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小舟黯然去。

　　夜色更深，迷亂的蚊蟲不知飛所似，倒也不見了。正如那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泊青湖上的漁火一豆接一豆的黯然，許多漁人相互道別后，都提著那盞漁火小燈泊船靠岸摸黑回家摟婆娘睡去了，舟過芙蕖間，小貓嚷嚷著非要摘上一朵，鬧得李白耳朵嗡嗡響，適才擼袖伸手摘了株離近了的荷葉，也不知它要來干啥，忙活時(shí)扭頭問那宋蕖玉道：“不知宋兄近日里可曾見一人?一個(gè)衣著樸素，白發(fā)佝腰，古稀年紀(jì)的小老頭?！?p>　　宋蕖玉優(yōu)游不迫的看著他們玩鬧，似想天下便如此多好，只玩鬧，無爭端。聽聲后仔細(xì)回想了想，搖頭：“在下，未曾見過。”

　　李白本沒在意，只是聽他后文，又起了些念頭，“到是可以借湖鏡察看察看。”

　　只瞧龍君宋蕖玉微抬手，湖面如斗轉(zhuǎn)星移般，于平空而起風(fēng)雷，此時(shí)人間亦河漢。

　　李白終于見到了他年少時(shí)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天上白玉京，不禁有些喜淚涌眶。

　　湖上煙寒幢幢似藏著縈雷蛇繞，湖底弱水端的萬星如瑩，湖面如一妝明鏡，足以勾枝畫長眉，映著天闕金光紫云的十二樓五城。

　　此時(shí)此景，除了驚嘆便只徒留呆滯，小貓兒見怪不怪，撓了撓屁股。而后便從李白手中奪走那朵葉面完整掐了半截桿的荷葉。

　　李白茫然的見它撅著屁股趴在船沿，小心翼翼的把荷葉卷成傘狀舀了點(diǎn)湖水，而后緊張的用小胳膊撐身起來，滿臉歡喜的玩弄搖晃那荷葉傘中熠熠閃亮的湖水，期間猛然瞟見李白盯著它在看，又將荷葉傘背過手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吹著口哨。

　　宋蕖玉朝明月舒眉一笑，這貓兒過了多年還是這般。隨即高聲招呼傻愣愣的李白過來，待李白靠近時(shí)，五指伸出又虛空一合，遽然之間，只瞧四面八方湖面上所有的水霧全都朝此攏近，漸而繪成一面圓鏡。

　　起先那鏡上有霧李白瞧著模糊，之后宋蕖玉聽聞?dòng)谑菙R下傘卷袖擦了擦，里面驀的便有眾生顯現(xiàn)。除了人，還有妖。

　　在鏡中出現(xiàn)的一個(gè)又一個(gè)場景影子中，李白那雙百花兒的眼睛快速搜尋，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個(gè)猥瑣的老頭，正是扁鵲。老頭乘舟，身旁還站著位面如龍威燕頷身材孔武碩滿的漢子，那人左手持弓，肩上背長兩尺的箭筒，繪有朝陽紅日。其外，還有一只小巧的畫眉舒服的窩在那漢子頭上小憩。漢子很慶幸這只鳥兒終于睡著了，不過待其醒來后，怕又是自在的百囀千聲。

　　那人似有感應(yīng)，回首南望。

　　李白眼睛突然有些澀酸生疼，如芒在背。

　　身后如隆冬寒風(fēng)凜冽，劍氣長嘯，似要平禍端。

　　遙看北邊的天空大盛紅光，湖面風(fēng)起云涌，有魚兒如鼓噪躍出，有“客”送一箭來之。從那鏡子里。

　　小貓兒嚇得抱緊龍君的大腿，懷里還不忘護(hù)著那朵荷葉捏的傘。

　　宋蕖玉堪堪撐傘，兩者便相擊而撞，本該如兩虎相斗飛鳥斷翅般，卻似蜻蜓點(diǎn)水，雁過無痕。

　　只是有點(diǎn)可惜那面鏡子，碎了一湖。

　　李白躲于傘后揉了揉眼，忙問道：“分明未見其彎弧，為何會(huì)有箭來?！?p>　　心中卻是疑竇叢生，那人所料不錯(cuò)的話應(yīng)是那先前舟渡客姜子牙話里的大羿，看老頭那泰然自處的模樣，想來應(yīng)該未遭受鞭撻屈辱。只是這大羿行事詭譎，也不知其抓扁鵲做甚。

