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逍遙游（八）
一定要找到存在的地基，一定要找到萬有的地平，一定要找到語言的河床，一定要找到事物的輪廓際線，一定要找到不可懷疑的堅實起點。它有什么？它可以有什么？它是什么？它可以是什么？對此，我們可以希望什么？
“不可懷疑究竟意蘊(yùn)著什么？一切肯定的都將被否定，一切陳述的都將戴上疑慮以待拷問，凡所說出來的都將腐朽，凡所成全的都將壞滅，一切遷流不定而無物常駐?！蹦巧⒃俑惺懿坏?，只在裂縫的光影明黯的變換中提示著它并未徹底消失。
“懷疑？堅定？堅定的懷疑還是懷疑的堅定？沒有堅定的懷疑也沒有懷疑的堅定！我不可懷疑的究竟是什么？甚至可以懷疑萬有為空，甚至能夠懷疑我不存在，一切的一切終了的地方而懷疑還將繼續(xù)，天翻地覆日月傾倒，唯有……唯有……”裂縫中得到光明逐漸消失，藍(lán)色晶片裂縫又裂開了許多。
“唯有我在懷疑不可懷疑?。∈且?！無論作何懷疑，都無法避免懷疑的存在，噢，萬能的懷疑，萬能的思緒，你是真正的神，唯有你不可懷疑！”藍(lán)色的晶片光色褪卻，淺白色的裂紋開裂得縱深，遍布整塊晶片。
“那么，當(dāng)一切可懷疑的都被懸置起來，當(dāng)一切都失卻自身的合法性基礎(chǔ)，你就是真正的基礎(chǔ)，你就是唯一的存在，你就是一切存在的基石。意識必定存在，意識真的存在，思想才是真正的存在，神識是真的主宰，存在即是意識即是思想即是神識！那么，萬有緣何而生？我又因何而立？”生息凝煉的聲息至此徹底消失，光亮整個褪卻而晶片也徹底轉(zhuǎn)為冷藍(lán)色。
“神識已經(jīng)確證存在了，萬有如何因之存在呢？我如何因之存在呢？神識就是存在，那么諸神識中一定存在我的心念中的那一個至為純凈只為光明的凈神識，她從不欺詐從不說謊從來作為光明的萬能的最高存在存在著，因而必定作為一個神識性的最高神識存在著，作為一切存在者的燈塔和光源。”從裂縫間散失的光暈化為金色的文字，凝成后隨即消散無形。
“同樣，也必然有一個在懷疑的神識我存在。因為必定存在有一個完美的實體，一個最高的實體，那么它必定是這個最高神識和實體結(jié)合的東西，它若存在，則我就因此有了從神識進(jìn)化到實在的可能路徑。經(jīng)此保證的“我”，便是一個不僅是神識的而且是身體的實存的我，一個真正的我！”文字的顏色也變得暗淡，也化為冷藍(lán)色。
“兩個我如何成了一個，兩個我最終如何成了同一個我？”文字變得輕微細(xì)碎，搖搖晃晃歪歪扭扭形狀不穩(wěn)，而裂縫再次加深加寬加厚遍布晶片周身，再沒有一點完整的位置。
“身體的奇經(jīng)八脈打通后，我們的首腦中必定存在著溝通兩個界域的官能腺體——冥池！它溝通紫府丹田，溝通天地氣息。在毋庸置疑的懷疑自身的堅實基底上，正茁壯地生長著粗大的“我”的性相，如此，最后的疑問就只有——萬有因何而立？”終于，那雖有的字色都化為圖讖，冷藍(lán)色的圖讖，而晶片如元?dú)獍闩砣徽殉蔁焿m粉末。
“心不相應(yīng)行！我的神識或心中存在的心不相應(yīng)行已經(jīng)嚴(yán)正地表明，神識空間之外的實體界域中還有似我而不是我的某種東西，它們便應(yīng)是萬有的證據(jù)……”煙塵散作難以辨認(rèn)的意符，忽然向內(nèi)收縮，整個湮滅。
