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戰(zhàn)尚書府
…………
“那你看唐公子是被害還是失足?”馮捕頭繼續(xù)揶揄弗四娘。
“雖有疑點,但確是他殺。”
弗四娘說得平靜篤定。
她的話引起了胡衛(wèi)的興趣:“哦?說說看?!?p> 弗四娘望向右側(cè),沉默了一下,那里坐著太子、鈺王、護國公世子。
命運有時就像此刻這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來得讓人措手不及,無處躲避。
她垂下眼,走到場地中央標記的地方,那是唐今生尸體的位置。
“死者自六樓南第三扇窗處墜下,落在此處?!备ニ哪锾鹗直凼疽饬艘幌履_下到南墻的距離:“距離將近九尺?!?p> 她向前邁了幾步。
“以翻雪樓六樓的高度估算,男子跳樓自盡應(yīng)該會落在五到六尺之間?!?p> 她示意腳下:“這里?!?p> “同樣自六樓墜下,但距離小于五尺,則很可能是意外失足,因為死者翻出窗口的力道比自盡者還小?!?p> “相反,落地距離超出六尺許多,則極有可能是他殺,這表示有外力介入,將死者向外推出?!?p> 馮捕頭問:“那他被推下來的時候是死是活?”
弗四娘看向刑部仵作。
“無論自盡或意外,只要是生前墜樓,在落地的一瞬間,人體都會產(chǎn)生抵抗地面、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yīng)。而這反應(yīng)的結(jié)果,便會讓骨骼的大關(guān)節(jié)處出現(xiàn)斷裂。”
仵作點頭:“比如頸,肩,髖,膝,肘,踝?!?p> “然而,死后墜樓的情況,由于人體已經(jīng)沒有本能反應(yīng),尸體會直接撞擊地面。骨折的位置,會依據(jù)沖撞部位不規(guī)則地分布,而不限于關(guān)節(jié)。”
仵作猶豫了一下:“死者上肢脅肋多處骨折,的確具有死后拋尸的特征。但是——”
“但是死者內(nèi)臟破裂,體腔出血。除了落下時直接觸地的位置,找不到其它致死原因,也沒有中毒跡象?!?p> 弗四娘接過仵作的話,往下說道。
“而且,活人受傷后,血液有自行凝固和修復(fù)的能力,達到止血效果。尸體則不會有血液凝固的狀態(tài)出現(xiàn)?!?p> 這正是仵作驗尸時最大的疑惑。
當時仵作切開唐今生內(nèi)出血的部位,體內(nèi)有凝聚跡象的血塊顯示,死者墜樓前身體狀況正常,并未死亡。
仵作這行業(yè)有一個基本準則是:“尸體會告訴你真相。”
但這具尸體竟然自相矛盾。
實在是太奇怪了。
馮捕頭聽得云里霧里:“那那會不會是死者失去意識時,被人推下來的?”
“如果死者失去意識,兇手完全可以悄無聲息將其扼殺,然后脫身,又何必拋尸下樓引起騷亂?”弗四娘反問。
馮捕頭語塞。
本案看似簡單,實際撲朔迷離——第一,尸體同時呈現(xiàn)已死和未死兩種特征。第二,明明是他殺,可當時所有人都有人證,兇手既在一樓又不在一樓。
這番推論也吸引了在場的其他人。
鈺王怫然道:“說來說去本王都被你繞糊涂了?!?p> “故弄玄虛?!?p> 老疤刻意上前幾步,血紅色的眼珠骨碌碌滾動,從白色紗布中凸出來。這副模樣能止小兒夜啼,是最恐怖的噩夢里才會出現(xiàn)的怪物。
“死人不會說謊,但活人就不一定了?!?p> 弗四娘不以為意地撇他一眼,對鈺王道:“外有禁軍,兇手一定是現(xiàn)場的某個人。他的不在場證明,必有漏洞。”
胡衛(wèi)皺眉:“你是說有人作偽證?”
“口供未必是假,但眼睛看到的東西也不一定就真?!?p> 胡衛(wèi):“仵如儂隱藏行蹤,會不會就是兇手?”
“不,不是她?!?p> 胡衛(wèi)奇道:“為何如此肯定?”
