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話說當(dāng)年

　　“記得，官道上，十里坡?！币笕謮勀菚r還不是殷家的嫡孫，他只是一個在饑民里摸爬滾打求得裹腹的螻蟻，名字是算命瞎子起的——咒生，生亦是苦，十八歲的咒生從狼口奪食，餓狠了老鼠也是美味，草根樹皮熬一熬也能吃。

　　那是很多年前……

　　烈日炙烤著大地，進村的大道上滿是且行且停的佝僂人影，咒生坐在高坡上，附近能吃的都被挖盡，目及之處都是被翻找過的黃土。

　　他嘴里啃著一塊老鼠肉，這塊肉比拇指頭大不了多少，依舊被分成了兩半，另外一半留下一頓吃，圍坐在一旁的花胡子老秀才還在嘀嘀咕咕的念著皇帝沒了，科舉沒了，變天了，往后沒有奔頭，百無一用是書生竟是一語成讖。

　　大家都不曉得他在念什么，蓬頭垢面分不清男女的饑民，如無主孤魂一樣在山坡上游蕩，咒生環(huán)視聚在自己身邊的人，大多是懶散漢子，要么就是想用他一身惡名嚇走地痞流氓的老弱婦孺。

　　他們各懷心思，但年歲不好，澇一年旱災(zāi)一年又亂一年，大家不過是湊在一起而已，談不上什么相互扶持，老秀才說大家都是茍活于世。

　　咒生覺得他們還不如狗呢。

　　“生哥，聽說你以前遇到過狼，狼肉好吃不?！币粋€三十歲上下的柴瘦男人，破舊的褂子爛菜葉一樣纏在身上，男人嘴里嚼著一塊黑乎乎分不清是什么的東西，他沖咒生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咒生冷漠的收起手里的老鼠肉，聽到肉這個字，周圍刨土的人紛紛像聞到肉味的野獸，兩眼精光的盯過來。

　　饑腸轆轆的目光針一樣扎咒生身上，他毫無懼色的拍掉腿上的草屑，哼笑道:“狼血更好喝，還是熱的?！闭f完他不顧背后各異的眼光，起身去找水喝，不再理會這些人。

　　等他走遠，方才問話的漢子又湊都老秀才身邊:“老秀才，這事兒你知道，你來說說?！?p>　　“知道什么?”老秀才故作姿態(tài)端著架子，一雙渾濁的眼睛瞅著黃牙，向他伸出枯枝一般的手來:“嘿嘿，老規(guī)矩。”

　　黃牙眼睛提溜一圈好似在算計，須臾，他從口袋里捏出一粒干豆子，重重按在老秀才掌心里，老秀才立刻攥緊五指把干豆子收進腰上的囊袋。

　　直到他把囊袋用破外衫蓋好后，才搖頭晃腦道:“我聽之前出關(guān)的商人說過，咒生有一次得了重病，大家都怕極了，只能把人往山溝里丟，那山溝里都是野獸，好幾個想進去打獵的都死在里面沒回來?！?p>　　“有些大膽的獵戶進去尋人，要么就見一堆白骨，要么就看到一群野獸蜂擁而上，齜牙咧嘴猛啃，眼前一片血淋淋，嚇得進去的人魂不附體，出關(guān)的人想著禍害野獸也好過埋了，于是便把咒生丟進山溝?！?p>　　“那幫商人本以為丟了個包袱能快些出關(guān)，誰知道命不好，才走了百來里，又遇到衙門在趕人，于是只能冒險從山溝繞遠路過關(guān)。官兵追得緊啊，經(jīng)商的幾人索性把心一橫抹黑也敢往山林闖，哎呀，這活人一進溝，野狼嗅到了人味兒嗷嗷的叫，經(jīng)商的幾人嚇得魂不附體，可沒辦法呀，回去要充軍，還不如放手一搏?！?p>　　老秀才緩了口氣繼續(xù)道:“經(jīng)商的人走了許久，漸漸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他們嚇得渾身哆嗦，可路已經(jīng)走了一半，斷然沒有再返回去的道理，所有人只能硬著頭皮握緊手里的棍子繼續(xù)往前走?！?p>　　聽到此處，黃牙不滿拖沓地催促道:“趕緊講咒生，別磨磨唧唧騙我一粒豆子，小心我揍你?！?p>　　“就要講了，別催?！崩闲悴艖C怒道:“他們走了百來步，手里的火把燒到一半，這回不止是濃到讓人作嘔的血腥味，還有牙齒咔嚓咔嚓撕咬和吞咽的聲音，聽得人渾身發(fā)毛?！崩闲悴培緞觾膳叛例X，發(fā)出咯咯咯的響聲。

　　黃牙和圍著的饑民聽得正入神，紛紛縮起肩膀湊在一起，仿佛走夜路的是他們，老秀才滿意地捋了捋邋遢的胡子，輕輕咳嗽兩下，故作玄虛的環(huán)視眾人，又抬了抬身子，直到眾人朝他投來催促的眼神才開口:“忽然，有人照見一個蹲在地上的人影，?。?！他嚇得大叫一聲，所有人都往大叫之人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隨著火把越來越多，眾人才看清楚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整趴在地上啃一頭狼的肉?！彼鋈患涌炝苏Z速，大家伙兒聽得一愣一愣的。

