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城故事多
……
“我不去!”
“必須去!”
弗四娘和上司胡衛(wèi)怒目相向,仿佛誰先眨眼誰就輸了。
“這種小案子縣衙自己就辦了,為什么非得攪合?”
這的確是一椿再普通不過的殺人案。一個靳縣的婦人狀告城門守衛(wèi)殺害了她的丈夫。
胡衛(wèi)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腦袋。
“讓我自己琢磨?”
“不,我是在提醒你官大一級壓死人。”胡衛(wèi)指指頭上的烏紗帽。
“……”
又是靳縣。
弗四娘抬頭望著城門上的兩個大字,心里自動加了“又是”。
靳縣是金京西北方向上的一個小城鎮(zhèn),談不上繁盛,但該有的也算齊全。
弗四娘跟在馮捕頭身后,走街串巷,腳步匆匆。
“那婦人的娘家在靳縣很有些勢力,給縣令施加了不少壓力,催促結(jié)案,也用了些手段想屈打成招。不想這疑犯是個硬骨頭,竟然自己將十個指頭按在烙鐵上,燙得血肉模糊,沒法畫押,這才一直拖到今天?!?p> 馮捕頭抓緊時間普及案情。
他將案卷上的內(nèi)容大概背了一遍,問弗四娘:“怎么樣,有問題么?”
“有?!?p> 馮捕頭來了精神:“昂?”
“問題是,胡大人為什么對這個案子有興趣?”
馮捕頭腦門上寫著“你算問對人了”幾個大字,低聲道:“據(jù)說疑犯余淵很得城門校尉看重,希望移送現(xiàn)審,但這案子實(shí)在太小,胡大人不好明著出手,所以派你我來,看看私下能否幫上忙。”
弗四娘:“這是什么神仙校尉?”
馮捕頭:“城門校尉是胡大人未來的老丈人?!?p> 弗四娘頓時精神一振,冷笑道:“案卷拿來我看?!?p> 馮捕頭對她的臨時抱佛腳十分無語,眼看快到縣衙門口,兩個石獅子已經(jīng)赫然在望。
衙門口圍了不少人。
原來今日正好升堂審訊。
朱縣令端坐公案之后,威武的衙役分列兩班,只聽驚堂木啪一聲脆響!
“升堂——噢——”
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開場。
朱縣令看似正襟危坐氣勢十足,其實(shí)色厲內(nèi)荏。原告趙馬氏一口咬定余淵貪財害命,捅死了趙五郎,余淵卻矢口否認(rèn),拒不認(rèn)罪。
一邊是背景深厚,壟斷了靳縣水運(yùn)轉(zhuǎn)運(yùn)生意的地頭蛇馬氏,另一邊是執(zhí)掌金京城門屯兵的校尉大人,哪邊都不好得罪。
做官就是高空走大繩,一個不慎會摔得很慘。
一陣鐐銬叮當(dāng)亂響,嫌犯余淵被帶上堂來。
朱縣令例行公事地一拍驚堂木,喝道:“余淵,你可知罪?!”
余淵披枷鎖、受大刑、遍體鱗傷,臉上卻依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不耐煩地答道:“說過好幾次了,趙五郎不是我殺的!我是在救人,可惜他傷重流血太多,神仙也無力回天!”
“一派胡言!”
原告趙馬氏不干了。
她用帕子按著眼角,涕淚俱下地道:“求大人明鑒,民婦親眼看見這賊人將匕首刺入我夫君身體,有船夫茅鴻福為證!”
船夫茅鴻福上堂。
“大人,草民的船長包給趙五郎去外地打貨。那天約定卯時出發(fā),結(jié)果他辰時還沒出現(xiàn),小人心想許是睡過頭了,就去趙家尋人?!?p> “趙夫人說他一早出了門。小人與趙夫人一道出門尋找,在后頭巷子里剛好撞見這個守衛(wèi)刺了趙五郎一刀!”
余淵嗤了一聲,牽動了傷口,疼得嘶嘶倒吸氣。
趙馬氏哭哭啼啼地道:“還說不是你!不是你還有誰?”
血衣,匕首,物證人證俱在。
朱縣令不得不問:“余淵,你所說的話是否有證人?”
余淵聳肩:“沒有?!?p> “有。”
一個輕快嬌脆的聲音突然響起,圍觀的百姓紛紛讓路。
來者是名一身捕快短打的女孩子,五官精致,偏偏神色透出一股冷戾。待她走近朱縣令才發(fā)現(xiàn),這女孩子的眼瞳竟然是異色,左黃右玄。
朱縣令忍不住想,莫不是山野精怪?
女孩子左手里握著一卷細(xì)長的東西,在另一只手心敲了敲,笑嘻嘻地對趙馬氏道:“趙夫人請節(jié)哀,您是想緝兇呢?還是只想結(jié)案?”
