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力金剛
……
人死時如果胸中還殘留一口氣,被什么東西沖了就會假復(fù)活,也叫詐尸。
詐尸會像野獸般胡亂追咬,直到那一口氣累出來倒地,才算徹底死去。
這最后一口氣民間叫做殃氣,混合了尸毒與瀕死的怨念,乃是人一生積攢的劇毒之氣,一旦沾到會有生命危險。
弗四娘覷著周沛的面色,慢慢推斷道:“四月十二薛家落棺下葬,你尾隨他們潛入此地。大悲和尚無知無畏,破壞了停尸陣法,引發(fā)了第一次尸變。”
“很幸運,這次尸變只起了一具詐尸,而且,詐尸遇到的人是你?!?p> 她抬手遙指某處石林。
“那邊有一具胸骨塌陷的干尸,上面積了一層塵灰,顯然不是今日尸變的家伙。胸骨折斷對其它僵尸都毫無作用,唯有詐尸,這會迫出支撐它的最后一口氣?!?p> “一拳下去骨骼盡碎,這里只有你能做到。你歪打正著解決了詐尸,卻也被它的殃氣噴個正著,普通人多半會當場暴斃,但你不同。”
“你是大煞之人?!?p> “煞通殺,大兇克邪之物,你天生帶煞,能剋一切陰邪。但殃氣之毒對你并不是全無影響,它猶如一劑猛藥,能激發(fā)人的兇殘和殺念,放大你心底陰暗偏激的執(zhí)念,使人狂躁、神志不清,甚至墮入幻覺,就像——”
弗四娘忽然住了嘴。
就像巢元制造的元仙丹。
道悲沉默半晌:“所以,我手撕周家上下是因為殃氣之毒發(fā)作喪失心智,并非我本性狠毒?”
蓮生一邊劃著棺材不讓它被水流沖走,一邊說道:“那是自然,兄長當然……”
“不?!?p> 道悲轉(zhuǎn)頭正視蓮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沒有墮入幻覺,也不曾喪失心智。撕下第一條胳膊的時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和輕松?!?p> 蓮生瞠目結(jié)舌。
其余三人也驚訝地望向道悲。
“你們覺得周家人無辜?當年鑼鼓寺一場大火,剝奪了一百零一條性命,每一條都是無辜的?!?p> 道悲冷笑一聲:“周家的錢財每一文都帶著血,手撕周家上下,完全出自我道悲的本心,俯仰無愧,又何須借口掩飾?”
“最后一個被扯碎的,是周二夫人的尸體,這一切由她開始,也該在她這里結(jié)束?!?p> 道悲仰起頭,對蔣酬志說道:“大人,你可聽清楚了?這一切都是我宋道悲所為,與人無尤。”
稚嫩的幼童臉龐,瘦小的身軀,卻給了蔣酬志極大的壓力,他不由自主地點頭道:“我……本官記下了?!?p> “很好?!?p> 周沛翻出棺材,踏上棺材蓋。
“那就開始吧。”
蔣酬志莫名其妙地想,開始什么?什么開始?冷不防郭丹巖伸手一撈,將他腰間的佩玉摘了下來,揣進懷里。
蔣酬志來不及發(fā)問,因為就在下一刻,匪夷所思的一幕發(fā)生了。
周沛用她的小手捉住郭丹巖的大手,身體旋轉(zhuǎn)半圈,像投石機發(fā)射鐵彈一般,一下子將郭丹巖拋向了瀑布上方!
足有十余丈的高度。
在場的人對所謂“天生怪力”總算有了大概的認知。
郭丹巖一下被拋上了瀑布口,他能感覺到周沛尚有余力,如果周沛愿意,完全能將郭丹巖直接拍扁在洞頂。
透過潭水倒灌的巖洞,郭丹巖瞥到了外界的一線天光。
太陽快要落山了。
去勢已盡,郭丹巖墜入了瀑布口,冰涼湍急的水流立刻卷裹他,毫不留情地狠狠拍下去,要將他拍回地下河。
“鏗——”
郭丹巖在半空中早已拔劍在手,籍著下墜之力狠狠地刺向水下巖壁。劍雖無名,卻是削鐵如泥的利器,深深地扎進石壁,將郭丹巖固定在激流壺口,半空之中。
他的位置就懸在巖洞洞口,距外界一步之遙。
這一步卻難如登天,游是絕對游不出去的,只要他一拔劍,馬上就會被瀑布沖回地下河。
該如何是好?
