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舉人這番話諷刺意味十足，無非是說沈言寄人籬下還整日高人姿態(tài)。
在他想來，裝腔作勢者，必定徒有虛名。
沈言聞言也不惱，無論是夢中一面之交還是此際對眼前這人言行的觀感，都讓他知道何謂有才無德。
當(dāng)然，區(qū)區(qū)滄州三府秋闈乙榜七十余名的才識也只配與那普通學(xué)子說道。
即便他當(dāng)年弱冠之時(shí)，亦勝過此人不知凡幾。
“何舉人，昔日相見，還是臥榻之間，今日再會，舉人似乎氣色不錯(cuò)？”
此言一出，何舉人的臉色立時(shí)難看起來，眼前這可惡的江湖術(shù)士當(dāng)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雖說他醒來好似有此人的功勞，但他可不承認(rèn)。
“哼，好個(gè)伶牙俐齒的江湖術(shù)士，莫不是以為你會使些鄉(xiāng)村土法，便把自己當(dāng)個(gè)人物了？”何舉人冷笑連連，指著道，“你年歲不小，也算是個(gè)讀書人，我且問你，可有功名在身，可有朝廷食餼？兩般都無，安敢在吾面前大放厥詞？”
沈言聞此，愣了半晌，方才有些失笑出聲。
這等人也能上那秋闈的鹿鳴榜，也算是老天無眼了。
他搖搖頭，不再理會何舉人，便對乞兒說道：“你且跪下，上香于神明，神要寧，心要誠，禮要正……”
何舉人見狀大怒，正要發(fā)作，遠(yuǎn)遠(yuǎn)地廟祝連忙趕了過來，拉著何舉人小聲勸道：“何老爺喲，城隍廟有規(guī)矩，這有人上香啊，不能隨意打斷?！?p> 他指了指上頭：“城隍爺看見了，可是會怪罪的?！?p> 何舉人眉毛一揚(yáng)，又要說道。
這廟祝便似提前知道他要說什么一般，叫苦道：“我的何大老爺，便是你再不信城隍爺，這里頭那么多百姓看著，你總得顧忌一些名聲吧，要不然有人告到縣守大人或是張夫子跟前，即便相安無事，那夫子小筑聚會時(shí)，老爺你面上也無光啊?！?p> 這話算是說到何舉人心坎里了，他可以看不上眼前這些普通的百姓，但身為青陽學(xué)院出來的學(xué)子，若是讓張夫子和縣守心生芥蒂，那可就大為不妙了。
這般思量之下，何舉人對沈言的一股子怨氣也消了不少，畢竟，以他的聽聞，此人似乎與夫子頗為交好。
沈言此際可管不得何舉人胡亂想些什么，他按照心中早有的一些猜測，將自己未完成的上香之禮盡數(shù)交給眼前的乞兒。
這乞兒也算靈慧，只一遍，動作舉止便有了幾分神韻。
“若是出身在那大戶人家，只怕也是個(gè)讀書的苗子?？上О 烁饔忻！鄙蜓圆幻庑闹锌上?。
當(dāng)然，他再是感慨，對于直接給予錢財(cái)這等授人以魚之事也并不感興趣。
如真是那么做，世間比這乞兒疾苦者何止萬千，哪里救得過來？
而今他要乞兒完成的，卻是比授之以漁還要高明的辦法，那便是香火成愿，改變命理。
授人以漁，無非也就是個(gè)漁夫，但若猜測成真，上完香后的乞兒，來日未必不能出人頭地。
“一跪一拜，拜天；二跪二叩，尊地，三跪三禮，敬神?！?p> 一般而言，城隍上香最宜是初一十五兩日，此際上旬過半，并非香火最盛之時(shí)。
而城隍之禮以二跪六拜為最，乃旸雨愆期之禱，沈言教給乞兒的這上香法子，亦是得自《九洲游記》，是折中的一種禱禮，最符合神道的天地神人之序。
未幾，乞兒跪于地上，有板有眼地做完香禮，最后恭敬起身，將燃燒殆盡，只剩一根香把的香遞還給沈言。
見此，廟祝本還一臉稀奇的臉上此際也多了幾分怒意，遞香之禮，可是他廟祝的特權(quán)，因?yàn)槌勤驈R中，只有他才有資格接待城隍。
不過，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因?yàn)閺R祝下一刻，就看到沈言將那香把抓住一碾，碾成粉末，灑向乞兒四周。
冥冥之中，廟祝感覺到城隍廟四周似乎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奇意蘊(yùn)。
身為廟祝，老頭是知曉城隍大抵是存在的。
而眼前這位沈先生此際所作之事，與他偶爾見到的那些神異，并無二致。
“真是個(gè)奇人啊?！睆R祝心中感慨。
而沈言此際，將香燼之灰撒向乞兒后，便依著那書中的記載，以及自己摸索出的一些法子，口中念念有詞。
下一刻，法眼中便出現(xiàn)了另一番玄奇之景。
只見景象變幻，流光溢彩之下，四周彌漫著遠(yuǎn)勝過城隍廟內(nèi)香火神界的濃郁香火氣——這是一處因著乞兒那禱禮而暫時(shí)生成的香火之地。
至于用途……也許便是對人世命理的驚鴻一瞥。
沈言看著不斷變化，看之不透，觸之無物的虛幻景象，發(fā)覺表層那最淺顯的一絲絲紋理構(gòu)成，與香火之書上的紋路一般無二。
“原來如此……”沈言恍然，這所謂香火之字，本質(zhì)上乃是愿力所化，故一字一思，一字一象，一字一愿，與沈言法字之道，本質(zhì)并無差別。
這應(yīng)當(dāng)至少是真修之上的修道高人，煉成神而明之的法力，體內(nèi)陰陽化生、元真合一，才能觸及的東西。
這般說來，他先前對于法字的猜想其實(shí)走了歧路。
念及此，沈言微微蹙眉：“倒是承了老城隍一個(gè)大人情?！?p> 不過，眼下并非思量這些的時(shí)候，他一直負(fù)載身后的右手此際掌心打開，只見一團(tuán)薄弱的光團(tuán)便飄飛出來，下一刻，竄入某一處虛幻之中。
“虛虛實(shí)實(shí)，真真假假，來來往往，是命？是運(yùn)？亦未可知。”沈言看著已經(jīng)不知所蹤的光團(tuán)——乞兒的心中之愿，喃喃自語，“大抵世間無由，今日，開了一絲門徑，且等十年之后，看這所栽之花，結(jié)出何等之果?！?p> 說罷，他眼中神光流轉(zhuǎn)，便自香火之地退出。
退出那等神而明之的境界，其實(shí)相隔不過恍惚的眨眼功夫。
沈言看到起身的乞兒，衣不蔽體，滿臉臟污，但那眉宇之間，卻比初時(shí)開闊了不少。
連額上天庭隱隱的病苦之象亦是變得模糊淡去，他開懷一笑：“好，總算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等過了命中注定的那番劫數(shù)，便真就天高飛鳥，海闊化龍了?！?p> “對了，小乞兒，你……可有名？”
乞兒聞言，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我……我更小些的時(shí)候，聽爹說過，我姓李?！?p> “李……李么。”沈言微一沉吟，忽而靈光閃動，便道，“生來疾苦只待緣，一緣修得一世仙，既如此，便換你修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