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星河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幾個小時,睜眼就看見雪白的墻壁,白色的床單被罩,白的瘆人,白的令人心發(fā)慌。一股濃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
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看到自己的手臂上還掛著點滴。她一把拽掉了針頭,有些回血,她也絲毫不在意。天色已晚,窗外一片鮮艷的紅色,火燒云一樣,濃稠得化不開,就像她的愁緒也燒得心火急火燎的。
她的兒子還在等著她,她痛恨自己白白在這里耽擱了幾個小時。留了張便條在床頭的小柜子上,她就匆匆的走了。李嬸送晚飯來的時候看到空空如也的病床,在看到那張紙條時,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伍星河趕上了最后去鄰縣的一班車,她的丈夫在那,她的兒子也在那里,而她現(xiàn)在也去那里將要和他們匯合。她的兒子怎么會出車禍,昨天她才被奶奶接回家,說是要在那里等爸爸,怎么會…
她看著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一幀一幀地往后退,由高樓到平野,由繁華到荒涼,呼嘯而過地還有她蒼涼的這一生。車子駛出了城市,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行進。
顛簸、搖晃,她隨著車身的節(jié)奏晃著,猶如大海里的一葉扁舟,搖晃的還有她的心,碎成了稀巴爛。當(dāng)車里的其他人在叫喊、在咒罵的時候,她面無表情地萎縮在角落。
不禁想到,這些愚蠢的人只會為生活的小事而咒罵,殊不知生活有更大的磨難和痛苦在前面等著,它會讓你失去吶喊、反抗的力量。伍星河此時就覺得她失去了咒罵的力量。
甚至這一刻,她忘記了丈夫的死,只是祈求著神靈,東方的各路神仙、西方的上帝,她通通祈求了一遍,只有一句話,保佑她的兒子平安無事。
如果神靈有感應(yīng),應(yīng)該能體會到她的迫切、她的誠懇。她已經(jīng)沒有了丈夫,如果再失去了兒子,她就真的恨透了這個世界。她忽然想到之前有人說的意念,如果意念夠強,那么神靈就會聽到你的感應(yīng)。
她默不作聲,心里卻振振有詞,雙手緊握著,在他人的吵鬧中無比的虔誠。她的兒子,以后將是他唯一的依靠,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動力,他不能有事,絕對不能有事。
鄰座的人看她安靜地坐在那里,只當(dāng)她沉默寡言,卻不知她內(nèi)心的煎熬,早已經(jīng)掀起了驚濤駭浪。她心里落的那些風(fēng)霜雨雪,他人又怎會知呢?
伍星河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婆婆。她蜷縮在醫(yī)院冰冷的長椅上,一動不動,整個人小小一只,像一只把頭縮在殼里的烏龜。伍星河走過去輕輕喊了一聲:”媽“。
老人抬頭,她凹陷的雙眼含滿了眼淚,眼淚攪渾了這池水,眼珠愈發(fā)的渾濁。她看清楚來人之后,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拉著伍星河的手,那雙手跟枯樹皮似的硌得伍星河生疼。
她說:“阿中已經(jīng)做手術(shù)了,在里面還沒出來呢?!蔽樾呛涌粗中g(shù)室的大門,上面的紅燈亮著,顏色很是醒目。她陪著老人一起坐下,眼睛始終盯著手術(shù)室。
“媽,云中好端端的,怎么會出車禍呢?”伍星河還是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老人的眼淚在眼眶里醞釀了很久,終于掉了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她用手試著眼淚,伍星河才發(fā)現(xiàn)婆婆的衣袖都濕了,顯然是已經(jīng)哭過了一回。她失去了丈夫,她失去了兒子,說不清誰的痛苦更多一些,但她們都為一個人悲痛。
伍星河抱住了婆婆,這個枯瘦弱小的女人更需要她的安慰。也好,就讓兩個傷心的女人互相取暖吧。
