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爺遇刺的消息很快在南城傳開，最初的版本是刺客混進(jìn)宴席，在新人拜天地跪拜長輩時突然遇刺，一劍捅進(jìn)肺里，當(dāng)場身亡。
但慢慢傳聞就慢慢變了味兒，對血腥與陰謀最為敏感的刀客們最先議論那天撲所迷離的細(xì)節(jié)。
柳蔭巷口的小酒館大半個都陷在地下，就算是白天也要掌燈，店里的桌椅板凳常年被熏得油乎乎的。但凡有點身份的人都不會來這個地方喝酒，這里聚集著天南海北的亡命之徒，也聚集著最下等的刀客。
伏城坐在一張角落的位置，聽著隔壁桌對夏侯遇刺的事件小心交談。
“這是觸了多大的霉頭，夏老侯爺在兒子新婚夜死了?！?p> “嘿！你還真信陳銘那小子有種刺殺侯爺？現(xiàn)在鬧得錦衣衛(wèi)都要來了?！?p> “哎，這事兒我門清，我悄悄跟你說，”一個少年樣的人突然湊過來，擠進(jìn)刀客們的桌前，神神秘秘道：“夏侯爺?shù)男谋煌谧咭话?，你說邪不邪門，殺人就殺人，挖心干什么？”
聽者身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但還是說：“扯他媽蛋！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一個侯爺，還挖走一半的心？你當(dāng)夏侯府的侍衛(wèi)是吃軟飯的嗎？”
少年信誓旦旦道：“那可沒準(zhǔn)，江湖這么大，什么樣的人都有。”
少年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聽到的，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架勢活像一個說書的，”我聽夏侯府的人說，里面都亂瘋了。那時候新人正拜堂呢，拜堂之后敬茶，這時候不知道哪兒吹出來一股邪風(fēng)，整個喜堂的蠟燭全熄了，等再點蠟的時候，夏侯爺就死了，手里還端著新娘子端來的茶，臉上還笑著呢，看著跟活人一樣樣的。就是胸前空了個洞，熱乎乎的血呼啦啦的往下流，仔細(xì)一看，可不，”少年做了一個手刀劈砍的動作，然后一拍桌子壓低聲音道：”心少了半截！”
一人道：“敬茶的時候死的？不會是新娘子吧？”
另一人道：“我看不像，新娘子被嚇瘋了，現(xiàn)在癡癡傻傻的?！?p> “是不是小公子自己……”
“誰會殺自己親爹？”
“老一套唄，我聽說夏侯爺要把家產(chǎn)傳給老大，老幺急眼了?！?p> 嘖嘖嘖，幾個刀客感嘆了一番，豪門恩怨向來是聽不膩的談資。
“可惜了啊，”少年一邊搖頭，一邊故作老成道，”夏侯家的小公子，新婚之夜爹死了，老婆也瘋了。”
“瞎說，”一人越聽越不對勁，突然質(zhì)疑道：“等等，你剛才不是還說是拜堂的時候死的嗎？怎么現(xiàn)在就是敬茶了？”
“對啊，”另外一人附和道，“別聽風(fēng)就是雨的，瞎傳！”
少年被人訓(xùn)斥了，很不服氣，道：“反正不管怎么死的，肯定被不是官府說的那么簡單?！?p> 一人出來打圓場：“你說兇手圖什么呀？”
“尋仇唄……”
小酒館里的談?wù)撘驗榉堑钠鹕矶Ｖ?，伏城跟這幫刀客沒什么交情，他們對伏城簡直有種擺在明面上的排斥，不殺人的刀客就是不入流的東西。
事情越來越復(fù)雜起來，伏城應(yīng)該再去一趟夏侯府，但現(xiàn)在去侯府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錦衣衛(wèi)從京都趕到肅州就算快馬加鞭起碼也要半個月多月，這為伏城爭取了不少思考的時間。
伏城和嚴(yán)少康都是江湖客，在柳蔭巷，沒有一個人需要對另一個人負(fù)責(zé)，在別人看來，任務(wù)失敗了就是失敗了，自己無法脫身就是運氣不好，怨不得別人最多也只能怪老天爺不開眼。
但伏城過不去這道坎，他答應(yīng)了方海一定要找到嚴(yán)少康。伏城一方面不能眼睜睜看著嚴(yán)少康送死，另一方面卻在仔細(xì)回想去夏侯府之前嚴(yán)少康的怪異來。不沾世俗的嚴(yán)少康，偏偏這一次非要去夏侯府，還幫著伏城勸說了宋小川。