這話問得誅心。
趙馬氏只好答道:“自然是要為我夫君報仇,絕不讓兇手逍遙法外?!?p> 女孩子點(diǎn)點(diǎn)頭,抬手一指。
“好,兇手就是此人?!?p> 公堂一靜,隨之嘩然。
茅鴻福跳起來大喊:“冤枉?。∏蟠罄蠣斆麒b!”
趙馬氏回過神來,突然開始呼天搶地,頭磕得砰砰作響:“大人!兇手余淵強(qiáng)詞狡辯,企圖蒙騙大人混淆視聽,請大人為民婦做主,還我夫君一個公道!”
一時間,磕頭的喊冤的交頭接耳的,堂下亂作一團(tuán)。
朱縣令用力拍了幾下驚堂木:“肅靜!肅靜!”然后轉(zhuǎn)臉對新來的女孩子斥道:“來者何人?!可知信口開河,擾亂公堂該當(dāng)何罪?”
弗四娘將手中之物丟在茅鴻福腳下。原來是一本卷起來的口供筆錄。
她攏了攏鬢角的碎發(fā),不慌不忙地說:“大人稍安勿躁,請給卑職一刻鐘來查明真相?!?p> “好大的口氣。”
朱縣令有點(diǎn)動了真怒,他手下的人忙活了十來天都沒理清頭緒,這個妖形怪狀的女孩子竟敢說一刻鐘就能破案!
“本官且容你放肆一回,一刻鐘之內(nèi)若查不出真兇,定治你藐視公堂之罪!”
“大人英明?!?p> 算你懂事。朱縣令心里哼了一聲,這女孩子看打扮分明是刑部捕快,不用說,準(zhǔn)是城門校尉找來幫余淵的。
馬氏素來跋扈,不把他朱某人放在眼里,私心里,朱縣令很愿意煞一煞馬氏的威風(fēng)。竟敢不拿豆包當(dāng)干糧,不拿縣令當(dāng)大人。
問案開始。
“茅鴻福,你且將案發(fā)當(dāng)日的情形再講一遍?!?p> 船夫茅鴻福心中冷笑,他才不相信一刻鐘夠干什么,老子會怕你一個黃毛丫頭?
他假意惶恐地將自己如何與趙五郎約定,期間如何苦等,后來又如何去趙家尋人,一一道來。
弗四娘問趙馬氏:“他說的可是實(shí)情?”
趙馬氏道:“正是如此?!?p> “好,趙馬氏,你也來說說當(dāng)日茅紅福找上門的經(jīng)過?!?p> 趙馬氏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猜到要在她話里找紕漏。她小心回憶著茅鴻福的話,盡量按照他所說的,千萬不可出錯。
“……當(dāng)時我正在窗下繡花,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大喊:趙家嫂嫂!趙家嫂嫂!接連喊了好幾聲,我才出去開門。”
“你與茅鴻福有奸情!”
弗四娘冷不丁說道。
趙馬氏一愣,立刻面紅耳赤地罵道:“爛嘴的小蹄子!這毀人清白的話是從何說起?大人要是不替民婦作主,我,我也沒臉再活了!”
說著作勢要撞柱子尋死。
弗四娘在她身后涼涼地問:“他一個大男人凌晨登門,不喊家中主人,卻直接喚你這婦人,還說沒有奸情?”
趙馬氏回頭急辯道:“那是因?yàn)槲謇刹辉诩遥 ?p> “他怎知五郎不在家?”
弗四娘冷冷地問:“他登門造訪,不就是要找趙五郎?”
“他……”
趙馬氏像咬了舌頭,臉皮一寸寸變得灰白。
朱縣令肅了神色。
弗四娘道:“馬氏壟斷了靳縣的水運(yùn),賺得盆滿缽滿,按理有娘家如此,趙馬氏斷不至于過得如此潦倒。”
“街坊鄰里都知道,當(dāng)年馬家不準(zhǔn)她下嫁小販趙五郎,所以成親后,她跟娘家干脆斷了來往?!?p> 弗四娘踢一踢地上的口供筆錄:“平日老死不相往來的兄長,突然跳出來賣力地為妹婿主持正義,大人,你說奇不奇怪?”