洞里剩下的人此時沒空關(guān)心郭丹巖的狀況,他們自身的處境也不太妙。
周沛發(fā)力拋人這一下將棺蓋猛地踏進了水里,再次嘩啦浮出水面時,棺材蓋已經(jīng)被她踩碎,裂成了幾片。
一副棺材里現(xiàn)在擠進三大一小,吃水線猛地上升,顫顫巍巍,感覺動一動就要翻船。
更糟糕的是,弗四娘抬眼望過去,玉尸已經(jīng)不在原地,它去了哪里?
“盡量閉氣,減少呼吸?!?p> 弗四娘立刻道,她警惕地垂頭搜尋水下,地下河被瀑布激起無數(shù)細碎的波紋,水下一片深不見底的黝黑。
像一塊顫抖的黑色鏡面。
毫無征兆地。
一張慘白慘白的臉嘩啦一聲破水而出,幾乎湊到了弗四娘臉上。
弗四娘頭皮一炸,本能地閉氣往后一縮。
很幸運,三大一小經(jīng)受住了突如其來的考驗。玉尸搜索未果,茫然地跟弗四娘對視了一會兒,慢慢沉入了水底。
“趁它在水下抓緊換氣,一旦玉尸出水立刻閉氣?!备ニ哪镙p聲疾道。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玉尸卻沒有再次浮出水面。
看不見的危險才是最危險的。蓮生捏著兩塊“船槳”卻不敢下手劃水,任由棺材一漾一漾,被水流推著漸漸遠離了瀑布。
幾人正面面相覷,耳畔忽然響起了幾聲不和諧的、輕微的刮擦聲。
弗四娘環(huán)顧身側(cè),最后將目光投向了腳下。
腳下的棺材里,扔著幾個略有銹色的墊背銅錢。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刮擦聲來自棺材底部,確切說,來自水下。
玉尸已經(jīng)具備了一些簡單的思考能力,它對漂浮在河里的這個奇怪的東西,產(chǎn)生了本能的興趣。
這些刮擦聲,正是玉尸用指甲試探著在抓撓棺材底板。它的指甲有金石之堅,如鉤爪鋸牙,棺材底板的木料被撓出千絲萬縷,脆弱得如同一塊豆腐。如果弗四娘看到了,一定會想起一道金京名菜——菊花豆腐。
棺材要漏了!
……
郭丹巖左手握劍,右手從后腰上抽出一把隱藏的薄刀。
刀有兒臂長,拿在手中光華內(nèi)斂,絲毫不顯山露水。
揮動的一瞬,寒芒乍破,刀光似月光灑遍千山暮雪。少年的眉目清晰地映在刀身上,透著一絲冷意。
這是,寶刀囊螢。
囊螢深深刺入前方兩尺之遙的巖壁,刀劍依次交替,郭丹巖頂著水流巨大的沖擊力,緩慢地向巖洞外移動。
劉星函與郭小石正在后山四處尋人。
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的嘶鳴——
“是鳴鏑!”郭小石霍地抬頭。
鳴鏑又名響箭,由鏃鋒和鏃鋌組成,射出時能發(fā)出尖利的鳴叫,常用作示警或傳訊。半柱香后,他們在潭水邊找到了渾身濕透的郭丹巖。
郭丹巖半蹲在一塊巨石旁,正在研究石門的機關(guān),機關(guān)被高和尚用石頭砸得七零八落,看來已經(jīng)徹底損壞了。
“劉星函去馬車上拿繩索,過來救人?!惫r摸出蔣酬志的佩玉,塞給郭小石:“小石拿著蔣大人的信物去找巡檢……不,巡檢難保不與維摩寺勾連。你去驛站,找治水特使鈺王,告訴他周家的滅門案破了,但蔣大人遭人劫持,急需救援,鈺王貪功,一定會出手?!?p> 二人分頭疾馳而去。
……
“不能坐以待斃,得把它解決掉。”
弗四娘道:“我的金線可以捆住玉尸,但當誘餌的人會有危險,玉尸動作太快了,很容易失手?!?p> 道悲看了蓮生一眼。
蓮生讀懂了兄長眼中的含義,那是告別,就像天亮前他在禪房里對自己說的——
“我走了,往后你記得多加衣,多添飯,上體天道,恪守本心……”
蓮生腦袋一熱,這就是替他背負了一切的兄長,與他近乎軟弱的良善不同,道悲雖然是個侏儒,卻有強大的內(nèi)心和頂天立地的男子氣概。
“噗通!”
