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然不料沈言心中所愿居然如此平淡,甚至渺小。
但轉(zhuǎn)念一想,逍遙無拘,說得容易,真正能做到的,世間又有幾人?
近如自己,年少成名,師從大家,卻到頭來迫于某些原因,困守縣中。
而遠如當朝越帝,建號鴻武,定國之九州效仿天下大九洲格局,志在寰宇,卻被南北兩股勢力阻隔三年,不得寸進,遲遲不能一統(tǒng)大越洲。
逍遙無拘?怕是也稱不上吧。
“老先生好氣魄,”張然嘆道,“我不如也?!?p> 沈言搖頭失笑,他自然知道眼前這位非同凡響,距離后者發(fā)跡,似乎也沒幾年了。
他摸了摸下巴,似是問話,又像自語:“張夫子,我看上去真有那般老么?”
“先生相貌倒是不老,狀若加冠之年,可這滿頭滄桑,眼中世事,又豈是那等初為大人的毛頭小子所能擁有的。”
沈言聞言默然,良久,點點頭:“也是?!?p> “那么……”他看向張然,“夫子身為青陽掌院,令夫人又有身孕,為何要搬至此地生活?想來多有不便吧?”
張然苦笑道:“這便要說到家父生前曾做過的一個夢了?!?p> “喔?如果可以,愿聞其詳?!?p> “哈哈,先生愿意聽,自無不可。”
張然似乎也是因為在村中無人傾訴,頗有些不吐不快的意味,便娓娓道出其父之夢。
卻說張然祖輩便已定居滄州府城,兩代單傳到了張然這輩,曾有一位游方道士上門看相,說:此子有經(jīng)緯之才,而立年后,當仕途順暢,但命中注定,此生無后。
彼時正是張然新婚燕爾之時,張家上下自然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未曾想幾年時間,張然之妻腹中果然沒有絲毫動靜。
張父急了,欲意讓張然再納一房小妾,張然哪里肯干,二人由此多有爭論。
之后,張父就開始聽信鬼神之論,先后去州城隍府,各地道觀,山水之神乃至帝畿城隍府邸上香禮拜。
但依然毫無效果。
直到幾年前,張父勞心成疾,臥病不起,加上其他一些原因,張然一家便搬回青陽縣居住。
眼見病情愈來愈嚴重,張然亦是束手無措。
臨終之時,張父把張然交到床前,在他耳畔低語,言其昨夜夢到自己將有孫兒,但臨產(chǎn)之時須回張家村中,方保無虞。
如此三令五申,直到張然發(fā)誓照辦,張父才閉眼仙去。
此后喪事操辦完畢,又過了幾月,張然妻子開始有孕吐之狀,讓醫(yī)者看脈,果是懷有身孕。
這讓張然又驚又喜,雖說依然不信鬼神,但還是尊崇先父之命,在妻子懷胎九月后,回到村中祖宅居住。
“原來如此。”沈言恍然大悟,臨終遺命,的確不能不聽,不過,如此得子,未免匪夷所思。
沈言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但礙于是外人家事,倒也不好細問。
二人于是逛回村中,就見迎面走來一位拿著木板的短褐漢子。
“十三弟……呼,呼……可算是……找著你了。”
來人氣喘不停,張然見是同輩的一位兄長,便問道,“族兄,不知找我何事?”
“喔,之前俺爹墳上的那木牌不是倒了么,恁昨兒個答應俺給俺重新寫的?!贝巳撕┬χ鴵狭藫项^。
張然當即應聲:“行,待我回去拿筆墨?!?p> 末了轉(zhuǎn)身又問:“對了,族兄,需要寫副聯(lián)子么?”
“都行,俺聽恁的?!?p> “好,族兄,先生,稍等?!闭f罷離去。
片刻后,張然帶著筆墨過來,讓漢子將長四尺,寬二尺有余的木板平放。
他研墨起筆,在中部寫就幾個大字:“父張六童之墓”,又于底下寫:子張有福泣立,而后又在左側(cè)添上膝下男丁之名,如此各處寫罷,方才問道:“族兄,聯(lián)子想說些什么?”
“啥?”
“便是有什么話想告訴你老爹?!?p> “喔,就和老爹說,現(xiàn)在家里是俺做主,一家子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讓他在那邊別擔心,俺會記得年年燒紙錢給他?!睆堄懈Uf罷,忽然神色變得低沉,“還有……讓老爹,在那邊照顧好我哥哥,他還小……還小呢。”
張然提筆的手微微一顫,驀地輕聲嘆息道:“如果記得不差,那位族兄是早幺兒吧,當真可惜了?!?p> 在青陽縣附近的村子里,孩兒生下來養(yǎng)不活,也算是貧苦人家的一生之痛了。
但,為之奈何?
宛如浮云聚散,世間常態(tài)罷了。
沈言在一旁靜靜聽著,眼中忽然又生起當初看鬼劣的那種灼熱之感。
他看向四周,就發(fā)現(xiàn)有一團團氣流自張有福體內(nèi)轉(zhuǎn)入木板上墨跡未干的字跡中,以之為轉(zhuǎn)點,流向未知之處,而張然手中之筆亦是微微發(fā)光,將字,筆,以及張然其人盡數(shù)連起。
不過當他嘗試運轉(zhuǎn)法眼仔細觀之時,立即又覺得頭暈目眩,不得不按住眉心,緊閉雙眼。
果然,不入修仙之門,即便身有神異,也不能如臂指使。
但那道氣流和微光……
沈言心中閃過一個猜測。
他于是對張然說道:“張夫子,這對聯(lián)不如便讓我來寫吧。”又問張有福:“可好?”
“都行,都行?!睆堄懈R卜植磺逭l寫得好,反正十三弟和這位老先生都是讀書人,想來差不了多少,自無所謂。
“好,那便看看老先生的聯(lián)子?!睆埲火堄信d致地將筆遞過,讓出身位。
沈言接過筆,只一閉眼沉思,便就著木板淡然落筆。
“嚴仙兄折木,子受弟旺族?!?p> “橫批:張家有福?!?p> 望著這入木三分的一幅對聯(lián),張然一字一字讀出,眼中閃過一絲驚嘆。
待沈言筆盡,他拾起木板,細細端詳,贊道:“好聯(lián),好聯(lián)!族兄,此聯(lián)此字,千金不換啊?!?p> “十三弟說好,那一定是好……不過俺看不懂,恁和俺說說?”張有福一臉憨厚地問道。
張然便一一解釋這副對聯(lián),聽得張有福頻頻點頭。
而沈言此際卻雙目緊閉,在落筆字盡的那一剎那,他感覺到一股縹緲的氣流自體內(nèi)流入字中,又似與冥冥中什么存在有所關(guān)聯(lián),竟牽引他的意識去往一個地方。
如此,越過層層迷霧,不知多久,周圍開始彌漫起一種古怪的焚香味,迷霧撥開,前方登時出現(xiàn)一座坐北朝南的廟宇。
這廟宇青瓦紅磚,內(nèi)有三進,分為三堂。
中間走廊立有四根青石透雕的龍柱,左右有花崗巖方形石柱,刻著一副楹聯(lián):明日究無多,世人似覺未覺;私心少一點,善事難為能為。
上頭則有匾額,寫四個大字:我處浩然。
而再入三堂,兩旁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在來回走動,于正中央,一尊熠熠生輝的神像正神色威嚴,注視前方。
“這里,是哪兒?”
沈言有些茫然地觀望四周,忽然便聽到一聲霹靂怒喝。
“嗯?何方賊人竟敢窺測陰司?牛馬將軍,與我速速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