朱縣令不得不點(diǎn)頭同意。
“茅鴻福的貨船同樣屬于馬氏所有,這件事跟馬氏脫不了關(guān)系。趙五郎很可能在船上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這才引來了殺身之禍。”
弗四娘瞄了眼凄慘的余淵,嘖道:“有這樣的手段,相信問出實(shí)話不是問題?!?p> 余淵沖她感激一笑。
找準(zhǔn)了方向,后續(xù)的事情就簡單得多,趙馬氏捱不住大刑,很快招供了一切。
原來趙五郎在茅鴻福的貨船上發(fā)現(xiàn)了沒藏好的私鹽。
南魏推行鹽鐵監(jiān)賣專賣制度,魏帝稱為“國之大寶”,鹽業(yè)稅收占了國庫收入的一半。販賣私鹽是殺頭的重罪,馬氏這種規(guī)模,已經(jīng)足夠滿門抄斬。
可憐趙五郎被茅鴻福殺人滅口,拋尸陋巷,還差點(diǎn)連累了一時技癢的余淵。
趙馬氏得到接她回娘家享受富貴的承諾,也很滿意。貧賤夫妻百事哀,開門七件事早消磨殆盡了她對趙五郎的情意。
于是她按照大兄教的話,跟茅鴻福合唱了這出戲。
……
“你為何要刀刺趙五郎?”
余淵吸溜吸溜吞著湯餅,一邊囫圇答道:“都說是想救他了。”
“補(bǔ)刀也叫救?”
“不能說,師門不傳之秘!”
弗四娘劈手把碗奪下來。
“不說不許吃!”
余淵:“好好好我說我說?!?p> 果然一切都是鐵,飯是鋼。
原來余淵幼時曾經(jīng)跟著師父在北伐軍中行醫(yī),這支大軍正是相王麾下風(fēng)龍騎。
余淵的師父是個脾氣古怪的大夫,人送外號“活的不救”。他并非軍醫(yī),隨軍轉(zhuǎn)戰(zhàn)只是為了鉆研醫(yī)術(shù),癖好就是專門搶救將死之人。
“……”
專門搶救將死之人。
多么擰巴的愛好。
弗四娘無語地將碗塞回余淵手里,吃吧吃吧,這種脾氣,這種手藝,吃一頓少一頓。
余淵又把臉扎進(jìn)碗里。
弗四娘有些走神……
在余淵這個位置上,四年前曾經(jīng)坐過另一個人,一個面目平凡的黑瘦小廝。
他和她對面坐,分吃了炒雞和插肉湯餅,然后不聲不響殺了意圖猥瑣她的城門守衛(wèi),趙大志。
弗四娘的目光落在余淵身上。
除了黑瘦的養(yǎng)馬小廝,四年前還有另一個胡子拉碴的青年,從趙大志手中救下了她。
那人叫老魚。
“你以后怎么打算?”
余淵一臉無所謂地道:“光棍一條有什么可打算,城門守衛(wèi)反正是不干了,走一步看一步?!?p> 弗四娘想了想:“要不你跟我回金京?”
余淵從碗里抬起臉:“那你豈不賺翻了,我不單是大夫里武術(shù)最好的,更是打手里醫(yī)術(shù)最好的!”
“一句話,去是不去?”
“就這么決定了!”
余淵爽快地一拍桌子:“承蒙關(guān)照,以后你可以叫我老魚?!?p> ……
弗小老板不差錢,他們租了順風(fēng)車馬行的車,朝金京出發(fā)。
草長鶯飛,桃紅柳綠,如果趕車的老魚再英俊點(diǎn)就完美了。對此老魚嗤之以鼻:“珍惜眼前人??!”
弗四娘哈哈大笑。
馮捕頭哭笑不得。他萬萬沒料到有這種下文,城門校尉一直想重用余淵,弗四娘可好,連根拔起把人挖走了。
城門校尉不扒了胡衛(wèi)的皮才怪!
他懷疑她是故意的。
“左枚那女兒有些憨,要不就從她身上下手,想法子把鑰匙偷過來?”弗四娘托著腮,使勁動左大姑娘的壞腦筋。
“四娘你來看!”
老魚的聲音突然響起。
弗四娘撩開窗簾望去,心中咯噔一下——
金京要變天了。
京城的輪廓在大道盡頭隱約可見,像一只伏在地上的巨大猛獸。那猛獸頭頂?shù)奶炜?,此刻黑云翻涌,枝丫狀的電光一道接一道,像一條條渾身冒火的赤練蛇在烏云中鉆進(jìn)鉆出。
前方一場暴雨就要落下。
老魚拉住馬車,奇怪地仰面看著依舊湛藍(lán)的天空,半邊雷雨半邊晴?
天空出現(xiàn)了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長線,黑云白云猶如水浪一樣在此對撞交戰(zhàn),腳下大地是陽光普照的人世,道路盡頭卻像黑暗陰森的幽冥。
弗四娘看到了更多。
她左眼中,金京上空雷云之下血光大盛,殺意騰騰幾乎要沖散紫金色的皇氣。
宮中必定出大事了。
不知怎的,弗四娘突然想起奈落迦摩提留在梨花禪寺那七個觸目驚心的“殺”字。
殺殺殺殺殺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