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夫人王氏的葬禮在今日舉行。
上官椿代替上官首輔前去悼念,與我同乘馬車前往,一路上十分沉默。
原因很簡單,我們原本以為柳辰之可以作為擊敗皇甫的突破口,可不只上官椿,大理寺的官員自打柳辰之入獄開始便一直盤問他貪污來的贓款從何而來,是否有人與他同謀,軟硬皆施。而柳辰之從入獄開始,便一口咬定貪污的贓款是趁公務之便自己偷拿的,無人指使,更與他人無關。
但誰都明白,如此多的款項不是他一個小小侍郎說拿就能拿的。而且他明說是自己主動拿的,拿了卻從來不花,有違常理。
可誰都拿他沒辦法。
馬車行駛到京兆尹府邸附近停下了。應該還沒到吧?
我和上官椿面面相覷,聽到車外有些嘈雜,上官椿問車夫,“怎么了?”
車夫回道,“大少爺,前面有馬車堵住了。”
我掀開窗簾伸頭向外看去。
京兆尹府門前停著一輛四面皆用絲綢裝裹的楠木馬車,車旁一對文人打扮的孿生兄弟正跪在旁邊哭號哀求,“大人,求大人救救我爹!大人!”
車夫見狀也很愁,轉(zhuǎn)身對車內(nèi)我們說,“大少爺,二少爺,看這情況咱們走不動了。”
其實距離已經(jīng)不遠了,上官椿回道,“我們就在這里下吧?!庇谑俏液蜕瞎俅蛔呦埋R車步行。
我們還沒到京兆尹府門口,楠木馬車上的人下來了,男子衣著華麗,那目中無人的樣子十分眼熟。
“皇甫義明...他還好意思來?”
聽上官椿的語氣,簡直想把他立刻抓進大理寺嚴刑拷打。我很理解他的心情,看到他出現(xiàn)在京兆尹府門口的那一瞬間,我甚至有種把他和他那個淫蟲弟弟剁了喂狗的沖動,不過一想野狗吃這么惡心的東西會肚子痛,忍一時。
孿生兄弟見到皇甫義明像見到了救世主,,立刻朝皇甫義明爬過去,一邊喊著“皇甫大人!”被皇甫義明的侍衛(wèi)一腳踹開?;矢αx明露出看到路邊腐爛的死魚一般的表情,揮手示意侍衛(wèi)將二人趕走。
二人仍不罷休,哭喊著“皇甫大人求求您救救父親!”雙手伸向皇甫義明。
見皇甫義明的侍衛(wèi)拔出佩刀順勢就要砍掉二人的手,我大驚不妙,正準備出手,突然“噌”的一聲,侍衛(wèi)的佩刀應聲落地,沒有傷到孿生兄弟。
那侍衛(wèi)因佩刀被重力擊落手腕受傷,忍不住大叫,但他身邊并沒有人。
此時,我注意到落地的佩刀前立著一支箭,箭頭完全莫入石板,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可見一斑。而且看箭插入地面的角度,此箭應是從天而降直接擊中侍衛(wèi)的佩刀,以免傷及街上行走的路人。
我十分驚訝,練習弓箭不僅要靠后天努力也要依仗天賦,因此雖然弓箭可以作為常規(guī)的遠程武器,但能將弓箭用到出神入化境界的人少之又少,連習得百家武功的大宗師易絕都感嘆弓箭難以習得精髓。
而京中竟有如此用箭高手!
皇甫義明也有同樣的疑問,朝箭射來的方向看去。只見身穿飛魚服的青年騎著高大的黑色駿馬走來,他手持彎弓,在皇甫義明面前下馬作揖,
“皇甫大人,今天是京兆尹夫人忌日,門前不宜見血?!?p> 不是吧,應鷹!
我雖知道他自幼習弓箭且天賦極佳,但他才比我年長兩歲便有這等身手。水平雖然仍不及大宗師,但要知道,大宗師里最年輕的易絕今年也有二十七歲,比他年長七歲。
七年之后的應鷹能成長什么樣子呢?
未來可期,我不禁露出微笑,原本郁悶的心情煙消云散。
皇甫義明跟應鷹客套了幾句便進門了。孿生兄弟被應鷹安置到別處,我和上官椿這才走向前去與應鷹打招呼。
上官椿對皇甫義明愈發(fā)不滿,盯著他離去的方向忿忿不平,“皇甫義明到底知不知道他那個愚弟弟做了什么,還有臉出現(xiàn)在岳夫人的靈堂前?!?p> 應鷹回道,“岳夫人是二皇子殿下生母,崔貴妃兒時的好友。貴妃殿下不方便出宮,讓二皇子殿下前來祭拜。”
“嗯?二殿下要來嗎?”
