥你這可是要收留他呀？”
鐵巖想了想，對小明道：“小兄弟，實(shí)話跟你說了吧，我們這一去，三五年內(nèi)不打算回中土。現(xiàn)在離岸已遠(yuǎn)，不能送你回泉州了。我們是干什么的，你可知道？”
小明點(diǎn)點(diǎn)頭。
鐵巖道：“那好。你擅自上了我的船，不殺你就只能跟我走?！?p> 小明心想：覷他是個英雄好漢，不如跟他去了。于是不再猶豫，點(diǎn)頭道：“好?！?p> “這么爽快。大哥，這小子真有趣?！惫Ｊ?。
鐵巖大手一揮，“去，去，你們拿酒去?！钡皖^對小明道：“跟我來，都認(rèn)識一下?！北泐I(lǐng)著他坐到眾嘍啰當(dāng)中。
小明在眾人奇貨可居的注視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環(huán)視一周，爐子下的火苗在風(fēng)中四面竄動，照得人臉明滅恍惚。鐵巖把眾手下一一介紹，小明只記下了幾個名字。鐵巖身邊的魁梧年輕人叫張虎，最胖的那個叫王大頭，坐在對面的刀條臉，雙目如鷹，特別兇狠相的中年漢子叫做李二，還有個臉被燒傷，丑得像鬼的叫巴隆。而方才的哈桑和阿里都是大食人。
酒壇子端上來了。哈桑盤腿坐下，笑嘻嘻遞給小明一塊餅，問道：“小不點(diǎn)，你叫什么名字？會干什么呀？我們這兒的飯可不是白吃的喲?！?p> “我叫丘胤明。”小明小心翼翼接過食物，神色緊張，“我，我會寫字。”躊躇了一會兒又道：“我還會做飯。”
哈桑哈哈一笑，道：“大哥，正好，還缺賬房先生和廚子，這下齊全了?！鞭D(zhuǎn)頭又對小明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噢，明天就由你來做飯，若是不好吃，就把你扔去喂鯊魚。”
鐵巖笑著對小明道：“不要信他，就他嘴皮子快?！?p> 小明尷尬地?cái)D出個笑容，其實(shí)心里對哈桑和阿里早有好感。這異族少年說話風(fēng)趣，待人親切，而那長得兇悍的阿里心地倒不錯。于是低頭小口地吃餅，耳朵里仔細(xì)聽著眾人的談話。
原來，他們的確是個走私團(tuán)伙，總共有六十多人，分在三艘船上。先前從阿申口中聽說的顯然是被泉州百姓夸大了的。每條船上各有一個頭領(lǐng)，鐵巖所在的這艘船上想必都是團(tuán)伙中的精英。
鐵巖酒量很好，三壇下肚，言語仍舊條理清楚。聽他說來，這一行人正行往呂宋。泉州出了岔子，而呂宋那邊正好有熟人，商議后決定合伙在南洋做幾筆生意，一來避避風(fēng)頭，二來南洋一帶走私團(tuán)伙眾多，可都是小打小鬧，群龍無首，此去探查，說不定可以立下基業(yè)，稱霸一方。有個名叫林祥的頭領(lǐng)已經(jīng)帶著手下先行和當(dāng)?shù)氐呐笥褧妫麄儎t在泉州施計(jì)偷了官府一大批火藥軍械和錢財(cái)，正急速行船，爭取和林祥的船盡早匯合。
在甲板上坐了很久，風(fēng)浪漸大，眾人喝得醉醺醺，紛紛散去，回到艙中睡覺。鐵巖對幾個守夜的嘍羅道：“各干各的，看好風(fēng)向?！被仡^對小明道：“小丘，你跟我來?！毙∶髟缬袝灤母杏X，可只能強(qiáng)忍著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
這艘船的艙共有三層。小明走下木梯，這時下面已點(diǎn)起了燈，方看見狹窄的走道兩邊是木板隔出的大小不一的艙室，剛才他躲藏在通向下面兩層的樓梯口。跟著鐵巖走到左手邊第五間，小明探頭一看，艙室很小，地上打著鋪蓋，一只大木箱放在墻角。墻上方有個小天窗，窗下的矮桌上點(diǎn)著盞油燈，哈桑正借著油燈晃動的燈光在看書。
這情形令小明吃了一驚，暈船帶來的陣陣惡心暫時消去了些。他居然在讀書！
哈桑見鐵巖進(jìn)門，合上書道：“大哥，什么事？”一眼見跟在鐵巖身后的小明，嚷道：“不是要讓他和我睡一間吧?！?p> 鐵巖道：“就你這還有地方，也還干凈。不和你睡和誰睡去？”
