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鷹第一次見到井的時候,他十三歲,她九歲。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孩,身穿男童的粗布衣服,沾著泥土,臉上的笑容讓人無法看透。
“這位是...你姑且稱她為憬小姐吧?!?p> “我母親姓顧,我單名井,水井的井,橫豎都是二的那個。”
應指揮使聽了嘆氣,但沒有說什么,囑咐應鷹,“你的職責是保護她?!?p> 應鷹領父命。他心里清楚,能讓錦衣衛(wèi)指揮使安排自己的兒子照看,這個女孩一定不是一般人。
事實證明,這女孩真的不一般,不像大家閨秀乖巧地待在家里學女紅,成天在外面瘋跑。應鷹攔也攔不住,父親根本不管這位來歷不明的小姐,應鷹只好追著她滿城跑,好在他眼力比一般人好、腿腳利索,就算夜深也追得上,后來也習慣了。井小姐跑累了會跟應鷹在路邊小館吃飯,一邊吃著一邊偷聽其他食客聊天說話,或者躺在哪家屋頂上定定地看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小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上房揭瓦,而且專揭紅粉青樓的瓦。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聽到的是青樓女子嬌喘聲時,應鷹嚇了一跳,險些從屋頂上掉下來,被井小姐嘲笑了三天有余。
除了調戲應鷹,井小姐的嗜好還算正常。她能安分地坐在凳子上,不是手拿筷子吃飯就是手捧兵書或者醫(yī)書,專心起來能廢寢忘食,這一點讓應鷹自嘆不如。她也喜歡下棋,五子棋、圍棋、象棋,不論哪種總會輸給上官首輔,但總能贏應指揮使和應鷹。
最近井小姐多了一個興趣,翻應指揮使的卷宗。不過她總是當著指揮使的面看,指揮使堅決不讓她看的她不會強求。可她畢竟是井小姐,翻完卷宗不會就此結束,她總會自己跑去找線索,而且每次都有意外的發(fā)現。但不總能得到應指揮使的贊賞。
有一次,不知井小姐如何發(fā)現了北延潛伏在京城的刺客準備行刺圣上。井小姐扮成侍女端著點心茶壺,直接敲開偽裝成貴族小姐的刺客房門,與對方對峙。
就在對方發(fā)現自己身份暴露,準備用匕首刺殺井小姐時。井小姐像猜準了刺客會出手,不等應鷹作出反應,右手瞬間打掉了刺客手中的匕首,左手抓住刺客的頭發(fā)狠狠按在桌上,刺客疼痛不自覺地叫出聲,井小姐順勢將手指插入刺客口中掏出了刺客口腔里藏的毒藥。
如此一氣呵成,沒有精準的心理預判和誘導很難做到這般順利。
井小姐果然不是一般人。
可惜,刺客被抓回鎮(zhèn)撫司,應指揮使不僅沒有贊賞,然而說應鷹應該防止井小姐遇險,不僅責罵應鷹還罰他跪一晚,井小姐主動在應鷹身邊石板地上睡了一晚。
結果,井小姐只安靜了一個月,又找到了案子。城中許多家兒童走失,個別在城外的荒郊野嶺被人發(fā)現尸首,每具尸首全部遭人奸殺致死,平均年齡十歲,最大十四歲,最小只有四歲,男女均有。這個案子的卷宗并沒有被井小姐看到,反倒是她在坊間聽說的。
之后井小姐突然不見了,應鷹認為井小姐故意被人販綁走,事實確實如此,但他失誤了,同樣被人販子綁去。拐騙孩子的多為女性,負責看守孩子們的是四個男性,包括一個首領,是他們無聊之時挑選“心儀”的孩子解決性欲。但他們監(jiān)管謹慎小心,應鷹連向外傳遞消息機會都找不到。
“反正你現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如來幫本小姐?!?p> 也只能這樣。