嚴(yán)少康和這樁夏侯府遇害案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伏城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伏城更多的是想弄清楚為什么？為什么嚴(yán)少康非要去夏侯府不可？唯一的線索就是躺在破廟里的周玄逸，他一直處于暈厥狀態(tài)，體內(nèi)的那股找不到出口的真氣真像是要把他的肺腑撞爛了。伏城不懂醫(yī)術(shù)，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周玄逸就這么死在破廟里。但眼下他也不敢請大夫來破廟，于是就上宋小川他家抓人去了。
伏城前腳剛走，酒館里的少年也消失了。
一個刀客納悶道：“剛才那個小年輕，你認(rèn)識嗎？他上哪兒知道這么多內(nèi)幕的？”
“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他是酒館伙計呢?！?p> 小酒館老板也湊過來，“那可不是我們店的伙計?！?p> 幾個人心下一盤算，竟然誰也不知道這少年從哪兒冒出來的，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是覺得少年身上怪邪乎的。
宋小川跟著嚴(yán)少康學(xué)過淺顯的醫(yī)術(shù)，沒有到登堂入室的地步，但平時小毛病都能診斷個一二來。麻煩的地方在于周玄逸的病明顯不是個小毛病，宋小川被逼得鼻尖直冒汗。
“哥……我真的沒學(xué)過?！彼涡〈ㄓ逕o淚的望著伏城，看周玄逸這個長相就是知道非富即貴，現(xiàn)在氣息紊亂，身體燙得不像話。宋小川哪兒敢亂動，萬一一不小心被自己弄死了，上哪兒說理去？
伏城也沒對宋小川抱有多大希望，道，“讓你看看，你先告訴我這是什么??？”
宋小川不死心道：“你就不能找個大夫？”
“這人，”伏城一指周玄逸，道：“我從夏侯府帶出來的，你敢?guī)膫€大夫給他看？”
宋小川一聽這話覺得有理，但他平時就給別人看個發(fā)燒咳嗽，可沒看過這種大病，緊張地直發(fā)抖。宋小川給周玄逸把脈把了七八回，翻了好幾次眼皮，眼看半個時辰都過去了，就是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最后宋小川實在憋不下去了，把書一合道：“我看他沒什么毛病?！闭f完又見伏城翹著二郎腿，一副跟他死磕的樣子，語氣緩和道：“他就是撞到腦子了?！?p> 伏城哦了一聲，宋小川聽他話里有話，這一聲哦非常意味深長，大聲解釋道：“真的！他內(nèi)傷怎么回事兒我不知道，但他這么久沒醒來就是撞到腦袋了。”
伏城道：“行了，那你告訴我怎么辦吧。”
宋小川咽了口唾沫，不確定道：“開點活血大補(bǔ)的藥，慢慢等著？”
伏城一聽宋小川的辦法，覺得這他娘的簡直不是個辦法，就把人放在伏城這個破廟里干等著，萬一熬著熬著熬死了怎么辦？
伏城打發(fā)走了宋小川，還是請了個大夫來給周玄逸再看了一遍，不知道從哪兒抓來的可憐大夫蒙上黑布，只讓他隔著布把了脈象，連人都沒敢給大夫瞧見。老大夫聽完伏城的說話，摸了摸周玄逸腦袋后的血塊，最后得出了和宋小川一樣的辦法。
伏城之前有嚴(yán)少康，他自己也沒生過大病，從未覺得大夫有多了不起，畢竟嚴(yán)少康治病的時候就簡簡單單看一眼，下筆如飛的開方子，看上去也不難的樣子。現(xiàn)在伏城直后悔自己當(dāng)年沒多結(jié)交幾個醫(yī)館的人脈，現(xiàn)在也不能把人往出帶，還真的就這么等著了。
伏城破罐子破摔的想，算了吧，要是血影十三娘看看著伏城這么糟蹋周玄逸，多半看不下去自己就被逼出來了。
伏城拿著宋小川的藥方抓了大補(bǔ)的藥回來，從此之后，破廟里四處充斥著一股藥草味兒。伏城從來也沒感受到什么藥香，藥就是又黑又苦又熏人，光聞這味道都覺得苦不堪言，他常年和嚴(yán)少康在一起都無法適應(yīng)。