原本以為哈桑要討價還價一番，沒想到他卻很干脆地答應(yīng)了：“好吧?？丛诖蟾绲拿孀由?，就暫時讓你睡這兒。不過話說在前頭，若是我嫌你麻煩，你可別想賴在我這里。”
小明心中感激，在這里定比同那些醉醺醺的家伙呆在一起要安全得多。而且，看他居然還讀書，應(yīng)該比較講道理。于是拱手道：“哈桑大哥，我保證不惹麻煩?！?p> 待鐵巖一走，哈桑笑嘻嘻地看著小明道：“小鬼，你過來?！?p> 小明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慢慢挪了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那么緊張干嘛？我又不會吃了你?！惫？闯隽诵∶鞯牟话?，從身后不知哪里撈出一個香瓜遞給他道：“喏，給你?！毙∶鹘舆^香瓜，并不吃，仍舊一臉戒備地看著哈桑。
哈桑道：“看你個小不點(diǎn)，怎么還那么多心思。當(dāng)初我被大哥收留的時候，比你還大些呢，可也沒你這么人小鬼大的。”
見他毫無敵意，小明才稍稍放松了些，問道：“你是怎么被大哥收留的啊？”
哈桑嘆了口氣：“說來話長啊！你如果表現(xiàn)好的話……嘿嘿，如果你能在這活下來的話，我以后慢慢告訴你?！毙∶饔X得這個少年和其余的人很不一樣，目光掃過桌上掉了皮的書，岔開話題道：“你看什么書??？”
“啊。”少年人眼睛一亮，“對了，你讀過書是吧。哈哈，正好，我來考考你?！辈倨鹱郎系臅?，翻開道：“你們大明人不是最尊敬孔子嗎？我來問你，孔子說，君子不器，是什么意思??？”
小明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個走私團(tuán)伙里的異族少年居然在看《論語》！當(dāng)時黃先生教的第一本書就是《論語》，講得極為細(xì)致生動，他一直牢記心中，加之前些日又買了本《論語》，現(xiàn)還揣在懷里呢。日日誦讀，已是爛熟于心。這時毫不思索，便道：“那是說，君子不能像器具一樣，要博學(xué)多才，要會變通?！?p> 哈桑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你們漢人的書都寫得那么精簡，讓人看得真費(fèi)神。不如你給我講算了?！闭f罷把書拋給小明，“你給我講明白點(diǎn)。我那箱子里還有不少。講得好的話我給你講我家鄉(xiāng)的故事?！?p> 小明怔怔地看了看哈桑。哈桑打了個哈欠道：“快講啊。不講的話我把你扔到隔壁去?！毙∶鳠o話可說，翻開書從第一章開始慢慢講起。
不知過了多久，四壁已不聞人語，耳邊響起了鼾聲。小明扭頭一看，哈桑已經(jīng)睡著了。小明合上書，仰面躺到地上。此時海上的風(fēng)浪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腹中的不適越發(fā)明顯起來，連連的深呼吸已經(jīng)起不了作用，手指也漸漸發(fā)麻，實(shí)在是忍受不了了。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向甲板上走去。
迎面吹來一陣咸腥的海風(fēng)，小明捂著嘴，跑過幾步扒著欄桿朝海里大吐起來。
吐光了胃里的東西，總算是稍微舒服了一些。他手足無力，攀著欄桿蹲下來。微微側(cè)臉朝船舷外看去，黑漆漆一片，不見天也不見海，大風(fēng)吹得渾身發(fā)冷。
剛剛喘得一口氣，冷不防身后一只大手猛地揪起了他的衣領(lǐng)。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突如其來的襲擊令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可兩只手被抓得死死的，像上了鐐銬一般。就這樣被突襲者像抓小雞一樣拖到了船艙的最底層。艙里沒點(diǎn)燈，黑鴉鴉的什么也看不見。突襲者把小明一把按在墻上，低聲道：“敢出聲老子就割了你的喉嚨?！?p> 那人一手按著他，一手點(diǎn)燃了墻上的燈。小明抬頭定睛一看，把自己拖到這里來的人正是那個李二！方才在甲板上吃飯時，有幾次和他四目相對，就倍感不適，而此時，李二一臉淫褻的神情，更令他不寒而栗。
