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齊和斯念回到冰城的那天夜里竟然下雪了。鋪天蓋地的大雪,像一種迎接游子歸來的盛大儀式,又像是在祭奠冬天到來前那些流失的亡魂。
斯念在夜里醒來,聽到外面簌簌的聲音便起身打開窗,幾片雪花飛到屋子里,然后消失不見了。
下雪了呢。
在深城待了十幾年,都快忘了北方的冬天本來就來的這么早。這城市,這大雪,這熟悉的一切,都一晃十幾年不見了。
她伸出手去接窗外的那些雪花,脆弱的雪花剛剛碰到她的手就變?nèi)诨?,可她還是固執(zhí)的伸著手,像小時候一樣,祈禱著能有一片雪花是不同的。
她把頭伸出窗外,就看到了斯齊。他一個人站在民宿的院子里那棵樹下,背對著她,肩膀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他們的家,很早之前就拆遷了。城市重建,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以前的影子,他們甚至連當(dāng)初的家現(xiàn)在具體在哪個位置也找不到了。
城市冷漠,人卻不行。
再踏上冰城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弟弟斯齊就仿佛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情緒不明。她一直知道,當(dāng)年的那些事情對斯齊造成了怎樣的不可治愈的傷害,她以為時間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痛苦,但現(xiàn)在看來,時間確實(shí)減輕了他的痛苦,但時間也在他的身上帶走了一份“禮物”。
他的睡眠障礙,就是時間治愈他的傷病時,給他的懲罰。他掙脫了年少的噩夢,心里卻留下一個巨大的洞,這洞里寒風(fēng)肆虐,空洞的讓人夜夜難眠。
“小齊?!睒巧系乃鼓詈傲艘宦暤艿?。
雪中的斯齊回過頭,看到二樓窗口探出半個身子的姐姐。姐姐的臉上還是他們小時候那種明媚快樂的笑容。
他扯一扯嘴角,想回應(yīng)她。
但是臉上的淚,根本來不及擦,他怎么笑,都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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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樓下的雪已經(jīng)停了。
北林的雪深到可以沒過小腿。因?yàn)檠┨?,車子根本開不進(jìn)來,他們就這樣趟著雪,艱難的朝著北林深處前進(jìn)。斯念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深一腳淺一腳,最后體力不支,滑了一下就摔在了雪地里。
斯齊在她面前蹲下來,示意姐姐爬到背上他背她走。
斯念趕緊抓住機(jī)會爬到弟弟背上。斯齊輕松的背起姐姐,腳步穩(wěn)健的在雪地里前進(jìn)。
斯齊的背很寬闊很結(jié)實(shí),給人滿滿的安全感,斯念把臉靠在弟弟的肩頭,竟然有了小時候趴在父親背上的踏實(shí)感。
大概走了又半個小時,斯齊的腳步突然停下來。
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到了那座屬于她的墳。即使多年不見,也還是一眼就知道,她在那里。
斯念從弟弟背上跳下來,兩個人默契的走近她。白色的石碑上覆蓋了厚厚的雪,斯念用手撫掉墓碑上的雪,擦了擦照片上的塵灰,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她的臉依舊像以前一樣,掛著淺淺的笑容,卻又不像很開心的樣子,眉心微微皺著。
她躺在里已經(jīng)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似乎一晃就過去了,但是真的放到她和弟弟的人生中,又是那么漫長又痛苦。
斯齊沒有太上前,只是站在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看著墓碑上的照片。自己的十八歲,似乎還在眼前,那個夏天滂沱的大雨,和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散的母親,似乎都還歷歷在目。即使現(xiàn)在想起來,她那樣決絕的離去,還是讓他恍恍惚惚。
斯念將帶來花小心的擺放在墓碑前,拍拍斯齊的肩膀,便走開了。
斯齊站了很久,才走上前,伸手去摸了摸目前的照片。他掏出手機(jī),放起那首《痛哭的人》。這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歌,經(jīng)常唱著做飯,還會拉著斯齊跟她一起合唱。
“今夜的寒風(fēng)將我心撕碎/倉皇的腳步我不醉不歸/朦朧的細(xì)雨有朦朧的美/酒再來一杯/愛上你從來就不曾后悔/離開你是否是宿命的罪/刺鼻的酒味我渾身欲裂/嘶啞著我的眼淚/我怎么哭得如此狼狽/是否我對你還有一些依戀/已到了盡頭/無法再回頭/我不是全都想過/我怎么哭得如此狼狽/是否我還期待你的出現(xiàn)/無法再相信/相信我自己/膚淺而荒唐的我/痛哭的人”
歌詞明明就這么明明白白的訴說著她內(nèi)心的痛苦和煎熬,為什么當(dāng)時的自己全然不知呢?她就是那個痛哭的人,他怎么就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察覺呢?
如果他一早察覺了,她還會不會選擇這樣跟他告別呢?
他把手機(jī)放在石臺上,慢慢的滑坐在墓碑旁,頭輕輕的靠在母親的名字上,仿佛這樣就還能感受到母親微弱的存在。
歌聲慢慢的流淌,他的眼淚猝不及防,最后徹底決堤。
“媽媽,我來看你了。你過得好嗎?想過我嗎?我每天都很想你,你知道了是不是要笑話我了?!?p> “媽媽,愛而不得,真的很讓人意難平呢。都怪你,都怪你媽媽,你讓我害怕自己的愛人,你讓我沒有勇氣去好好愛上什么人,你讓我成了個愛情笨蛋?!?p> “可是媽媽,小齊真的很想你。這么多年了,還是想著,你要是能回來就好了,你就可以教教我,怎么愛她,怎么留住她,怎么告訴她我有多需要她?!?p> “媽媽,我理解你了,埋冤了你這么多年,其實(shí)我早就理解你了。我原諒你的不辭而別了,也原諒你不要我了,所以你別躲著了,偶爾也到我夢里來看看我,可以嗎?”
“媽媽,我病了。我不該怪你不來我夢里,我根本睡不著,我哪里有夢讓你來呢?!?p> “媽媽,我像個溺水的人,不知道怎樣掙扎才能爬上岸?!?p> “救救我,媽媽?!?p> .
遠(yuǎn)處的斯念偷偷回頭,就看到了那個痛哭的人。
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看到弟弟這樣脆弱的不堪一擊。
母親死后的那兩年,發(fā)生了太多的事。他的成人禮過度慘烈,讓他深陷噩夢無法自救。
一直到她入獄,他也還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的十年牢獄生活,將她的人生徹底顛覆,卻也給了她最徹底的救贖。
反倒是牢獄外的斯齊,把自己深深的鎖在心牢里,越來越深陷,越來越困頓。
她該怎么做,才能救贖她的弟弟?
她要怎么去解救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