每天去煎藥喂藥就跟上刑場一樣，但金鈴卻樂在其中，她每天好殷勤的去煎藥，時不時就去伏城房里犯花癡。
金鈴搬著個小板凳，兩手托腮，越看周玄逸的臉越覺得好看。雖然每天只是緊閉著眼睛，眉頭時不時皺起，睡覺時也像個活要債的樣子，但金鈴就是怎么看也看不膩。
伏城都以為這姑娘要著魔了，調(diào)笑道：“等他醒了，我騙他給你當(dāng)壓寨夫人？”
金鈴搖了搖頭道：“我不要?！?p> 伏城問道：“那你老盯著人家干什么？”
金鈴揚起一張笑臉，認(rèn)真看著伏城道：“我琢磨著，這要是你媳婦兒也挺好。”
伏城當(dāng)即被金鈴這驚世駭俗的想法驚了半響才道：“你腦子里都想什么呢？他醒來就走了?！?p> 金鈴好失望的樣子，道：“也是，他看著也不像咱們這兒的人?！?p> 金鈴琢磨了一會兒又道：“我看你也養(yǎng)不起他?！敝苄莸母毁F相幾乎是刻在臉上的，不論多么狼狽不堪都能隱約猜到他曾經(jīng)必定來自大戶人家。這樣的人怎么會委屈自己跟伏城在破廟里過日子。
伏城想了會兒，覺得金鈴的說法非常有道理，也搬來一張板凳，和金鈴并排坐著看戲一樣看著周玄逸。
周玄逸的具體身份伏城沒有任何眉目，唯一可以猜測的是朝廷的人。伏城眼睛看著周玄逸，腦子里卻在想事情，夏侯府所有的騷亂都因周玄逸而起，他預(yù)感到，如果跟這個人走得太近，將會惹來伏城無法承受的**煩。
正想著出神，眼前突然晃了一下，定睛一看，金鈴捧著一把瓜子問：“要嗎？”
伏城嘴角抽了抽，這姑娘怎么走哪兒都藏一把吃的，于是兩人沒事干的時候就來周玄逸床前一邊嗑瓜子一邊閑扯。
金鈴問道：“他是誰??？”
伏城道：“不知道?！?p> 金鈴又道：“我看他像是一個世子王爺，怎么著也是個公子哥?！?p> 伏城斜看她一眼，道：“你是見過世子還是見過王爺？”
白麓城不是京都，就算是京都，這些世子公子哥們都是難得一見的人物。京都規(guī)矩森嚴(yán)，哪怕這些王公貴族在跟前了，尋常百姓根本不能直視，見過的人幾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每次問起來也只是說如同天神下凡，但具體長什么樣根本問不清楚，反正就是個頂個的好看，這些好看來自權(quán)利而非是真正的長相。
金鈴想了一會兒，道：“還真沒有！白麓城哪兒有這些大人物?！苯疴彸聊艘粫旱溃骸皼]見過是不是顯得很沒用？”
伏城不以為然道：“都是人肉做的，有什么好見的？”
金鈴卻興致勃勃道：“那我死之前一定要找個機(jī)會一定要去京都看一眼?！?p> 伏城心中無奈，這小妮子合著是把皇家權(quán)貴當(dāng)猴子看了。
伏城突然想到周玄逸身上的那塊玉牌，向金鈴問道：“你學(xué)小篆沒？”
金鈴有些局促，她最害怕伏城問起學(xué)院的事兒，有些底氣不足道：“學(xué)過一點……”
金鈴說的相當(dāng)保守，就說自己學(xué)過一點，多一分都不愿意再說。伏城心想金鈴估計就是個半桶水，但金鈴是他唯一能夠信任的人，道：“我讓你認(rèn)個東西。”
伏城把周玄逸玉牌照貓畫虎畫在一張紙上，當(dāng)做自己的保命符，精心藏在自己的靴筒里。
金鈴如臨大敵，竟然也沒吐槽伏城藏進(jìn)鞋里這事兒多惡心。金鈴好像是面對考自己的先生接過伏城遞過來的那張紙。她皺著秀氣的眉頭，看了半響，終于道：“你這個字太丑了！”
伏城好不以為然，道：“我能給你寫下來已經(jīng)不錯了。”
金鈴把這張紙瞪穿了，最后一擺手道：“看不懂！”
伏城覺得金鈴真的是好大脾氣，想到周玄逸就在眼前，干嘛非給人家小姑娘看個拓本，于是上去極其嫻熟的扒開周玄逸的衣服。
金鈴捂住自己的臉，大叫一聲：“非禮勿視啊?！?p> 伏城頭也沒扭過來，道：“你先把自己的指頭縫合上?！?p> 金鈴?fù)钢逯缚p隙，半遮半掩羞羞答答的看著周玄逸被扒拉開的胸膛，道：“你這脫衣服倒是脫得很嫻熟?！?p> 伏城廢了好大勁兒才把玉牌從周玄逸的脖子上解下來。兩人都沒了再看周玄逸的心思，照著陽光，費勁兒的開始研究這玉牌上的玄機(jī)。
