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火燒相王府
……
南魏都城,金京。
十月初五夜半,天干物燥。
隆隆的馬蹄震動一條又一條睡夢中的長街。夜半金京像一個密閉的籠,有某種將從內(nèi)部打破它的物什正要醒來。
相王府外,手持火把的禁衛(wèi)軍如同紅龍蜿蜒穿行,又似一道道鎖鏈,將王府纏繞得密不透風(fēng)。
馬蹄住,獵網(wǎng)成。鋒刃閃爍著微微冷光,火焰嗶剝?nèi)紵捎汀?p> ……
相王坐在書房里,正在端詳窗外種的那株鐵骨紅。
今年大約瞧不見它開花了。
書房的門被拍得山響。
“王爺!不好了!禁衛(wèi)軍突然包圍了王府,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您趕緊出來避一避罷!”
相王聞言一笑。
他的好王兄,到底按捺不住了么?
他拉開門,對面色焦灼的年輕侍衛(wèi)擺擺手,吩咐道:“先抵住門戶,要是他們破門而入,不要抵抗?!?p> 相王轉(zhuǎn)身走回案前,大馬金刀地坐下:“本王就在這里等著。”
本王,還要為那個孩子爭取一些時間。
……
一個瘦小的黑影在咬牙疾奔。
他用衣袖掩著臉孔,避開驚惶奔走的仆婦,箭一樣射向德陽王府最深處??炝耍炝?,快了。
他的右手緊緊按住心口的衣衫,青色粗布下,有一塊冰涼的黑鐵牌子。
花園西北,假山之下,石如臥馬,左五右八。
那里有一條密道。
黑影掠過一片荷塘,荷塘上有亭,亭是留白亭,“留白”二字乃相王親手書寫,字如其人。鐵畫銀鉤,龍蛇飛動。
過去留白亭,再轉(zhuǎn)兩個彎就是假山。
黑影腳下發(fā)力,同時五指緊扣,握住懷中冰涼扁平的鐵牌,仿佛握住自己此刻如火如焚的一顆心臟。
驀地,瘦小的黑影如落葉隨風(fēng),一折一扭,隱沒在暗搓搓的花葉間,呼吸靜止,眼皮半闔,謹(jǐn)慎得連視線都控制住。
撲簌簌……
撲簌簌……
撲簌簌……
黑影緩緩松開懷中鐵牌,摸到腰間的尖刀,向發(fā)出聲響的地方一步步接近。
“……”
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鐵桶一般的相王府,院墻上居然有個狗洞。
而且,有兩條腿正從洞里倒退著爬出來,挨挨蹭蹭,一個圓滾滾的腚就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
他甚至嗅到一絲甜甜的奶香味兒。
……
黑影無語地松開手中尖刀,大步上前,抓住腰帶一拉一提,另一只手迅速捂上了對方的嘴巴。
“別出聲,是我。”
被他提在手里的是個十歲上下的女娃娃,女娃鼓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戳了戳他捂嘴的手。
黑影把人放下,豎起手指在唇邊噓了一下,示意輕聲。
“小廚子?”
“小馬倌?”
“你怎么會在這兒?”
“你在這干什么?”
二位神秘人身份真相大白:一個是給王爺喂馬的小廝,另一個是廚子家的女兒。
小廝約莫十來歲的樣子,黑瘦黑瘦的,一雙眼卻極有神采,暗夜中灼灼發(fā)亮。他捏住拳頭,心下猶豫不決……
帶她一起逃嗎?