　　宋蕖玉一邊收傘卸力一邊沉吟回李白先前的話，“君子神識(shí)可擊千里?！焙笥钟行┌脨?，“白日忙著去見一位故人，未曾在此，不然應(yīng)是能遇上的。”

　　李白聽見一個(gè)新鮮詞匯，又接著問：“宋兄，敢問何謂君子神識(shí)也?在下倒聞所未聞。”

　　宋蕖玉耐心解釋道：“曾經(jīng)有這么一句口溜，乃是遠(yuǎn)久前一位才氣潑天的‘上山客’以筆為劍，以云為簡，在天幕邊撰寫詩篇，任憑袖中墨水三兩點(diǎn)灑落人間。同天道相抗，依在下看來真當(dāng)世間大豪杰！詩篇開頭八字，‘大道路遠(yuǎn)，來日可爭’。而后便是四句五境，‘人窮命賤如紙薄，云泥一別鑒長生。連山藏海等雀來，做個(gè)君人自在神?！L生路，紙生、云泥、連山、藏海、君人。

　　詩篇名喚：渺渺。筆到君停，只因那上山客也未曾領(lǐng)略之后的風(fēng)采。

　　君子神識(shí)，顧名思義，則是第五境君人境所特有的攻防手段?！?p>　　李白一樂，聽不懂，但能見得出這泊青湖的觀湖人對(duì)那上山客的敬佩。料想那人風(fēng)采那等氣魄，真浩然也！

　　話至此，宋蕖玉微微停頓，便見其手指輕盈，遠(yuǎn)遠(yuǎn)的便招呼來一群宛若雞樅模樣傘狀的小蟲。

　　那些小蟲圍繞著這位觀湖人作舞，似乎與其極其親昵，累時(shí)直接歇在了這人肩上。

　　宋蕖玉又有些詫異地盯著李白上下看了幾眼，“按理說小郎君這身修為?...”

　　李白聽懂話內(nèi)隱喻，額頭輕搖。

　　空有一個(gè)大饅頭，只能瞧來不能吃，你說氣人不氣人?

　　小貓兒終于不再緊抱宋蕖玉的大腿了，探出腦袋，插話道：“龍君大人，這家伙是個(gè)笨蛋喵?！?p>　　宋蕖玉蹲下揉了揉小貓兒的腦袋，先笑著看向它，再看向李白：“叫在下蕖玉便可?！?p>　　龍君與龍君之間，還是有些不同的。李白想起先前尋扁鵲的那位女子，突然有些好奇地看向宋蕖玉，納悶問道：“宋兄......蕖玉既是龍君，為何不見額間生角?”

　　俄頃后，又不妥的捂住嘴巴，后知后覺。

　　小貓聽完此話，真覺得這小子瘋了......

　　宋蕖玉了然，莞爾一笑，似想到了年少時(shí)湖畔遇見的某位素顏朝天還未學(xué)會(huì)描妝的姑娘，雙眸靈動(dòng)、眉宇輕盈。

　　只是，日后再見時(shí)，那位姑娘雖還是纖腰桃靨，卻已學(xué)會(huì)了用燒焦后的柳枝來涂眉，笨拙得...有些許可愛。旁人看來可能有些許效顰滑稽，不過在他眼里，是最美的風(fēng)景。

　　......

　　宋蕖玉望向它處，只各處皆一片夜皎皎，那雙時(shí)常溫和的眼睛里似乎染了些難以預(yù)料的落寞，沉思片刻，笑答道：“人們不是常常說老天爺平白賞了你某樣?xùn)|西，就要從你身上拿回一樣?xùn)|西嗎。世間事，好像自古......難求全?！?p>　　李白緘默，后悔言出。

