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jié)束后,我一個人回學(xué)校收拾行李,清理高中時代的殘余物。
高三級學(xué)生都離校了,高一高二的生活又恢復(fù)到過去的節(jié)奏中。高三級的課室一般設(shè)置在教學(xué)樓最上層,加上備考那段時間校園里本就難得一見高三級學(xué)生的身影,所以乍眼看去,好像一切都跟我離開前沒什么兩樣。
我穿過陽光燦爛的校園,爬上宿舍樓,走上走廊,推開兩扇狹窄、粗糙,上了銀漆的鐵門,一個空洞洞、靜悄悄、光線黯淡的室內(nèi)空間展現(xiàn)眼前??粗巳强盏乃奚?,想到過去的生活情境。直到此時,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原先的一切已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
宿舍里有4張床,上下鋪一共8個床位;床上的被褥都收走了,裸露著幾條粗糙、陳舊的木質(zhì)床板。兩邊靠墻的地方,各摞起來4個鐵皮儲物柜,鎖眼上插著小小的鑰匙(留給后面住進(jìn)來的人用);柜門或開著或關(guān)著,里面的私人物品都帶走了,只剩下幾張墊箱底的舊報紙,還有好些棄置不要的雜物——沒有筆芯的圓珠筆,缺張少只的撲克牌,轉(zhuǎn)軸壞掉的CD盒,發(fā)霉的壓皺了的舊衣服。平時塞在床底的幾個行李箱全都不知所蹤;角落里有個積滿灰塵的癟氣的籃球,原本圓鼓鼓的皮面凹進(jìn)去一大片;一個黑乎乎的啞鈴;一雙臟兮兮的鞋頭開裂的運動鞋;一摞兩年份的《足球報》和《南方體育報》。盥洗室里,原來放滿牙刷、漱口杯、洗發(fā)水、沐浴露等等私人用品的擱物架現(xiàn)在只剩下一條光溜溜的水泥板。連我那份也不見了。哪個腦袋不靈光的混蛋連東西是不是自己的都分不清?他不會一直都這樣吧?我不由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在宿舍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來到自己的床位跟前。整個宿舍(說是整個高三年級大概也錯不了)唯一還保持著昔日模樣的,也就只有眼前的這個屬于我的床位了。以前周六日,室友們都回家了,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留下來時,會覺得很新鮮,無拘無束,干什么都行;但現(xiàn)在——一旦這種一個人的狀態(tài)變得看不到盡頭,感覺便立馬不一樣了。其性質(zhì)發(fā)生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原本別有一番情趣的神秘冒險,立馬轉(zhuǎn)變成富有悲劇色彩的命運體驗,想想就叫人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眼前的宿舍就是這么一副空空蕩蕩、凄凄慘慘的景象。一個星期前,還有一群青春洋溢的年輕人活蹦亂跳地在這里生活來著,現(xiàn)在整個宿舍就像一頭非洲大草原上被掏空腹腔,死去多時的斑馬。那些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腦袋靈光的、腦袋不靈光的,合得來的、合不來的,有交情的、沒交情的——還沒來得及告別就這樣急匆匆地各奔東西去了。絕大多數(shù)的人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就像許許多多永遠(yuǎn)遺失在歲月長河里的事物一樣。——生活就是這么一回事。
我從床底拉出自己的行李箱,將儲物柜里的衣服、書本收納進(jìn)去。用旅行袋裝被褥。其它零散、細(xì)小的物件統(tǒng)統(tǒng)塞進(jìn)書包。這就是全部!我整個高中時代的所有家當(dāng)!——一個行李箱,一個旅行袋,一個書包。同樣的家當(dāng),后來還伴著我渡過了4年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的6年工作生涯。迄今為止,整整10年過去了,除了年紀(jì)增加了,我好像再沒有得到更多,倒是不停地失去……
我收拾行李時,魚慢悠悠地走進(jìn)來,瞥我一眼,說了句“借個廁所用用”,便若無其事地往后面的盥洗室里走。1分鐘后,他從廁所出來,扭開水龍頭洗手,然后照著鏡子撥弄頭發(fā)。陽臺外陽光耀眼,在白晃晃的背景映襯下,他微微前傾的身體成了一個簡潔、漆黑、看不見細(xì)節(jié)的剪影。不知道是不是蹲久了站起來腦袋發(fā)昏,我竟然覺得這幅畫面讓人著迷,其中似乎有著某種象征性的形而上的美。
“沒見過帥哥?”他一邊走回來一邊說,然后在我對面的空床上坐下,見我默不作聲,他又問,“怎么樣,身體好多了?”