　　“那血人也看到了舉著火把的幾個家伙，他抹了一把臉，又繼續(xù)大快朵頤起來，經(jīng)商的人那見過如此畫面，不人不鬼的東西，像野獸一般吃生食，還以為遇到什么山魈，狐妖，黑熊瞎子，可隊伍里有一個腳夫，他仔細端詳咔嚓咔嚓吃肉的玩意，突然叫了兩個字——咒生!”聽故事的一圈人倒吸一口涼氣。

　　“那天就是腳夫抬咒生進的山溝，當(dāng)他喚起咒生的名字時，野人豁然站了起來，沖遠處嗷嗷嗷叫了幾聲，叫完還沖腳夫咧嘴一笑，一張血淋淋的嘴，把腳夫嚇得當(dāng)場就跌坐在地，咒生也沒理他們幾個，轉(zhuǎn)身拖著地上的死狼消失在黑黢黢的林子里?！崩闲悴耪f得太快有些氣短，他又換了一口氣，端起破碗盛的濁水，喝了兩口后繼續(xù)把故事說完:“就在大家以為安然無事時，身后猛地就傳來狼群嗷嗷的叫聲，林子里的樹沙沙作響，腳夫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嚇破膽一般大叫著:咒生的孤魂來報仇了！說著便抓起一個同伴的火把往前方?jīng)_過去，嚇懵的眾人也跟著跑了起來，狼群就在后面追啊，一直追到了太陽出來才散開?！?p>　　“等天亮大家開始清點人頭，腳夫才發(fā)現(xiàn)十來個人進溝，活著出來的只有五個，他們也不敢耽誤，趕緊出關(guān)去謀生路，怎知道關(guān)外打仗，這些人又被抓了壯丁，那腳夫后來又見到咒生一次，咒生看到他只是問了一句，怎么那晚狼沒咬死你呢?！?p>　　“真狠啊。”黃牙兩眼放光，他又拿出一粒干豆子，誘惑老秀才道:“你跟我去辦件事，這個就賞給你?！?p>　　黃牙裝款爺，老秀才雖然心里不屑，但為了那豆子也趨炎附勢起來:“你只管說。”

　　咒生在河邊喝了水，又洗了一把臉，還沒來得及找個蘆葦?shù)厮挥X，黃牙和老秀才便鬼頭鬼腦地摸了過來，他們二人笑瞇瞇地湊到河岸邊，一路呼呼喝喝把旁邊的人趕走，眾人倒也不是怕他們倆狐假虎威，只怕咒生這位真閻王。

　　“生哥，生哥，咱有一筆買賣同你談咧?！秉S牙賊兮兮道。

　　“什么買賣?！敝渖[起眼，他當(dāng)然不信黃牙有好事不獨吞，能來找自己，恐怕是一個人吃不下:“有好事你還能便宜別人?”

　　“生哥，你這就見外了，咱們說起來也是兄弟，有好事能不想著大哥嘛?！秉S牙油嘴滑舌。

　　咒生無所謂對方真心與否，他就不信世上還有真心待自己的人，黃牙更是心知肚明的，但他還是拉著老秀才把事情交代了:“生哥，這回是老天爺賞飯吃，你看我撿到什么?！彼岩粡埌櫚桶偷臇|西獻寶一樣拿出來展開。

　　“上面寫了什么?！敝渖痛蠖鄶?shù)人一樣不識字，他讓老秀才解釋上面的東西，識文斷字的老秀才煞有介事地晃動他那顆干癟的腦袋，和戲臺上的角兒一樣，裝腔作勢地接過黃牙手里的紙片，緩緩展開來。

　　老秀才故意拖長語調(diào)道:“上面寫的是壬子年二月廿十，綠營有一隊人馬要押運糧草從官道上過，讓各縣的官府衙門放行?！?p>　　二月廿十，糧草。

　　心里迅速過了一遍的咒生，一下就弄明白黃牙為什么不敢獨吞，綠營就是官兵，官兵手上有火槍，蹦一下人就沒了，他是有賊心沒賊膽又舍不得到嘴的肥肉，是啊，官兵吃的糧都是冒著香氣的白面白米，反正到哪兒都是逃不過餓死累死橫尸街頭的命，為什么不在死之前做一個飽死鬼好上路。

　　“黃牙，那伙官兵在哪兒。”咒生想吃飽，他不怕。

　　黃牙兩眼驟亮，像點了火:“生哥，我之前一直就跟著他們呢，今晚那隊兵爺就在這條河下游的官道上扎營，現(xiàn)在摸過去晚上就到了，咱們抹黑過去，能拿多少是多少?！?p>　　下游的官道，不是很遠，天黑也好做偷雞摸狗的事，咒生沒有馬上答應(yīng)，他見過關(guān)隘上的官兵用洋火槍驅(qū)趕流民，聲音響鞭炮，打在人身上血哇哇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