金鈴半舉著玉牌，瞇著眼睛宛如一個老學(xué)究，道：“我看第一個字是既，第二個有點難，我再看看，第三個我認(rèn)得，這是個永遠(yuǎn)的永嘛。”
金鈴一邊認(rèn)，伏城在旁邊一邊記下來金鈴認(rèn)出來的幾個字，跟以前一樣也是個鬼畫符的字跡，不過伏城自己能認(rèn)得出來就行。
“第四個……”金鈴咬著手指，有點后悔自己在學(xué)堂的時候沒好好聽講了，“第四個先放放，第二句好認(rèn)，第一個是受字，第二個是命，第二句話是受命于天！”
金鈴松了一口氣，再返回去看第一句話里的第二和第四個字，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有絲毫頭緒。金鈴想了一會兒就準(zhǔn)備放棄了，罵罵咧咧道：“既什么永什么，受命于天，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金鈴說完之后就發(fā)現(xiàn)伏城這邊沒有反應(yīng)，伏城呆呆的坐在桌前，望著自己寫的字出神。金鈴伸手在伏城眼前晃了下，道：“你干什么？嚇傻了啊？”
伏城苦笑一聲道：“你念反了，第一個字應(yīng)該是受。”
金鈴仔細(xì)看了一眼還真覺得自己念反了，她用紅印蓋在宣紙上，兩句話的順序剛好掉個，金鈴道：“念反了就念反了唄，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至于嚇成這樣？”
伏城道：“這句話應(yīng)該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p> 金鈴品了品沒品出個所以然來，卻被伏城那副賣關(guān)子的樣子吊足了胃口，問道：“這句話怎么了？”
伏城道：“這你娘的是龍符?。 ?p> 正在金鈴琢磨這里面的玄機(jī)的時候，伏城快步走到周玄逸身前，一手摸住了對方的手腕。
金鈴問道：“你干嘛？”
伏城道：“我感受下龍脈，這小子說不定還真是個世子王爺。”伏城沒有說出后半句話，說不定還是個太子！伏城的心態(tài)有些復(fù)雜，周玄逸是不是太子爺還要另說，伏城就有點愁了，他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卻一不小心把自己卷進(jìn)廟堂紛爭里去，這找誰說理去。
在金鈴的悉心照料下，周玄逸在第二天傍晚終于悠悠轉(zhuǎn)醒。
周玄逸的眼珠子不安分的動了動，掙扎似的慢慢睜開一個角，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破爛的床頂，視線偏移，入眼是一面坑坑洼洼的墻面，再往左看，看到了一個紅衣裳的小姑娘，鼓著兩個腮幫子，好驚訝的看著自己。周玄逸皺了皺眉，提防的問道：“你是誰？”他的聲音極其沙啞。
金鈴從未見過他睜開眼睛的樣子，當(dāng)下跟丟了魂兒似得，好像自己澆了一個月的神花開花了一般。周玄逸這人長得黑白分明，臉色蒼白，眉毛尤其是眼睛卻生的極黑，嘴巴有些干裂，但絲毫不影響金鈴對他的欣賞。周玄逸像是一張白紙上作出的畫，眉毛是遠(yuǎn)山黛，眼睛是黑石?？傊诮鹆峥磥恚@人哪哪都是頂好的。
金鈴足足呆愣了半響，才反應(yīng)過來，道：“我給你喊人去！”
周玄逸望著這小姑娘遠(yuǎn)去的背影，聽她大大咧咧的聲音傳來：“狗城！狗城你去哪兒了？醒了醒了，那小相公醒了！”
周玄逸嘴角略微**，狗城是誰？小相公又是誰？
“女娃子瞎嚷嚷什么?！?p> 周玄逸眼看著一個男人推門走進(jìn)來，他寬肩長腿，五官深邃，好像不是中原人的長相，輪廓有點胡人的意思，眼珠子是淺褐色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額頭上的火云紋，嘴巴里叼著一根草，看上去有點像個小痞子。
常年混跡在鮮血中的人里有一種本能的直覺，周玄逸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伏城不是一好惹的角色，周玄逸問道：“你又是誰？”他一邊問，一邊朝后摸索。