蓮生本是跪坐在棺材里,他突然探出上身,將頭猛地扎進水里。
地下河水冰涼刺骨,蓮生的頭腦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水下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看不到玉尸的蹤影。
咕嚕嚕……
蓮生吐出一串晶瑩的氣泡。
吐出心底十年來的自怨自艾,吐出對兄長的愧疚感激,以及來不及說出口的抱歉。剎那間,蓮生想通了那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p> 死,其實也沒那么可怕。
蓮生被一股大力猛地拽起,按倒在棺材里。就在他剛俯身的位置,幾根長長的玉色指甲噗哧洞穿棺材側(cè)壁,抓了一個空。
生死一線。
道悲松開蓮生,攥住一根來不及收回的指甲咬牙一拗,臉色陰沉,顯然是發(fā)了狠。
玉尸縱然有金石之堅,到底不敵金剛大力,玉色的指甲喀嚓一聲,從甲蓋處生生被拗了下來!
一霎那安靜后,玉尸嘩啦破水而出,干癟的嘴巴大張著,愈發(fā)顯得猙獰。在它懵懂的意識當中,隱約明白自己受了傷害。
一陣密集的金屬交織聲。
嫘祖繅絲再次發(fā)動,將玉尸層層捆綁,裹成了一個金色的蠶繭。
成了!
危機暫時解除,蓮生重新操起兩塊破木板,奮力向瀑布方向劃去。道悲有點復(fù)雜的目光落在蓮生背上,蓮生劃得正歡快,渾然不覺。
棺材尾部,一根細若游絲的金線拖拽著水中的玉尸金繭,就像釣了條大魚。
直到此時,蔣酬志才后知后覺地問了一句:“咦,不知道世子他上去沒有?”
弗四娘:“……”
道悲:“……”
蓮生:“……”
蔣酬志也只能:“……”
劉星函扛著幾大捆繩索返回很快,他將繩索繞過岸上的樹木打結(jié)系緊,一面對郭丹巖道:“世子,屬下這就下去救人,你快起個火烘烘衣裳,眼看天快要黑了,倒春寒冷得緊——”
郭丹巖在他說到起火二字的時候,已經(jīng)抓起繩索的另一端,縱身一躍,跳進了水潭。
“……世子?”
劉星函傻了眼,這是著的什么急?拼的什么命?下頭是有無價之寶???還是有絕代佳人?。?p> 他這個手下是假的嗎?
水流裹挾之下,郭丹巖以奔雷般的速度墮下倒灌的瀑布,入水前,他調(diào)整了身體的角度,盡量減少接觸水面的部位,然后控制背部先落水,避免給內(nèi)臟帶來傷害。
那些動不動就從懸崖高空跳水,回回都能死里逃生的橋段是說書人編故事。
蒙人的。
事實上,只要夠高,跳進水里和跌落地面沒有多大區(qū)別,十余丈的高度對普通人來說已經(jīng)足以致命。
高空跳水,是一種看似柔軟的死亡。
“世子回來啦!”
郭丹巖才浮出水面,耳邊立刻傳來一聲歡呼,弗四娘揮著手,笑成一朵小花花。
郭丹巖莫名急惶的心終于落定,秋后算賬地想起劉星函來。居然讓主子急赤白臉沖在前頭,這貨是假的嗎?
不知道劉星函認不認識“冤”這個字。
棺材里絕對容不下第五個人。郭丹巖只得暫時浸在冰凍刺骨的地下河里,他將繩索丟過去:“蔣大人先上?!?p> “不不不,這如何使得?”
蔣酬志連忙擺手,這里如今有貴族、有女人、有孩子……就當?shù)辣莻€孩子,他怎能第一個逃走?