“不是跟你說過嗎——好不了?!?p> “再恭喜你一次?!?p> “謝謝?!?p> “在忙什么?”
我特意用力拉了兩遍旅行袋的拉鏈,弄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挺閑的嘛?!?p> 說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拋給我。我揚手去接,沒接住,煙盒打在我的胸口,掉到蹲下來時小腹和大腿折成的彎曲里。
“平時不是整天嚷著說‘吸煙有害健康’嗎,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拿起煙盒瞧了瞧說。是平日宿舍里抽慣了的雙喜牌。
“誰說我吸煙了?!?p> 我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魚,然后翻開煙盒蓋子,里面有一支煙,旁邊的空間塞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紙團(tuán)。
“不是你們宿舍那幫家伙拜托我將這個交給你,誰還愿意呆在學(xué)校里?!濒~扭頭去看走廊上臨近正午的明亮的陽光,接著用發(fā)出感嘆的語調(diào)說,“外頭天氣真好??!沙灘上還有一大群穿著泳衣的美少女——陽光、大海、美少女——想想就叫人興奮?!?p> 我取出紙團(tuán),展開來放在掌心。紙是從某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撕得很粗魯,下面那條邊犬牙交錯。紙上寫著七行字,每行的字跡各不相同——
“身體不好就少抽煙”
“身體不好就少喝酒”
“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偷了老子2年煙,這是最后1支了,留給你吧”
“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天天偷喝老子的啤酒!”
“咳咳,反正不是我......”
“先走一步,到大學(xué)等你”
“先走一步,byebye”
看完,我把紙重又揉成一團(tuán),塞回?zé)熀?,放進(jìn)褲兜里。
“你就為這種事不回家嗎?”我問。
“感動吧?”
他隨隨便便回了這么一句,然后雙手往后一撐,悠悠閑閑地斜倚著身體看我。我不知道說什么好,背過身去,繼續(xù)收拾行李。
收拾完了,我將大包小包拖出宿舍。魚也回宿舍取行李,只有一個背包,大件行李畢業(yè)典禮那天就通知家人帶回去了。他調(diào)到提高班以后,宿舍也搬了,但還在同一層里。我看見他從宿舍出來,兩只手抓著門把手,在將要把門掩上時,卻不動作了,只是直愣愣地往宿舍里看。我明白魚的心情。
當(dāng)我關(guān)上自己宿舍門的時候,在最后掩上門的那一刻,那頭死去多時的斑馬突然重新蘇醒,搖頭甩尾,揚蹄飛奔起來?;璋档乃奚崛缤┝四Хㄒ话悖粫r間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幻影,全是往昔生活里被定格的片段——
盥洗槽有個身影在擦洗球鞋——這家伙長到155cm就不再長身體了,偏偏又是個籃球迷;一有空就去球場打球,身邊都是大高子,他就像刺猬索尼克一樣,在別人的腋下鉆來鉆去。他很愛惜自己的籃球鞋,差不多隔天就洗一次球鞋,一邊洗,一邊給我們講科比、艾弗森有多厲害。人長得矮小,卻是宿舍里最有男子氣概的家伙。
儲物柜那邊有個身影站著,頭臉被打開的柜門遮擋著——這家伙老是這樣,別人在宿舍里都喜歡坐在床上,他卻一天到晚站在儲物柜跟前。他有個在其他學(xué)校上學(xué)的女友,周末約會時會去照那個年代很流行的大頭照。他把照片帶回來,放在儲物柜最顯眼的位置,一有空就直勾勾盯著照片發(fā)呆。