李二一邊壞笑著一邊開始解褲帶，口中道：“別怕，你今天讓老子舒服了，今后才能有好日子過。否則，哼哼?！?p> 小明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本能地感到，再不想辦法逃走的話將會有很可怕的事。趁著燈火昏暗，他偷偷將手伸到一旁，也不知摸到了個什么東西，猛地一把抓起來，狠命朝李二砸去，同時拔腿向側(cè)面逃。
可畢竟是小孩子，力氣太小，抓到的一桿火銃根本就砸不到李二，沒逃出幾步便又被李二揪住了肩膀。小明此時怕極了，想也沒想，轉(zhuǎn)過頭來一口咬向李二的手臂。李二沒來得及抽手，被他一狠狠地一口咬住。
小明此時用上了吃奶的力氣，嘴里剎時充滿了腥甜的鮮血滋味，但不敢松口，狠命地一扭頭，竟連皮帶肉將李二的手臂撕扯下一塊。趁著李二慘叫之際，小明掙脫出來，拔腿向艙門口逃去。李二一把抽出腰刀，咬牙切齒地緊追而來。眼看就要被抓住了，這時，艙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小明一頭和那人撞了個滿懷。還沒明白過來時便被那人一把拉住，才沒跌倒。
只聽得背后李二氣急敗壞地吼道：“巴??！你吃飽了撐著！我要宰了這小子！你快點(diǎn)讓開！”
原來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影就是那奇丑無比的巴隆。
巴隆重重地把小明向身后推了一把，罵道：“你還在這里干什么？想死?。 ?p> 原本小明已經(jīng)懵了，被他一罵倒是清醒過來，一哆嗦，立刻轉(zhuǎn)身，手腳并用地爬上了樓梯，也再沒聽清楚背后李二和巴隆在那里對罵些什么。
一口氣逃回自己的房間，扶著門框喘息良久方才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去，趴到地上躺好。方才這一折騰，暈船的感覺倒是沒有了，嘴里的鮮血都咽到了肚子里，腥甜的味道隨著每一口呼吸向上涌來。一整夜也合不了眼，腦海中反復(fù)出現(xiàn)李二那令人發(fā)怵的樣子。他攢緊了雙手，暗自在心里反復(fù)地發(fā)誓：一定要跟鐵巖練武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次日清晨，小明在甲板上見到鐵巖，欲言又止，不知該怎么說。鐵巖卻仿佛早就心知肚明一般，將他拉到一邊，緩緩道：“小丘啊，我看你像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孩子，海上討生活不容易，你再想想，真的要跟著我嗎？”
小明想了想，道：“大哥，我既然跟你來了，就不回頭。但請你一定要教我武功，我什么苦都可以吃！”說罷掙脫了鐵巖的手，跪下恭敬地磕了三個頭。
鐵巖有些愕然，片刻后，他蹲下來拍拍小明的肩膀：“好。我答應(yīng)你，從今天起就教你武功。其實(shí)，昨天晚上的事，巴隆已經(jīng)告訴我了，可我現(xiàn)在還不便和你解釋?！?p> 見他有些難以啟齒，小明道：“大哥，沒關(guān)系。今后不被人欺負(fù)，我會靠自己的?！?p> 話說出口，他覺得有個結(jié)正在慢慢解開，望著遠(yuǎn)方漸亮的天際，心中也一同明亮起來。無論生活是怎樣的，一個人能做到的就是竭盡全力地去面對。生死由天。但既然已選擇，就永遠(yuǎn)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