霎時，整個虛空陷入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永恒的沉寂。在懸空中，連意念都不再生起，連意念的波瀾都不再有一絲一毫，下一刻黑潮來臨，將時間鏈條打斷，將空間結(jié)界撕碎，將一切吞沒。
來不及了么，果然還是來不及嗎？果然一切都是徒勞的了么？
同一時刻，一處昏暗深邃的淵藪之中，三道身影一黑一白一紫正快速向下墜落，其中的白色身影突然警策地止住了墜落，一道雄渾的氣息四散開來，將三人懸空包裹住，而深淵的淵壁上不時傳出雷鳴般氣動破空而物料碎裂的聲響。
嬰寧的心神似有所滯澀，凝眸蹙眉作一處，拂袖凝出一段場景，卻有所失神地向黑龍道：“龍君！這……”
那場景之中顯現(xiàn)的，赫然正是劉子妍湮滅前遺留的一段藍(lán)色煙塵，正是剛剛晶片化為粉末消失殆盡的后續(xù)。嬰寧怎會不知，一旦這神域凝出的命魂完全散失掉，就是造化如他也將無可如何了。他固然有逆生死控陰陽奪造化的本領(lǐng)，卻對失卻存在根基的東西，也無可如何。
嬰寧凝神一會，念起與神域之中，卻轉(zhuǎn)入劉子妍的神識空間之中，空間霎時經(jīng)緯縱橫，一點一點一結(jié)一結(jié)閃耀出劉子妍思緒夠及的地方——法界、調(diào)伏界、神域三界的節(jié)點如光網(wǎng)一般縱橫聯(lián)結(jié)，勾勒出她曾到達(dá)的地方。
只一刻，待嬰寧再次睜眼凝眸，與場景中煙塵的徹底失散一道的是嘆息聲那長久的沉默，隨之而來的是，失望如命局一般不可撤回。
虛映的場景中的煙塵散失后，嬰寧又向身旁的黑龍看去，咦怪地祈問道：“龍君，子妍她……”
龍君聞言喚出龍形，長空一喝聲徹天地，聲波穿透層層疊疊的崖壁和水文，力量非凡儼然大神造化。一番查探畢，卻見他并不急于恢復(fù)人身，只在空流中向嬰寧搖頭，似長長久久的否定判決持續(xù)而深廣。
良久，龍君才緩緩地道：“老朋友，對此我十分抱歉但還是要告訴你，先前的一切并非我的施為和考驗，你應(yīng)知我才醒來不久，而我也未曾知覺你那徒弟會如此如許，如今那邊沒有傳回訊息，只怕是……當(dāng)然，也許，若是奇跡能夠發(fā)生在她身上，一切也或未可知?。俊?p> 嬰寧豈不知龍君說出這話意味著何等兇險的境況，龍君是半神半仙之體，千年的修行是不允許他說奇跡氣運(yùn)這種凡俗之言的，但他還是說了，除了充當(dāng)安慰劑外這樣的話是連鬼都不會信的。
絳紫色常服女子似有觸動，吳淺竹再是心如琉璃不問世間塵雜，從剛才虛映的場景和師尊黑龍二人的對話中，卻也能感受得出師尊和龍君言語所指大致為何，故而也不由得捏了捏指掌將衣帶糾結(jié)作一團(tuán)，凝凝地看向嬰寧：“師尊，子妍師姐她遇到困難了么？她不會有危險的對吧？師姐那么聰明，她不會有事的對不對？而且您的修為那么高深，是肯定能夠救他的對不對？”
吳淺竹一連喚出四個追問，師尊門下弟子本就零零落落，長久以來就只有自己和師姐二人，即到了如今加上雨青禾也才不過三人而已，劉子妍待她很好，師姐妹感情深厚，她打心里不愿意任何不利的消息傳來，如今聽聞危險降臨，心中怎會不急切——雖然修為低微得多，年齡和身骨也幼稚柔弱得多，但若是生死關(guān)頭，她卻更愿意在先承擔(dān)甚或下意識地一力獨(dú)擔(dān)。
嬰寧緩緩地道：“沒事的，你師姐天資過人，不會有事的?！毖援?，嬰寧淺淺地隨意凝向遠(yuǎn)外，并不向吳淺竹交接目光。
遠(yuǎn)處，只有一團(tuán)團(tuán)黑暗蠢蠢欲動，在深淵中顯露出它的本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