“怪我沒看好孩子,這孩子今天趁我在地里忙活,一個人偷偷跑出去玩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就找他,怎么都找不到。然后就有人圍在馬路上,我去一看,他,孩子就倒在血泊里…”
她沒有說完,伍星河卻已經(jīng)感到她的隱忍。伍星河拍了拍母親的肩膀,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她的下巴抵著她的頭,她稀薄的頭發(fā)也已經(jīng)是灰白。
婆婆身體一直算是硬朗,一個人堅持在鄉(xiāng)下生活,她離不了她種的那些田地。雖然他們極力邀請她去城里生活,她卻總是婉拒,一個人和一只大黃狗做伴,守在這鄉(xiāng)間田園,清貧孤獨卻也自在。
伍星河知道,婆婆是舍不得死去的公公。公公就葬在后山的小土堆上,婆婆沒事的時候就去后山和公公說說話,解解悶。她怕他一個人在山里寂寞,就更不愿意去城里生活。這樣春去冬來,一載又一載。偶爾想孫子的時候就接過來玩兩天。
這次也是她知道兒子會先來這里辦點事,辦完事就會先過來看望她。就把孫子先接了過來,沒想到發(fā)生這樣的事。她先是知道孫子出了車禍,然后又有人告訴她兒子犧牲了。
年老的身子確實有些禁受不住,她覺得這是閻王爺在催命。閻王爺覺得她活得時間太長了,就以這種方式來警告她。可是她不該呀,不該奪取她兒子的生命,那么鮮活、那么年輕的生命,他的人生才剛開始,還沒有活夠呢。怎么就走了呢?這不公平啊。
她可憐的兒子,就那么沒了。她沒有昏過去,還能強撐著是因為孫子還在這里,逝者已逝,生者發(fā)奮。她要為她的孫子祈福,如果她的孫子平安無事,她就原諒這個不講理的世界。
她的蒼老好像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整個人失了魂,沒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副骯臟的軀殼。強撐著,苦撐著,在看到兒媳婦的那一刻,她撐不下去了,心里萬分內(nèi)疚。
同樣是女人,同樣是母親,她太了解一個母親此刻的感受,兒子在里面生死未卜,母親如坐針氈,恨不能進去替兒子受苦,只能祈禱。如果可以,她寧愿里面躺的人是自己。
伍星河了解婆婆,婆婆現(xiàn)在還能坐在這里,就是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云中身上。韓徹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冰冷的軀體,他躺在那里,任何呼喊都喚不醒他。
可云中在,她們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上天不該這么殘忍,一下子奪取她生命中最愛的兩個人。婆婆緊緊地挨著她,她像摟小孩似的摟著她,兩人互相給對方力量。
她其實路上來的時候很生氣,腦子里閃現(xiàn)出很多想法,怨恨是一種,對婆婆的埋怨,她為什么沒有看好云中,這么小的孩子就要躺在病床上。她恨,可是看到婆婆的時候,這股恨意卻淡淡地消失了。
她覺得婆婆更可憐,她失去了兒子,忍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孤苦。想到這里,她的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下來,長長的走廊里,慘白的燈光下,照著她們凄慘的人生。
伍星河不知道等了多久,手術(shù)室的紅燈終于暗了,醫(yī)生從里面走了出來。她和婆婆趕緊上前,卻問不出口,她害怕了,她不敢。
婆婆使勁按了按她的手,問道:“醫(yī)生,孩子,孩子沒事吧?”
她的語氣幾乎是懇求的上揚。醫(yī)生摘下了口罩,她們才看到醫(yī)生的表情是輕松愉悅的,伍星河內(nèi)心里松了一口氣。
醫(yī)生微笑著說:“不用擔(dān)心,手術(shù)很成功,孩子以后會很健康的?!?p> “那就好,那就好,謝謝醫(yī)生。”老太太握緊了醫(yī)生的手,泣不成聲。
“老人家,讓你擔(dān)心了。現(xiàn)在可以放寬心了,孩子會健康的長大的?!贬t(yī)生勸慰了幾句,伍星河心底的石頭也終于落地了,她腦子里都是醫(yī)生的那句孩子會健康長大的。
是的,她的孩子經(jīng)過這個遭遇,以后會平安健康的長大。他的父親也會保佑他的,想到韓徹,她的眼淚就滾落了下來。孩子沒事,她終于可以想想他了,那可憐的人已永久的離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