弗四娘不便透露,只道目前證據(jù)不足。
胡衛(wèi)再三追問無果,有種被對方輕撫狗頭笑而不語的感覺,不免懊惱。
現(xiàn)場搜集到的酒壺和門鎖,被送回刑部進一步調(diào)查。翻雪樓臨時封閉,由馮大統(tǒng)領(lǐng)強勢全權(quán)接管。
這場風雨交加的接風宴,終于暫時落下血色帷幕。
……
“這就是堂老板的義女?”
太子倚著車廂閉目養(yǎng)神,就在周海以為他快睡著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
“正是?!敝芎<泵Υ?。
“小堂宴生意很差?”
“殿下說笑了,小堂宴日進斗金,比從前更加火爆。”
太子閉目慢悠悠地道:“小堂宴走的是清流的路子,大家都說堂老板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p> 周海笑道:“那還不是因為背后有殿下支撐,堂老板自然順風順水,大吉大利?!?p> “這么一個順風順水的小堂宴,小老板卻跑去當了捕快?!?p> 太子突然睜開眼:“圖什么?”
“……”周海一時語塞。
“這個義女是堂老板四年前從北邊帶回來的,據(jù)說是人伢子販賣的孤兒??此遣诲e,堂老板便教了些功夫,想讓這丫頭加入白組?!?p> 周海幫太子換上一杯熱茶。
“當時老奴見那孩子性情孤僻,似有盲聾暗啞之癥,便回絕了。誰料想一轉(zhuǎn)頭這丫頭已經(jīng)這么大了?!?p> 太子抿了口熱茶:“她是否知道堂老板的身份?”
“殿下放心,堂老板是金梅的老人了,懂規(guī)矩?!?p> 太子重新合上眼:“留意這個丫頭,別讓堂老板知道。”
“遵命?!?p> “也姓弗……”
周海聽到太子略帶鼻音的自言自語,似乎就要入睡。
弗?周海想起殿下那位似乎被遺忘了的“貴人”弗藍。據(jù)說她跟馬夫之子一起喪生在遼河,消息傳來后,殿下再不曾把玩過那塊黑鐵牌子。
緣分盡了。每個人都要向前走,誰都無法停留在原地。
……
“哈啾!”
弗四娘打了個噴嚏。
婢女裹綠連忙將火盆挪過來,忍不住嗔怪:“好好的老板不當,非要做什么捕快,可不是自討苦吃?!?p> 弗四娘只是笑。
裹綠將她濕漉漉的頭發(fā)慢慢擦干,細細梳理,用一把小金剪子將開叉打結(jié)的頭發(fā)剪掉,再擦上花粉香精。
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是另一個婢女蓄朱過來傳話,兩位大掌柜已經(jīng)在偏廳等候多時了。
“好?!?p> 弗四娘將頭發(fā)隨意一攏,披了件外袍,便往前邊行來。今兒是初七,小堂宴每個月核賬的日子。
弗四娘抓大放小一目十行地抽檢了賬冊,結(jié)果令人滿意。楊寧和嘻嘻這對搭檔是她一手提拔,楊寧沉穩(wěn),嘻嘻膽大。小堂宴能長盛不衰甚至比幾年前更紅火,都是他們倆的心血。
她放下賬冊,示意兩人可以回去了。
嘻嘻一直巴登巴登地眨眼,期盼老板開口留飯,結(jié)果老板攆了人。她只好垂頭喪氣地噢了一聲。
翻雪樓一案鬧得沸沸揚揚。楊寧知道,刑部將這事兒丟給了自家小老板負責。
胡衛(wèi)這老油子生怕觸了哪位大人物霉頭,所以推個新人出來頂缸。
這里可是金京。一只小飛蟲扇動翅膀,最后可能會演變成一場風暴。
楊寧對滿腦子都是八卦的嘻嘻猛使眼色。
弗四娘看得分明,不由好笑。她知道嘻嘻想留著打聽一下今天翻雪樓的熱鬧。
但今天不行。
她還有別的事兒要做。
……
入夜后,云駐雨歇。
陳尚書府今夜的氣氛格外壓抑,從管事陳沖開始,所有下人做事都躡手躡腳賠著小心,大氣兒也不敢出。
只有一個心寬似海的人吃香喝辣,什么都不耽誤還很快活,這人就是陳良荻。
她在床上滾了又滾,將臉埋在棉軟絲滑的被褥里傻笑,一遍遍回味著今日與馮奕洲的短暫交集。