弗四娘見蔣酬志糾結(jié),將他輕輕一推道:“蔣大人不必客套,萬一情況有變動起手來,這是最好的安排?!?p> 萬一情況有變……
郭丹巖、弗四娘都是高手,道悲是大力金剛,蓮生會箭術(shù),更何況——他們都是年輕人。
所以蔣酬志會是唯一的累贅。
“……”
蔣酬志被繩索吊在半空時,臉上仍然臊得厲害。繩索上每隔一段都打了結(jié),雙腿絞住繩索,腳踩繩結(jié),攀爬起來不算困難。
才爬了一丈多高,繩索忽然一緊,仿佛有人在用力向上提拉,蔣酬志大喜,外面有幫手!
幫手自然是假貨劉星函。
他在洞外時不時嘗試拉動繩索,發(fā)覺繩索忽然繃緊,便知道那頭有人要上來了。
先上來的竟然是一個糟老頭子!
蔣酬志當然沒那么老,但劉星函心中氣啊,世子還沒脫險,憑什么這人第一個上來了?糟老頭子壞得很!
劉星函鼓著腮幫子,也不跟蔣大人多話,自顧自將繩索綁到事先備好的樹枝上。樹枝約手臂粗細,又有分枝無數(shù),長滿綠色心形闊葉,差不多賽過一棵小樹。綁緊后,劉星函將樹枝拋入水潭,將繩索送回溶洞。
第二個平安出來的是蓮生。
劉星函如法炮制,繩索第三次放下溶洞。
郭丹巖將繩索遞給弗四娘,問道:“金線夠長么?”
弗四娘會意:不能讓道悲第三個上去。
宋氏兄弟萬一要畏罪潛逃,蔣酬志和劉星函攔不住,恐怕會有危險。但弗四娘要先走,前提是金線必須足夠長,否則一旦解放玉尸,麻煩就大了。
“夠的。”
弗四娘強忍心理不適。冰冷的河水與她命里犯沖,是她最討厭的事物,沒有之一。
才爬了兩三丈高,弗四娘已經(jīng)手指僵硬,牙齒咯咯發(fā)抖。春寒時節(jié)本不至于冷到這種程度,弗四娘的冷并非全部來自體感,更多是一種深層的心理暗示。
她下意識地回頭,尋找郭丹巖的身影,然而,當她的目光擦過遠處的石階,眼睛突然瞇成一線。
情況不妙。
石階上,本來躺著肚爛腸穿、生死不知的薛長忠。
但此刻她已經(jīng)可以確定,薛長忠死了。
因為他被一個暗紅色的身影拎在手里,這個暗紅色的東西,正是她一直祈禱千萬不要遇到的對手。
血尸。
血尸沒有玉尸那樣的思考能力,但它有劇毒,常人觸之即死。血尸沒有天敵,也沒有什么相尅之物。而且血尸真正的恐怖在于,換血時,它能把咬過的人也變成血尸。
譬如現(xiàn)在。
如果能靠近細看,會發(fā)現(xiàn)血尸正逐漸變得充盈,這是它尸變后第一次換血。
原本的干尸在吸了薛長忠的血后,周身從暗紅緩緩轉(zhuǎn)為猩紅色,枯槁的形容漸漸恢復(fù)飽滿。
而薛長忠,從接觸血尸的地方開始,衣裳在劇毒下迅速化為青煙,皮膚也像一層薄冰在烈日下急速消融,不斷褪去,露出赤裸裸的鮮紅筋肉。
薛長忠變成了第二具血尸。
“血尸要來了!快下水!”弗四娘低頭大喊一聲。
“下水……下水……下水……”
“來了……來了……來了……”
“快……快……快……快……”
空曠的地下溶洞中,四面八方傳來絡(luò)繹不絕的嗡嗡回音。
愣怔的周沛被郭丹巖一把掀進水里,冰冷的河水沖灌進耳鼻,說不出的酸爽刺激。周沛不禁心中罵娘。
薛長忠這好贅婿,真是連死都不消停,沒有他這棵禍殃,所有一切可能都不會發(fā)生。
漁樵、周家、大悲、蓮生、周沛、維摩寺的僧眾……會不會各自都有另一種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