　　這個(gè)如春雨般溫柔的男子，湖面真不該因其而生褶皺。

　　湖面水青逾白，那雄偉抖擻的十二城五樓上盤繞著一條云破月來、欲轉(zhuǎn)星河的碧蒼青龍。

　　此龍一出，泊青湖所有鬼蜮妖物皆是夾著尾巴，不敢高語疾息。除了那些舞得更歡了的小蟲。有些未走的幸運(yùn)漁人瞧見后，更是先跪拜而后伏首祈念。

　　龍身曉霧，輕煙云絮。龍若在天，驚逗秋雨。

　　只是那條青龍的伴生雙角斷了半截，像是被人折斷。李白的沉默便來源于此。

　　就像從前有一只高歌的飛鳥，聲鳴嗈嗈，掠過大好山河的萬紫千紅，翱翔于云深不知處，留存于世間的萬般美好。卻被世俗折斷了翅膀。

　　原來，每個(gè)人都有不想別人發(fā)現(xiàn)的秘密呀。

　　好像......自己也是這樣。

　　李白伸手觸到自己施法藏起來的雪耳，至于那用法力也隱藏不了的瞳孔內(nèi)的紫意，則是他先前不敢出門的原因——那時(shí)候的紫瞳在他人眼里就是極惡的妖怪。

　　待宋蕖玉變回來人后，李白理袖身正，以讀書人的方式作揖，心底始終歉仄。

　　宋蕖玉看出李白所想，彎腰拾槳，緩緩道：“匏有苦汁，青李澀酸，南橘甘甜，各有其味。總有人忌口有人厭惡有人覺得好吃，其實(shí)都無妨?！?p>　　小貓兒沒聽懂話里深意，似又流出了口水，滿嘴胡咧咧：“甭管李子杏子蘋果橘，龍君大人喜歡吃的俺都愛吃了喵！”

　　宋蕖玉難得罕見的教訓(xùn)起人，終究還是恨鐵不成鋼，“你呀，但凡分點(diǎn)兒吃勁花在修煉上，也不至于淪落至此，更不至于害了那疼愛你總給你買糕點(diǎn)吃的人?！?p>　　一向活潑的小貓兒連玩荷葉的心情都沒有了。

　　一個(gè)人躲在船蓬里，背對(duì)著他倆。

　　李白解圍，心有不忍。那貓兒好像真有些委屈，瞧見著一串串豆大的淚珠落了下來。

　　“蕖玉兄，吾自幼耳濡家中長輩常言，麥秋正急又秧禾，豐歲自少兇歲多。生我多劬勞，其實(shí)能吃也是一種福分......”

　　“喵?”

　　小貓兒扭頭，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這家伙居然會(huì)替他說上好話喵？真是奇了怪了喵。

　　宋蕖玉也不想狠心，只是這小家伙性子太過率性頑劣，真該好好約束，日后若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吃上苦頭。再加上，若身畔故人不可見，新知萬里外，無人與訴，無人講理，也是難事。

　　見宋蕖玉許久未言語，李白捏捏眉。

　　“蕖玉，吾自認(rèn)廣游博聞，卻從未聽說過那‘渺渺篇’和五境之別?！?p>　　宋蕖玉解釋：“古老的修煉法門子盡數(shù)消失，全因天上有人作祟，封了一州愚昧。是否會(huì)覺得奇怪，分明這個(gè)世間人同妖并存，鬼怪志異皆有，卻從未有人知道這個(gè)世間為何有妖為何有鬼為何有神，人不知，而只是唯唯諾諾的活著。更別提那晦澀的修煉門子了。”

　　話至此，宋蕖玉轉(zhuǎn)身而嘆，而那些名為相五掛的小蟲們則乖巧的坐在船尾，一個(gè)個(gè)不出聲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男子折膝擺弄盛漲與岸平的湖水。

　　“也曾有人想捅破天去，拿自身性命警醒世間，卻連朵水花都未翻出。在下雖身為一湖之主，敕封正神，卻也如落花流水，無可奈何。偶爾能替世間做做的，也只有使這湖水不沒過岸去罷?！?p>　　李白不知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股煩躁之感，有人設(shè)下此彀，焚琴煮鶴、網(wǎng)羅天下，到底有何盤算？

　　這種被算計(jì)的感覺，就如同那陣風(fēng)脅迫小狐貍遠(yuǎn)去長安，真讓人不爽！

　　想到某處，有些不對(duì)。李白回頭，那人甘愿落枰？

　　宋蕖玉撐槳，小舟黯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