“別摸了，床上沒匕首……”伏城一眼就看出周玄逸的動作，心想還好自己把能收拾起的利器都藏起來了，不然這小祖宗醒來估計還要捅他一刀。
不認(rèn)得伏城也很正常，畢竟兩個人上次見面的時候，伏城頂著一張陳明的臉。
金鈴聽不下去周玄逸沙啞的嗓子，給他倒了杯茶潤潤喉。
周玄逸面無表情的看了金鈴一眼，金鈴當(dāng)下就被他的目光釘在原地，舉著茶杯手足無措。
伏城皺了皺眉，有點看不慣周玄逸對金鈴這個態(tài)度，太子爺怎么了？太子爺就能這么囂張嗎？道：“沒下毒?！?p> 周玄逸掃了他一眼，沒有道謝，好像這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一樣。但他端在手里的茶水似乎也沒打算喝。
伏城即使知道對方尊貴的身份，說話也并沒有柔和了不少，道：“我是上次救你的那個人?！?p> “救我？”周玄逸蹙著眉，他努力回想起眼前這個男人，伏城長得極其特別，如果真的見過他，周玄逸不會忘了。
伏城還當(dāng)他要死不認(rèn)賬，稍微提高了音量道：“夏侯府啊，您貴人多忘事啊？”
“夏侯府？”周玄逸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摸到了一圈胡亂纏著的紗布，道：“什么夏侯府？”
伏城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周玄逸身上的不對勁來，即使依舊帶有敵意，但那股盛氣凌人的勁兒不見了，臉上的表情更多是茫然。腦子里關(guān)于茶杯的事情已經(jīng)煙消云散，一個不好的念頭在伏城心底慢慢騰起，他試探性的問道：“你是誰？”
“我？”周玄逸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腦子慢騰騰的運轉(zhuǎn)起來，他最先想起幾個畫面，沖天的火光，刀光劍影不斷交織，殺戮聲和慘叫聲夾雜在一起，這些記憶沒有絲毫的邏輯，模糊的不像話實在不是什么好的記憶。
周玄逸的腦子里很亂，并不是空空如也，他平日規(guī)規(guī)矩矩存放的記憶好像一下子沒了約束，如同脫韁野馬般在他腦海里四處沖撞。周玄逸在如此兵荒馬亂的腦海里很難找到最關(guān)鍵的信息——他是誰？
伏城看周玄逸的眉頭緊緊皺起，表情越來越茫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伏城不信邪，小心問道：“想起來了嗎？”
周玄逸正沉浸在那些片段式的回憶中，此刻被提醒了，于是望著伏城，企圖這個男人能給他一些提示。
這時候，一直旁觀的金鈴扯了扯伏城的袖子，她對于周玄逸的態(tài)度倒是沒有感覺到冒犯，此時附在伏城耳邊低聲道：“他是不是失憶了？”
伏城苦著一張臉，雖然他只跟周玄逸有過一次密室的交集，但也看出了他是個高傲的男人，骨子里透露出的一種嗤之以鼻。這樣的男人，大概也不會演戲來騙自己。他腦袋后面那么大一個豁口，醒來不記事兒也正常。
伏城也湊在金鈴耳邊，小聲問道：“那現(xiàn)在怎么辦？我騙他你是他媳婦兒試試？”
金鈴當(dāng)即在伏城后腦勺拍了一爪子，道：“你活得不耐煩了？”
周玄逸皺著眉頭看著眼前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他們互相交談時不時還看他一眼，怎么看這兩個人……都不正常。
伏城跟金玲咬耳朵咬了半天，最后看著周玄逸，那表情不像是看著一個太子，好像就是看著一樁麻煩，隱隱還有點嫌棄的意思，伏城清了清嗓子，決定實話實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p> 伏城其實很想給周玄逸編排一個身世逗弄一下他，但想著要是日后被拆穿，這祖宗能把他的破廟拆了。況且他好像身上有什么重大的秘密，憋著不說還會惹來禍端。
伏城搬了一個板凳，坐在周玄逸正對面，嘴里的草根都嚼爛了，道：“我叫伏城，是柳蔭巷的刀客。”既然對方不認(rèn)識他，伏城打算擺個譜，周玄逸沒失憶之前沒少說話刺兒他。
周玄逸問道：“伏？哪個字？”