直到入夢前最后一刻,陳良荻還在懊惱,當時怎么沒多聊兩句呢……
她揣著少女羞澀的幻想,在溫暖的被窩睡得安穩(wěn),像巢中滿足的鴿子。
同一時刻,陳府綿延起伏的屋脊上,弗四娘隱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像只亮出爪尖的野貓。
《葬書》和《青囊秘術(shù)》中都有關(guān)于“惶蝥困魂陣”的記載。這是一個惡毒至極的陣法,陣膽需要一個大德夭折之人,鎮(zhèn)鎖其魂魄,褫奪其氣運和未盡的壽數(shù),來興旺他人。
從時間上推算,陳群正是從拓跋翻雪死后開始平步青云,扶搖直上的,擢升速度之快彈眼落睛。
外人都以為陳群是借了拓跋家的一把東風,但見過惶蝥困魂陣后,弗四娘有另一個大膽的猜測——
拓跋翻雪的尸體,很可能根本不在墳塋中,而是鎮(zhèn)在翻雪樓。
她的死因,也有待商榷。
今日翻雪樓被馮奕洲查封。陳群這邊會不會有些風吹草動?唐今生之死,又與陳群有沒有關(guān)系?
弗四娘幾個起落,悄無聲息地落在書房屋頂上。
書房里沒有燈光。
看來陳群已經(jīng)回房歇息了。
弗四娘輕巧地翻身下地,側(cè)耳聽了聽,四下萬籟俱寂。她將手放在窗欞上,指間夾著一根頭發(fā)粗細的金絲,準備撬窗進去看看。
“啪噠?!?p> 一粒小石子不知從哪里掉出來,在地上滾了兩下。聽在弗四娘耳中卻猶如重鼓。
她猛地頓住。
電光火石的一剎,她覺察到屋子里突然響起微弱而壓抑的呼吸聲。
里面有人!而且不止一個!
是陷阱。
弗四娘毫不遲疑掉頭就走,雨后濕潤的建筑在她足下迅速掠過。過了幾個岔路口,前方影影綽綽似乎是個花園。疾奔中的弗四娘突然猛地折返,箭一般射向樹梢。
她的指尖有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金色微光,就在這點微光快挨到樹上時,大樹突然扭曲變形,一個黑影現(xiàn)出輪廓,嗤聲輕笑。
“好沒良心的小東西!”
兩人一言不合就動手。弗四娘攻勢凌厲,黑影翩若驚鴻,攻守間似有默契,都不想弄出太大動靜,與其說廝殺,更像點到為止的試探。
三十招后,兩人已經(jīng)一路從樹叢打進花園,打到池塘假山附近。弗四娘揮掌劈向黑影的面門,黑影側(cè)身避過,不料弗四娘指尖金光突然暴長。
“嗤”一聲輕響。
黑影臉上的遮面巾被割出一條口子。
弗四娘沒有乘勝追擊,反而突然收手。她腳踩假山石抿唇道:“多謝世子相助?!?p> 黑影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一雙眼流光璀璨。
來不及再說,整座陳府從書房開始,以很快的速度明亮起來,火光和人聲四處蔓延。
“有刺客!快搜!”
“前邊沒有發(fā)現(xiàn),去花園那邊看看!”
“點燈,弓箭手準備!”
弗四娘和黑影幾乎同時躍起,各自遁入黑暗。
黑影游走在黑暗和火光的邊緣,一次次利用周圍環(huán)境躲避,穿越陳府迷宮般復(fù)雜的建筑,最后成功翻過高聳的院墻,跳進了索隆巷。
黑影胸口微微起伏,他加快腳步朝巷口沖過去。出了索隆巷就是四通八達的街道,陳群的人再想追就難了。
巷口近在咫尺。
黑影眼角忽然瞥到一點若有若無的金色微光。他剎不住沖勢,千鈞一發(fā)之際惟有猛地向后倒仰——
一條鋒利無匹的金絲緊貼他鼻尖劃過,割斷了幾根飄起的發(fā)絲。
黑影額角沁出幾滴冷汗。
這根細若無物的金絲橫貫巷口。若非他反應(yīng)快,可能已經(jīng)被攔腰割成兩截。
黑影抬手解下撕破的蒙面巾,眼里隱隱有怒意。
正是護國公世子郭丹巖。
他冷冷道:“出來。”
弗四娘的身影應(yīng)聲出現(xiàn)在巷口。
這次兩人沒有馬上動手,氣氛卻遠比方才凝滯沉重。他好心示警,她卻要取他性命。
為什么?