應鷹看著我,他知道我是二皇子黨的人,“你不知道嗎?”
“真不知道?!?p> 最近袁毅因為查案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沒空跟我聯(lián)系。上官成雪那個老狐貍只讓我跟著上官椿前來祭拜,并沒有說別的,我還以為他良心發(fā)現(xiàn)了。老狐貍終究還是老狐貍,是對他產(chǎn)生期待的我太嫩了。
“既然二殿下要來,那么那個爭強好勝的太子殿下肯定也會來咯?”
應鷹點頭,肯定了我的想法。
這么說皇甫義明會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太子,我嘆了口氣。
“嘖嘖,目的不純?!?p> 上官椿罵道,“虛情假意?!?p> 我拍拍上官椿的肩膀,“好了好了,我們還有要做的事情,別為一個人渣生氣。不值得。”
上官椿嘆息,整頓心情。我們?nèi)俗哌M了掛滿白綾的京兆尹府邸,分別在岳夫人靈前祭拜,向一旁泣不成聲的岳大人致以哀思。我悄聲告訴他,吊唁結(jié)束之后我們與他有話要說。
不久,京兆尹府門口傳來一聲尖細的通傳:“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駕到!”
岳然顯然沒想到兩位皇子會出現(xiàn)在自己夫人的葬禮上,趕緊抹抹眼淚,前去迎駕。
西塘太子李懷英從玉輦上下來,急匆匆走進京兆尹府,趕緊扶住正要跪拜的岳然,“本王聽聞岳夫人死訊,甚是哀傷,特來祭拜,岳大人不必多禮?!?p> 說著,命侍從端上來些金銀寶器呈上。
“這是本王和母后的心意,還請岳大人收下?!?p> 岳然要跪下謝恩,被李懷英扶住。
我在一旁冷眼看著李懷英夸張的表情和說辭覺得假。不論是他還是他母親皇甫皇后對岳夫人都沒什么感情,皇甫皇后對待岳夫人更可以用冷漠來形容,據(jù)說岳夫人以前進宮問安時皇后連正眼都不瞧。
所以太子到底是來干什么的?炫富嗎?
等太子上靈堂祭拜,一身素服的二皇子李懷響才走到岳然身邊。他低聲對岳夫人的突然離世表示哀悼,并轉(zhuǎn)述崔貴妃的哀思。二殿下講起小時候與岳夫人的往事,岳然聽后不禁淚如雨下,收下崔貴妃和二殿下贈送的香燭紙錢、隨葬品和崔貴妃親筆所寫的吊唁信,鞠躬感激,被二殿下扶起。
隨后,二殿下前往靈堂莊重祭拜,不似他那哥哥完全為做給外人看。
果然還是二殿下看著順眼。
好在兩位殿下不久就回去了?;矢αx明見太子離開也隨之離去。
我很好奇皇甫義明急著見太子干什么,不過按照那只豺狼的性格絕不會讓人靠近甚至聽到他們的對話。
岳夫人的吊唁儀式結(jié)束。我們?nèi)嗽缫亚那膩淼胶笤旱却廊?,看到岳然現(xiàn)身,再次向他致以哀悼。
岳夫人即將入殮,她的死對一個尋常女子來說是何等沉重。
岳然是愛岳夫人的,我很明白,正因如此才糾結(jié),但岳然應當知道她的死因。這是他作為丈夫的職責,即便這有違岳夫人的本意。
“岳大人,我們...”
我正猶豫著如何開口,應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看著我眼神告訴我,這件事應該由他傳達。我點頭,站在他身后。
“岳大人,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向陛下和太后殿下匯報了岳夫人的死因,正如之前跟您講的,岳夫人死于服毒自殺。”
岳然身心疲憊不堪,已經(jīng)不想聽到這種事情,他敷衍道,“我明白了...”
“但是,岳大人,岳夫人并非毫無理由的自殺。岳夫人生前,可能遭到皇甫嵩明長達四個月的凌辱?!?p> 岳然恍惚,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你說什么?”
“根據(jù)岳夫人貼身侍女綠鶯的回憶,半年前您與夫人曾在游湖時偶遇皇甫嵩明,當時皇甫嵩明下迷藥迷暈大人和夫人,并對夫人不軌?!?p> “等等...等等...”岳然突然制止應鷹,捂住腦袋,“你是說...你是說紫靜她...”
應鷹點頭。
“這不可能...紫靜這半年間對我態(tài)度冷淡,是因為她...她在外面與其他人在一起!她!她背叛了我?我如此愛她!我如此愛她她怎能...”
“也許她所做的事確實對不起你,但岳夫人的心從來沒有背叛你!”
我激動地糾正他。岳然真是傷心過度,怎么可以產(chǎn)生這種誤會!