可是王爺最后的囑托言猶在耳:“阿玄,此物今日托付與你,南北二魏的國運(yùn)或許會因此改變,此行萬事小心,務(wù)必慎之又慎?!?p> 他國北望路漫漫。這條長路前途渺茫危機(jī)四伏,帶上小廚子無疑是個累贅。
小廝咬緊牙。
花園西北,假山之下,石如臥馬……馬頭是活動的,小廝用力扳住,向左扭了五轉(zhuǎn),隱約聽到輕微的機(jī)括運(yùn)轉(zhuǎn)聲,復(fù)向右扭八轉(zhuǎn)。
喀嗒。
機(jī)關(guān)運(yùn)作,臥馬前的石磚緩緩下沉,露出一條深入地下的,黑漆漆的甬道。
來不及去看這條密道。
小廝和小廚子都被天上的景象驚呆了。
火雨流星……
那得是,多少支箭?。。。?p> 無數(shù)枚燃燒的火箭拖著長長的尾巴在空中劃出詭麗的弧線,映紅了黑沉沉的夜空,點(diǎn)亮了整座相王府。
王府建筑沐浴著這場火雨,每一寸都在熊熊燃燒,火雨初歇,接棒的是鋪天蓋地的奪命箭雨。
絞殺開始,全面發(fā)動。
……
周知樓是金京小有名氣的高檔酒樓。
三更半夜,打烊后的酒樓漆黑一片,沒人想到這后院里聚集了一群不速之客。
沒有火把,沒有光亮。
卻有此起彼伏綿長的呼吸。
這是一支兇兵。他們身披暗紅色的鎧甲,如沐鮮血,赫然是皇帝親衛(wèi),手段殘忍臭名昭著的血甲軍。
此刻他們藏起嗜殺的爪牙,拱衛(wèi)著那個坐在院子里,水井邊,戴著帽兜的男人。
突然,夜空大放光明。
相王府的火雨照亮了小半個金京。火光映出男人隱藏在帽兜下的半張臉,他牽起嘴角,似乎心情不錯。
“總算開始了?!?p> 他側(cè)頭看向身邊的水井,井口黝黑,嗤道:“破院子里一口破枯井,竟然連著相王府的湖底密道……有意思。”
“可惜啊,恐怕要讓相王失望了……嘻嘻嘻嘻……快來自投羅網(wǎng)吧,王叔!”
……
小廝利索地用石頭堵住狗洞,再用塘泥雜草填石縫:“就這么著,一夜煙熏火燎之后應(yīng)該能蒙混過關(guān)?!?p> 說完拍拍手,站起來。
小廚子還呆呆地望著隔壁王府的沖天大火。
孩子大概一下緩不過勁兒,小廝勸道:“別看了,火燒這么大,灰都剩不下?!?p> 沒想到孩子不但緩過來了,頂嘴還很強(qiáng):“大火燒完不是只?;覇幔俊?p> “……”
頂完嘴小廚子又問:“你剛才怎么不走那條假山下的密道?”
小廝道:“那路是王爺指的,按理不會有問題,但今夜王府驟然遭難,難保有些事會超出王爺?shù)倪\(yùn)籌,這時湊巧又有其它選擇?!彼忠恢柑詈玫墓范础?p> 小廚子:“噢。”
噢就完了?小廝有點(diǎn)不甘:“是不是覺得我思路淸奇,與眾不同?”
小廚子夸贊道:“思路清奇,與眾不同。”
這孩子好沒意思。
兩人都不說話了,借著火光打量隔壁鄰居的宅子。相王府坐落在東五條街,獨(dú)門獨(dú)戶占地甚廣。他們腳下的宅子在索隆巷與東五條的交叉口,與王府后院共用了一面高墻。
小廝知道,這是南魏米糧大戶聚義興置下的產(chǎn)業(yè),數(shù)年間一直閑著,無人居住。
明面上沒有任何問題。
相王府當(dāng)初也摸過這位鄰居的底細(xì),只是聚義興既然能在龍蟠虎踞的金京坐大,背后自然是有人的。
這背后之人很神秘,相王便沒有深究。
王府失火殃及鄰居,濃煙熱浪漸漸逼近,小廚子想了想:“反正最近沒人,要不咱們進(jìn)去躲躲?”
小廝冷笑道:“摟草打兔子,說不定天亮后禁軍就會搜過來……”
“等等,你說什么?”他忽然瞇起眼,目光銳利地問:“最近沒人?”
小廚子歪著頭,揪鬢角一撮亂發(fā):“嗯,神仙哥哥有一陣沒來了?!?p> 明明該是座空宅。
小廝盯緊她看了一會兒,問了個早就該問的問題:“你,為什么鉆那個狗洞?”