右邊靠墻那張床看起來特別黑暗,好像光線到了那里也會遭到污染似的——這床的主人因為內(nèi)分泌特別旺盛,一年四季身上總是熱汗淋漓,頭臉手足露出粗獷的毛孔,渾身長滿黑毛。衣服不用說,天天濕漉漉地貼在前胸后背,就連被褥也免不了遭罪,吸飽了汗水。所以每個學(xué)期開學(xué)不到半個月,他的床鋪就變得黑乎乎、油膩膩,散發(fā)著刺鼻的汗騷味。
靠門口的上鋪床上有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看上去就像圖坦卡蒙的人形棺蓋一樣——這家伙在宿舍里幾乎總是躺著。他回到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潔面乳洗臉,然后爬到床上躺下來敷面膜,一直敷到睡覺時間。敷面膜的時間會和我們聊天、開玩笑或者自己看書,但只要睡覺時間一到,就會立刻閉上嘴巴,帶上眼罩,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是如假包換的一動不動哦!手的位置、兩條腿并攏的姿勢、面部的朝向等等,從躺下來的第一秒鐘開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也不會發(fā)生絲毫改變。
有個身影坐在床沿舉啞鈴——這家伙體格很好,身高180cm,肌肉勻稱,看上去像個游泳健將。最常做的兩件事是喝牛奶和舉啞鈴。平時熱情開朗,跟誰都要好,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性情大變,變得很暴躁,翻臉前全然沒有先兆。有一次,內(nèi)分泌旺盛只是在廁所呆得久了點,他就突然暴躁起來,一拳將廁所門那張薄薄的塑料門板搗出來一個大洞,然后氣呼呼地坐回床上喝牛奶。很快氣消了,又跟平日一樣熱情開朗了,只剩下內(nèi)分泌旺盛在廁所里不住地低聲咒罵,但因為搞不清狀況,害怕出來挨揍,所以遲遲不敢出來。
其中有個身影特別干癟猥瑣——這家伙家里是暴發(fā)戶,在那個智能機(jī)還需要過幾年才開始普及的年代,他就已經(jīng)不顧高昂的流量費,通過簡陋的wap網(wǎng)站搜索黃色視頻來看了。這家伙長得干干瘦瘦,性格陰惻惻的。眼球發(fā)黃,嘴角時常帶著詭秘的微笑??茨欠N視頻時,由于某種捉摸不透的奇怪心理,他非要拉上別人一起看不可。誰要是閑著無事,他就走到那人身旁(靠得很近),手機(jī)擺在兩人中間——也不管別人愿意不愿意,會不會覺得尷尬——一邊看,一邊從喉嚨底部發(fā)出嘎嘎的聲音。
最后一個身影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而且因為本體太能鬧騰了,無論在哪里出現(xiàn),這個身影都能攪得原先就在那里的其他幻影搖晃起來,撲閃撲閃——這家伙是宿舍里最能折騰的人,無時無刻不在模仿周星馳說話,念叨周星馳電影里的臺詞。即便是最無聊、最低俗的事情也能讓他發(fā)出歇斯底里的笑聲,做出最夸張的身體動作——手舞足蹈地把地面跺得隆隆作響,把儲物柜敲得咣咣啷啷,把床架搖得吱吱嘎嘎?;覊m在他的癲狂打鬧中一陣陣地從天花板上抖落下來……
“該走了?!濒~站在樓梯口喊。
我應(yīng)了一聲,再次看一眼宿舍,剛才那些栩栩如生的身影和場景,全都銷聲匿跡,不知去向——魔法解除了,只剩下空空蕩蕩、了無生氣的宿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面的陽光過于強(qiáng)烈,此刻的宿舍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要陰暗。