“那可是四個月!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四個月啊!如果不是她本人愿意,怎么可能一直瞞著我不對我說!”
“因為岳夫人被皇甫嵩明威脅...”
“用什么威脅!不就是她做了對不起我的事!被人糟蹋了居然還有臉回家見我!”
“啪!”一聲,我實在忍無可忍,沖過去給顧影自憐、放聲大吼的岳然一巴掌。我緊緊攥住拳頭,強忍住揍他的沖動。
“岳大人傷心過度,失去理智了。岳夫人多么愛你,這世上還有比你更清楚的人嗎?岳夫人不曾不愛你。綠鶯說岳夫人這半年來寢食難安,在你面前吃下的飯回房后全部吐了出來。她只會在你面前勉強露出笑容,她多少次想要割腕自盡都被綠鶯攔下了,還害怕你擔心,讓綠鶯瞞著你。這半年以來她有多煎熬你知道嗎!”
“不...怎么會...紫靜她...”
“皇甫嵩明對她可不止非禮,期間不停地對她施暴,她怎么開心得起來?她不愿與你同房不過是不愿讓你看到那些丑陋的傷痕。她滿身瘡痍,倒是你,枕邊人的身體和心理狀態(tài)已經(jīng)惡化到這種情況你居然全然不知,你的心長到哪里了?”
“不...不...怎么會...”似乎想起夫人生前說自己沒事時疲憊的笑容,岳然不住地流淚,喃喃自語,“可是,可是為什么紫靜不告訴我?。克绻嬖V我,事情怎么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此時,上官椿掏出一本賬冊遞給岳然。
“這是?”岳然接過賬冊,他緩緩翻頁,眼睛圓瞪。
“這是在皇甫嵩明房間里搜到的,你在南房貪污留下的罪證。岳然你好大的膽子,連陛下親自下旨督辦的水利修繕款都敢貪。要是追查下來可不止殺頭,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上官椿怒視岳然,在看到賬冊之前,他也不曾想到一向膽小怕事的岳然竟也能如此膽大包天。
“我...我僅此一次!真的!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絕不曾有過!我發(fā)誓!“
“但是如果你真心愛護你夫人,就不該讓她承擔砍頭的風險?!?p> “我也是一時鬼迷心竅,但自那之后便不敢再犯了!我夫人她對此毫不知情?!痹廊坏皖^看著手里薄薄的賬冊,仿佛有千金的重量。
“紫靜...紫靜她可是知道了這件事...”
應鷹點頭,”皇甫嵩明恐怕是以告發(fā)你貪污修繕款威脅夫人。夫人心高氣傲,但愛你深入骨髓,才選擇對你隱瞞。夫人忍受四個月的折磨恐怕也是為了奪回賬冊,好解除后顧之憂。只可惜皇甫嵩明將賬冊藏在自己屋內(nèi),她無從下手?!?p> 岳夫人深知岳然膽小怕事而皇甫兄弟手段狠毒,如果岳然知道皇甫嵩明手握自己的把柄恐怕不止忍受欺壓就能了事,因此才會想獨自解決,為此她選擇背叛自己心愛的人。但終究忍受不了良心和自尊的折磨,致使抑郁,以自殺的方式離開人世。
她的愛與覺悟令人難過。
岳然,攤在地上,像是喃喃自語,“陛下...可知此事?”
應鷹搖頭,“證據(jù)來源不詳,不便上報,陛下不知?!?p> 應鷹居然沒有告訴圣上嗎?我有些意外。
“但這并不意味著此事就能一了百了?!鄙瞎俅粡脑廊皇稚蠆Z回賬冊,其實他根本不用使那么大力氣,岳然像失了魂魄毫不反抗也不作聲。
“這本賬冊會暫存大理寺,你要為此贖罪。”
“贖罪...呵呵...”知道夫人受盡委屈最后抑郁而死的本根原因竟然是自己,岳然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那就讓我死吧。死了,我就能去陪夫人了?!?p> 我嘆了口氣,他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但接下來才是我的工作。我俯視著他,問道,
“所以,你打算放過皇甫嵩明?放過那個傷害、折磨、凌辱你夫人,讓她飽受痛苦最后含冤而死的家伙嗎?”
“我又能怎么辦呢?”岳然抬頭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絕望,“那可是皇甫,一手遮天的權臣。我一個小小的京兆府尹,就算一頭撞死在他家門前也只會被當成污水沖走?!?p> “如果只有你一個人,你確實做不到?!蔽叶紫?,直視岳然的眼睛,“但那可是皇甫,皇甫的仇人也不止你一個?!?p> 上官老狐貍說的對,仇恨有時比其他感情更能催人奮進。那么就讓我煽動這仇恨吧,讓它旺盛到能燒盡敵人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