……
東方現(xiàn)出了魚肚白,天卻并沒有真亮起來。烏云蓋頂,寒風(fēng)蕭肅。
德陽王府這一把燎天的火終于燒盡了所有,熄滅了。
主事之人在禁軍的簇?fù)硐绿ど狭诉@片焦土。最前方的男人身披黑色麒麟破虜甲,頭戴火紅鳳翅兜鍪,五官平常,一眼望去只看到兩條粗黑濃密兇神惡煞的眉毛。
這便是南魏第一勇將,禁軍統(tǒng)領(lǐng)馮弈洲,皇帝面前的大紅人。
馮大統(tǒng)領(lǐng)的目光四下逡巡,昔日華美的雕梁畫棟已成殘垣斷壁,昔日迎來送往仆從如云,此時冷冷清清凄凄慘慘。
他抬起右手。
大批禁衛(wèi)軍涌入四散開來,開始清理火場。焦黑的尸首陸續(xù)被拖到一塊空地上,集中清點(diǎn)查驗(yàn)身份。
相王的尸首是在書房密室中發(fā)現(xiàn)的。密室挖地三丈,通風(fēng)設(shè)計巧妙合理,四壁觸手清涼,完全不受烈火侵害。
相王端坐椅中,服毒自盡。
仿佛皇帝不抓捕,不審問,他也就不解釋,不申辯,從容赴死。
很快,相王的尸身就呈到馮大統(tǒng)領(lǐng)面前。馮奕洲垂目看了看,不發(fā)一言,回身折返到門外。
門外,禁軍隊伍森然,屠府滅門后殺機(jī)久久未散,緊張壓抑的氣氛中,一輛華貴的馬車靜靜地停歇著。
馮奕洲腳下頓了頓。
一夜血火,這輛馬車卻像湍流咆哮的河心之中,一塊沉穩(wěn)的磐石。
他收起心思來到馬車前,躬身行禮:“啟稟殿下,逆黨皆已伏誅,請殿下過目。”
侍衛(wèi)拉開車門。
打從車上下來一位少年。
甲胄輕微擦碰的聲音整齊劃一,所有禁軍如潮水漫卷一般跪倒。
“叩見太子殿下!”
作為一個糙老爺們兒,盡管每次見到這少年都要驚艷一回,馮奕洲依然再次驚艷了。
容顏如玉,身姿如松。馮奕洲身為一員武將,能想到最詩意的描述到此為止。
……
少年立在相王的遺體前,半晌不言語。
馮奕洲不敢催,暗中打量這叔侄倆,心頭浮起一句傳言——
“天下玉郎出李家?!?p> 相王是今上的嫡親兄弟。李氏一門雙璧,長子李弼重先得公主垂青,后受皇位禪讓,正是當(dāng)今魏帝。
長兄登基后,幼弟李鶴林被封為相王。相王駐守武陵關(guān),與北魏十年征戰(zhàn),因著容顏俊美軍功卓著,被北地百姓奉為“武陵仙君”。
這對揚(yáng)名天下的美男子,如今一人坐殿江山,另一人無妻無子,自殺謝罪。
太子繼承了李家一脈的天質(zhì)自然與美貌,卻不姓李,他來日又將如何?
“……殿下?”
馮奕洲終于輕聲詢問。
少年微微一笑:“馮大人辛苦,既然逆賊已經(jīng)伏誅,孤這就回去復(fù)命,為諸位請功。”
“多謝殿下。”
……
“這家神仙長什么樣?”
小廚子捂住臉害羞地回答:“俊?!?p> 小廝朝她后腦摑一巴掌:“說重點(diǎn)!”
“重點(diǎn)的重點(diǎn)就是?。 ?p> 跟這種孩子就沒話說,小廝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問:“他是什么人?一個人來還是帶著隨從?”
小廚子屁顛屁顛跟上:“我不記得了……你去哪兒?能帶我一起嗎?”
“你沒其他親人?”
“沒了沒了,我是孤兒。”小廚子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補(bǔ)充:“那個……過兩天我說不定能想起點(diǎn)什么?!?p> 小廝一愣,回身捏住孩子的臉肉又好氣又好笑:“怎么著?不帶上你就不告訴我?”
小樣還挺有心機(jī)。
心機(jī)小廚子決定先給他點(diǎn)甜頭:“狗洞是我偷偷刨的,這院里桑棗樹又高又大,隔著墻頭都能看見果子,我鉆進(jìn)來摘,又能吃又能賣,就這么遇上了神仙哥哥。”
“這人常來?”
“不常來,說不準(zhǔn)。”
“一個人來?”
“有下人,人不多。”
又是一個王爺沒有掌握的情報,小廝心下盤算,這神仙莫非是聚義興家族的?