弗四娘端詳郭丹巖片刻,突然問道:“世子為何對陳府了如指掌?”
郭丹巖反詰:“何以見得?”
弗四娘輕嗤一聲:“我與陳大姑娘時常往來,熟悉陳府也不奇怪??墒雷映醮芜M京,與陳尚書素未謀面,居然能在夜里準確無誤地穿越陳府?”
“——只有在毫不猶豫而且一步也未走錯的情況下,世子才能與我同時到達索隆巷。”
“所以你要殺我?”
郭丹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他微微側(cè)頭看向弗四娘,黑山白水的眸子即使在黑夜里依然動人心魄。
真是一副老天給的好皮囊……弗四娘不禁感慨了一下。
但,這人絕對不是護國公世子郭丹巖!??!
他是誰?
弗四娘心念急轉(zhuǎn),不,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識破了假世子的身份。對方敢頂著欺君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韙,背后必有依仗,圖謀必定不小。
來者不善。
二人互相估量,各懷心思。氣氛仿佛漸漸拉開的長弓般緊張,殺意如箭一觸即發(fā)。爆發(fā)前一瞬,弗四娘突然道:“世子,不如合作?”
郭丹巖雙手垂在腰側(cè),低頭思索,長長的睫毛遮住眼里的神色,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出手。
“我助你扳倒陳群?!?p> 郭丹巖不為所動。
“拓跋翻雪之死另有隱情。我可以瓦解陳群與拓跋家的同盟,讓他們反目成仇。”
“拓跋家權(quán)傾朝野,我為什么非要觸這個霉頭?”郭丹巖掀起睫毛,似笑非笑。
“鈺王心胸狹隘,今日之后斷不可能與你交好。”
郭丹巖笑意更深:“我又何必同時得罪陳群?”
弗四娘聳聳肩:“世子夜半造訪總不是為了陳大小姐。”
不但漏夜前來,還對人家的府邸爛熟于胸,分明就不懷好意。
“條件是?”
這表示世子同意了。
弗四娘狡黠一笑:“世子不與我為難即可。卑職并無私心,只想當好一名捕快,查明真相而已?!?p> 郭丹巖不禁嘖嘖兩聲,小丫頭不僅心狠還心黑,什么叫不為難?但凡不順她的意就算為難。她以退為進想得挺美。
“世子?!?p> 弗四娘離開不久,街邊陰影里鉆出兩個全身黑衣的夜行人。正是手執(zhí)利刃的劉星函和郭小石。
“就這么讓她走?她差點傷了你!”
郭丹巖對著空無一人的索隆巷口若有所思。弗四娘?她輕車熟路地穿梭陳府時,深深震撼了暗中尾隨的他。
那種最佳路線根本無需思索,閉著眼都不會走錯的熟稔,絕對不是十天半個月能磨練出來的。
也姓弗……
她這張透著艷光與狠戾的精致面容在郭丹巖腦海里翻來覆去,始終無法與另一個人重疊。
眼瞳的顏色也不對。
一定是巧合。
……
弗四娘手心里有微微的汗?jié)n。
這位假世子的眼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她胸口發(fā)悶呼吸困難。
一定有哪里不對。
可她明明從未見過此人。這樣一個縱是人潮人海仍然會被第一眼看到的月下仙君般的人物。但凡見過一次,怎么可能不記得?
她心不在焉地躍下墻頭,回到自己的無事園,隨意的腳步忽然一頓。
小院里,石桌前,坐著一名清秀的中年男子,面色白如冠玉,薄唇殷紅欲滴。
弗四娘上前,輕輕喚了一聲。
“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