伏城洋洋得意道：“伏羲的伏。”
金鈴在旁邊白眼道：“就半人半狗的那個伏?！?p> 伏城捅了金鈴一下，覺得金鈴打斷自己十分沒有眼力勁兒，繼續(xù)道：“實話說，你應(yīng)該不是江湖人，本來應(yīng)該跟我沒什么交集，我就是臨時接你，把你救出來之后交集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但你現(xiàn)在失憶了。”
伏城把夏侯府的事情草草說了一遍，但這個故事沒有讓周玄逸的表情產(chǎn)生任何變化，不論是夏侯爺?shù)碾x奇死亡還是唐門的血影十三娘，周玄逸聽下來眉頭都沒有顫動一下，伏城最后只能道：“你應(yīng)該叫周玄逸?！?p> 周玄逸皺了皺眉，伏城用詞很巧妙，他不確定周玄逸是不是本名，但伏城猜測八成只是一個化名，或者是一個暗號。血影十三娘如此大張旗鼓的走進(jìn)柳蔭巷，如果周玄逸真的是一個太子，那伏城如果兜不住底就有**煩了，聰明人不會留這種漏洞出來。
伏城其實沒什么計劃，他一邊想著對策一邊說道：“你要是想走也行，但眼下你沒有地方可去。我呢，是個生意人，說好要把你救出來，到時候有人來要人我又拿不出來，有損我的聲譽。剛好你又跟我一個朋友失蹤有點關(guān)系，所以最好，你要么住在柳蔭巷，要么去哪兒最好跟我說一聲，省的到時候我交不出人，給我惹來殺生之禍?！?p> 伏城說著說著停下來，周玄逸聽得相當(dāng)認(rèn)真，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干凈，伏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問道：“你看這個法子行不行？”
周玄逸道：“哦。”
哦？這是答應(yīng)了？
伏城翹著二郎腿，繼續(xù)道：“不過我這屋沒有什么地方，我給你安排到我朋友宋小川的住處，就在隔壁。”
周玄逸又哦了一聲。
伏城看這個人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就很想讓他多說兩句。
伏城坐在周玄逸對面，猶豫了很久才嘆了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塊玉扔給周玄逸，道：“這應(yīng)該是你的?！?p> 周玄逸接過玉牌，上面還殘存著伏城的溫度，等他看清楚玉牌上的字，周玄逸像是被人狠狠蟄了一下，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來，周玄逸整張臉陡然變了。
他的腦海里突然涌現(xiàn)出了一些猙獰的回憶，腦海里有熱鬧的京都、莊嚴(yán)肅穆的金鑾殿、決堤的河壩和塞北的逃亡。這幾個地點沒有絲毫邏輯，像是幾塊怎么也拼不起來的碎片。周玄逸按了按太陽穴，覺得腦仁發(fā)熱發(fā)痛，好像快要爆炸了一般。回憶像潮水般涌上來，隨后馬上又煙消云散。周玄逸捏緊了玉牌，幾乎是要把它捏碎。思忖間不自覺中自己的表情竟然變得有些陰翳。
周玄逸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
“我當(dāng)然認(rèn)得。”伏城因為周玄逸的表情愣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問道：“你是太子？”
周玄逸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很快就收斂了表情，恢復(fù)了面無表情的樣子。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打量著伏城，伏城這人跟他過去的人認(rèn)識的很不一樣，什么事兒幾乎都寫在臉上，活得隨心所欲，不知道是不會偽裝還是不屑于偽裝。這樣的人一根筋但也很好利用，一個計劃在周玄逸的內(nèi)心突然慢慢成形了。