他平日養(yǎng)馬,跟廚子沒多少交集,大家最多算臉熟,但這個小廚子眼下算是王府遺產(chǎn),除了她,相王府的一切都沒了。
小廝默了片刻。
“走吧?!?p> ……
一聲凄厲慘叫。
周知樓的金老板被生生拗?jǐn)嗔耸持浮?p> “小人說的句句都是實(shí)話!小人不敢撒謊,大人!饒命啊大人!”
“我就問你,人呢?”
帽兜男子失去了耐心,一腳蹬在金老板心口,將其踢翻在地上。帽兜滑落,露出一張陰郁的臉。
身后的血甲軍會意,上前攥住金老板其余幾根手指,喀嚓作響,指節(jié)便如生脆蘿卜一樣,被捏的粉碎。
“小人真的……真的……”
金老板喉嚨里擠出幾聲痛苦的嗬嗬,嘴角流出血沫,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此人沉聲道:“鈺王息怒,逆賊相王自盡,太子已在回宮途中,我等不宜久留,速速離去為上?!?p> 被稱為鈺王的男子胸膛起伏,強(qiáng)按怒火。
他費(fèi)了不少代價才買到周知樓這條線索,誰知相王這老蠢貨壓根兒就沒外逃,害他空歡喜一場。
離去前,鈺王比了一個狠狠的手勢。晚些時候,周知樓的伙計就會發(fā)現(xiàn)金老板在后院遭遇盜賊,反抗無果,被割下頭顱。
……
相王謀逆!
武陵仙君謀逆!
不啻于一聲炸雷,南魏朝野上下嘩然震動,殿堂上群臣眼神烽煙四起,交匯時各有深意。
此案不抓捕不審問不走流程,直接以謀逆罪蓋棺定論,禁軍半夜殺人縱火,相王服毒……皇帝穩(wěn)操勝券,翻掌之間大局已定。
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提出異議等于作死,必然落一個“相王同黨”的罪名,人頭白送。謀朝篡位這么頂大帽子壓下來,誰也吃不消。
何況王爺人都不在了。
天文殿內(nèi)群臣集體啞火,像達(dá)成了某種共識。
老百姓的心態(tài)更簡單,心里愛怎么想都行,出門可不敢亂說亂放,畢竟人人都只有一個腦袋,還是擱在自己脖子上好些。
……
看城門是個體力活兒,大清早盡是些攆雞牽驢趕牲畜的,臭烘烘更讓人惱火。
沒辦法,金京大人們再高貴總要吃喝拉撒,只能把國都的體面暫時放一放。
攆雞的還沒走遠(yuǎn),又來了一大群黑毛豬。
士兵丁胖子捂著鼻子,揮手示意攆豬玀的農(nóng)戶趕緊滾出去。農(nóng)戶手忙腳亂賠著笑臉,一雙兒女也趕緊幫忙呼喝驅(qū)趕。豬群哼哼唧唧出了城,空氣中殘留著屎尿臭氣。
丁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
繼續(xù)守著城門。
農(nóng)戶哼著小曲兒,今天遇到一對好心的兄妹,不嫌他腌臢幫忙攆豬。盡管是下人裝扮,那客氣話說的,一聽就念過書。
大戶人家調(diào)教出的好孩子。
農(nóng)戶一邊繼續(xù)攆豬,一邊想。
……
小廚子身上濺了不少臟污,在路邊使勁蹭鞋底,鼻子眼睛皺成一團(tuán)兒。
孩子不開心。
小廝想了想道:“路很遠(yuǎn),先去吃點(diǎn)東西。”
小臉立刻笑成一朵花。
薄餅細(xì)細(xì)切絲,雞蛋煎得兩面金黃,用滾燙的大骨湯沖泡。一碗香氣撲鼻的湯餅在寒冷、前途未卜的清晨里勝過珍饈美味無數(shù)。
“咱們?nèi)ツ膬海俊?p> 小廚子呵著熱氣隨口一問。出了京天大地大,她無所謂。
“瞎操心,吃你的?!?p> 小廝抬手往懷里摸去,相王溫厚的聲音猶在耳邊:“阿玄,這令牌系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你要親手交給……”
小廝臉色唰地雪白。
他遏制不住地發(fā)抖,用力扯開兩片衣襟。不見了!不見了!
“錢袋在你腰里別著呢?!毙N子怕他急出毛病來,忍不住提醒。
小廝壓根聽不到她說話,他猛地站起來,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相王給他的黑鐵令牌,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