那么,就這樣吧。我合上宿舍門,鎖上鎖,和魚一起把鑰匙交還宿管員。我們一同走出校門,離開學(xué)校,在馬路對面的車站等各自回家的巴士。旁邊是靜靜流淌的寬闊的珠江河,江水在盛夏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岸上的柳樹傳來陣陣蟬鳴。感覺不到空氣的流動。
“想不到這就結(jié)束了,一眨眼三年時間就過去了?!彼叽蟮臍W式風(fēng)格的校門說,“我還記得第一天入學(xué),走進(jìn)這個門口時的感覺呢?!?p> “記不起來了,大概只有活得有滋有味的家伙才記得那種事?!?p> “長得帥的人到哪里都占便宜,”他調(diào)侃著說,然后又看了一會兒校門,嘆息一聲,“發(fā)生了很多事呢。”
“就像做了一場夢?!?p> 很快,他等的車從遠(yuǎn)處駛來,在馬路盡頭蒸騰的熱氣中影影綽綽。他從書包取出我的那本《挪威的森林》。
“還給你。”他說,“你呀,少看點這種的書——你這家伙的問題就是想得太多了。”
“你的問題是還未上大學(xué)就談戀愛,到時候身邊全是又成熟又漂亮的姑娘,會很凄涼的哦。”
他朝緩緩?fù)W〉陌褪孔呷?,一只腳踩在門踏板上,突然回頭沖我喊:
“把書翻開看看!——哪天想通了,就打過去試試,你這個笨蛋!”
他轉(zhuǎn)過身去,背著我最后揮了揮手。車門砰的一聲在他身后關(guān)上。我搞不懂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目送他離開后,我才將手里的書翻開,只翻開第一頁,就看見一張照片映入眼簾,是那張他曾給我看過的,簡在高二那年暑假拍的照片??匆娬掌哪且豢蹋业难劭粢幌伦幼兊贸睙崞饋?,說不出到底是激動還是難過,總之百感交集,不能自已。
我在車站的長椅上坐下,從褲兜里摸出那只皺巴巴的煙盒,捏出最后的那支煙,用打火機(jī)點燃,一邊抽,一邊聽著蟬鳴發(fā)呆。我久久地望著馬路對面的校門,突然記起了第一次站在這座大門前面的情景,那個時候好像對未來充滿期盼來著。
為什么到最后竟會如此悲傷?時間悄無聲息地從身邊流走,少年時代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憧憬全部蛻變成為苦澀的回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我用指尖輕撫著照片中簡的面頰,讓熾熱的心情慢慢平復(fù)。然后將照片翻過來,照片背面寫著一串?dāng)?shù)字。我當(dāng)然猜得出這串?dāng)?shù)字是什么。真是個好管閑事的家伙。
很快,我等的巴士也進(jìn)站了。我上了車,安頓好行李,返回前面付了車費,然后回到座位坐下。巴士發(fā)動,我透過車窗看著過去的生活慢慢向后退去——高大的校門,教學(xué)樓磚紅色的外墻,透過圍墻的鐵欄桿還能窺見校園里的樹影、草坪、花叢以及一閃而過的池塘的一角,運動場上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哨子聲,一陣音量很低,聽起來卻很清晰的朗誦聲在空氣中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所有這些熟悉的事物全都一點點離我遠(yuǎn)去。
巴士環(huán)繞學(xué)校圍墻轉(zhuǎn)了半個圈,然后匯入市區(qū)中心的主干道,視線很快便被商業(yè)街密密麻麻的建筑物遮擋,學(xué)校的身影終于在視野中消失,再也看不見了。
那么,再見吧,我的高中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