周玄逸搖了搖頭道：“不知道?！辈皇钦f揣著龍符就是太子爺，也有可能是代為保管。不過話說回來，江湖刀客都知道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的道理，龍符如果交給他人暫為保管，除非真太子已經(jīng)死了。那么周玄逸的身份就開始清晰起來，如果不是真太子或者太子身邊親近的人，那他一定是一個謀反者。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周玄逸一定是朝堂斗爭里站在塔尖的那一撮人。刀光劍影一瞬間的失誤能讓自己送命，政治斗爭里也是如此。諷刺的是，周玄逸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伏城關(guān)注的點永遠(yuǎn)不在正題上，問道：“你還能認(rèn)出這是龍符??？”
周玄逸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我是失憶了，又不是傻了。你是不是傻？”
伏城心想這人脾氣真不好，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沒失憶過?！?p> 周玄逸捏緊了手里的龍符，道：“我的記憶應(yīng)該很重要。”
伏城笑了，要是換一個人這么說伏城大概會覺得他自戀，但周玄逸說出來就覺得半點毛病都沒有。伏城啊了一聲，道：“啊，每個人的記憶都很重要。”
周玄逸又道：“你是個刀客？”
“是?！?p> 周玄逸道：“接生意？”
伏城笑了，道：“怎么著，想跟我做買賣??？我不能殺人?！?p> 周玄逸又道：“幫我找回記憶，我?guī)湍阏业絿?yán)少康?！敝苄萸笕说臅r候用的還是高高在上的命令式的語氣，這大概是他過去的習(xí)慣，已經(jīng)很難改過來了。
伏城仍然坐沒坐樣，道：“你拿什么當(dāng)報酬？”
周玄逸吐出一個數(shù)字：“三千兩。”
“三千兩？”伏城嗤笑一聲，“我可把你渾身上下都摸過了，你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p> 周玄逸腦袋上還纏著紗布，整個人顯出了一點可憐勁兒，他聽聞先是皺了皺眉，垂著眼睛，濃密的睫毛投下一塊扇形的陰影，看不清在想些什么。僅僅過了一會兒，周玄逸手里掂量了一下玉牌，把這塊還沒捂熱的龍符丟給了伏城。
伏城一伸手?jǐn)r截了龍符的路線，把玉牌牢牢握在手里，道：“這么輕易就給我了？”
周玄逸道：“先放在你那兒，以后你能拿著這個東西過來跟我換銀子?！焙现@塊龍符大概是個信物。
伏城看他答應(yīng)的如此爽快，問道：“你就不怕我騙你？”
周玄逸道：“不怕。”
“為什么？”伏城問道：“因為我看上去像個好人？”
“不，你看上去像個蠢人?！敝苄莸?。
伏城嘴角抽了抽，這人失憶前后都一樣的討人嫌。伏城低頭看著這塊通透的玉牌，對方如此有誠意，自己也不再好推脫，況且想要找到嚴(yán)少康也確實需要周玄逸，某種程度上來說，周玄逸和他是一條線上的螞蚱。
周玄逸的冷靜讓伏城都感覺到詫異，他不可控制的想，如果是自己，在一個陌生的邊陲小鎮(zhèn)醒來，面對如此龐大而密集的信息，大腦中空空如也，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出來，那他應(yīng)該會怎么做？
周玄逸的思緒極其冷靜，他一無所有，身邊唯一能夠用的人只有伏城，跟在夏侯府拔鐵爪那一次一樣，不管周玄逸內(nèi)心愿不愿意，唯一能為他所用的也只有伏城一人而已。為了博得伏城的信任，周玄逸必須要有所表示，而他身上最大的籌碼只有一塊龍符。
龍符這東西在朝廷或者爭奪的人眼里是至高無上的寶貝，但在失憶的周玄逸眼里只能算是一塊水頭好的玉石。用這個籌碼拴緊伏城絕對是當(dāng)下最優(yōu)的選擇。
伏城看了一眼周玄逸，這人臉上還帶著病態(tài)，陽光從窗格里透出來，在他蒼白無色的臉上撒上一層碎金子，整張臉都顯得暖洋洋的，但伏城絲毫沒有感覺到暖，只是感覺到了無盡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