但除了在她行動時幫忙照看孩子,他沒什么可幫忙的,而井小姐的行動也很簡單,不過是與人販們說話。
一開始只是吃飯時閑談,偶爾會跟個別人單獨聊天,意外地沒人產生傷害她的想法。逐漸地,有些人販會主動找井小姐說話,有時甚至是深更半夜。
應鷹曾透過窗戶縫隙看到,健壯的男子跪在井小姐面前,輕輕地握著她的手,眼神慌張閃爍。井小姐向他耳語,摸摸他的頭。男子瞬間流如雨下,仿佛面前這個弱小的女童是來自天上的神女。
但很快,即便井小姐一如往常,人販們卻都不再與井小姐講話了,有些時候甚至故意避開與她碰面。
直到一日深夜,孩子們在屋里睡覺,屋外突然有火光,有人大聲叫喊將應鷹喚醒。
井小姐站在窗邊,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應鷹也向外看去,愣在原地。
四個男人渾身燃燒變成四個火人,在院子里癲狂般舞蹈,大叫的聲音十分痛苦,但始終努力保持站立,在院子里狂亂地奔跑,不去求救。
井小姐站在窗邊,眸子里映著四個火人瘋狂的舞蹈。
不久,他們的喊聲引來了鄰里。鄰里迅速救火,其中三人因傷勢過重不久死亡,只剩下人販集團首領一人保住一命,被抓入鎮(zhèn)撫司監(jiān)牢。錦衣衛(wèi)搜尋現場,救出了孩子,并找到了他們拐賣兒童的證據,驗尸后發(fā)現四人均已自宮。
此人對誘拐兒童并與同伙對個別兒童實施奸殺一事供認不諱,但他的神智已明顯不正常。在被問道為何自宮時,他答道,“因為太臟了,太臟了忍不了了,就割掉了。”
當問到為何點火自焚時,他一直盯著案桌上的燭臺,說因為太冷,隨后趁看守不注意突然搶過燭臺點燃了身上的囚衣,流淚大喊道,“冷!太冷了!死亡太冷了,地獄太冷了!我不想死!點燃我!點燃我!點燃我!”看守及時滅火,才沒讓他被燒死。
但他最終依舊死于自殺。據當時住在他對面牢房的囚犯供述,那人呢喃著太冷,一邊將雙手伸進囚衣里摸腹部取暖,不久便撓起皮膚,撓到皮開肉在鮮血淋漓,他摸著自己的血說了句好暖和,于是指甲插進了肉里,撕開肚皮,掏出了腸子將自己裹住??墒?,由于失血過多,他直到臨死前還呢喃著太冷,冰冷地死去。
獄卒皆以為他們被亡靈纏身,只有井小姐跑到應指揮使的面前說,“是我一步步誘導他們點火自焚,教唆他們自殺的?!?p> 一旁的應鷹回想起當時井小姐看著火人狂舞的場面,仿佛在欣賞自己的藝術品。
應指揮使不知是否相信了井小姐的話,至少在這一案件的卷宗里,井小姐和應鷹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
終于有一天,應鷹鼓起勇氣開口問井小姐,她是否享受以這種手段懲治惡人。
“你覺得我做的對嗎?”
應鷹愣住了,他仔細斟酌,最后決定說實話,“我覺得你做錯了,不論多大的罪惡,懲治惡人的應該是正義、法理,而不是個人。”
井小姐抬起頭仰望星空,她安靜地說,“你說的對,我做錯了。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辦法速戰(zhàn)速決?等查出真兇時,又會有多少孩子命喪黃泉?恐怕沒有人會覺得我做錯了吧,那些人惡有惡報,死得凄慘活該。
但我知道,你也知道,我錯了。雖然我從沒有把他們的死相當作自己的杰作,不論用多么美好的飾物裝飾,這群人終究是丑陋的。我看他們的死狀絕非欣賞,只是為了把自己的罪孽刻在心上,畢竟,這世上無人能懲治我的惡?!?p> 那樣安靜的井小姐,應鷹第一次見到,她的的側影,仿佛被世界拋棄了一般孤獨。但那時的他,還沒有膽量對她承諾什么。這是他一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