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年一度的好日子,少不了來幾場戲熱鬧熱鬧。
土磚瓦房之間留的一塊曬谷子的寬闊空地,正是搭建草臺,唱戲看戲的好地方。
臺下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來得早的,搶坐了前排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板凳;來得晚的硬擠在其中,勉勉強強蹭個位置。再往外就只能站著:個子矮些的,脖子翹得老長,從人影重疊的間隙中覷看;會爬樹的,抱在樹上;不會爬樹的,上了附近人家的樓頂。
數(shù)最輕松的便是兩三歲的孩子,騎在父親的脖子上,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管他看不看得懂,就是要往熱鬧里湊——人聚在一起,才有節(jié)日的氛圍,洋洋的喜氣。
唱戲的多是苦命人。
臺上的優(yōu)伶戲衣一披,便是那掛帥出征的巾幗英雄穆桂英,是舍生忘死沖陣護主的趙子龍,是在九里山力戰(zhàn)群雄的楚霸王……聽著臺下的叫好,享受著臺上的體面,忘卻前塵舊夢,這一刻就是那受人敬仰的英雄豪杰,猶自沉醉著。
一群學生偶然經(jīng)過,一腔熱血自心中熊熊燃起,激動地大罵:“呸!戲子慣于在臺上愛國,下了臺都是一派阿諛奉承,恨不得倒貼敵人!”
更有甚者,撿了幾塊石頭朝臺上砸去。班主唯恐人群散了,將伶人們喚下來,換了一出《西廂記》。
卻又有人道:“敵軍占了北平,都打到上海了,你們怎地還在唱些情情愛愛?是不是中國人?”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清脆又公道的話:“你們倒是慣于嘴上愛國?!?p> 眾人回頭,素蝶爽步走來,一身粗衣也掩不住她的絕世,頭發(fā)攏在腦后扎成一個馬尾,干凈利落。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你們從何處斷定優(yōu)伶里沒有精忠愛國之人?倒是拿出根據(jù)來!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讀過幾天書,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
到底是年紀輕,學生們全被素蝶的氣勢唬住,互相望了一眼,不知如何應對。
有個膽大的上前駁道:“你看著像個讀書人,為何替這些下三濫說話?”
素蝶不懼,微笑道:“你們自稱新青年,怎地又分起了三六九等?”
一眾學生如吃了蒼蠅,心中不爽快又無處反駁。但輸嘴仗也不能輸氣勢,一個個趾高氣揚地逃開了。
驚鵲從樹下跑來,心有余悸:“你就不怕他們動手?”
素蝶少有的恣意輕狂一次,心中舒爽的很,說話也爽朗起來:“怕什么?再年輕的男人也是男人,難道會一齊欺我一個女子么?”
毓珺恍然大悟:“怪道你不讓我跟來??此麄円桓苯獠怀鲣训臉幼?,我若是出面,怕是要被一頓好揍!”
臺上好戲仍在繼續(xù)。
崔鶯鶯正在睹月思人:
“抬淚眼仰天看月闌,
天上人間總一般。
那嫦娥孤單寂寞誰憐念?
羅幕重重圍住了廣寒。”
許是相思太重,崔鶯鶯竟從臺上跌下來。
班主急忙上前扶起旦角:“還能不能唱?”
他搖搖頭,帶著哭腔道:“我的腿……腿疼得很……是不是骨折了?”
扮張生的指著臺上的石子叫道:“他是踩了那些石子滑倒的!”
班主按了按他的腿骨,哼道:“哪里這么容易骨折,扭傷!”
班主一使眼色,幾個龍?zhí)着苌蟻韺鄡任ㄒ荒艹┙堑牧嫒颂氯チ恕?p> 戲還是要繼續(xù)唱下去的。
幾個龍?zhí)自谂_上一翻一跳地熱場,新的崔鶯鶯已經(jīng)上好妝,匆匆上臺。一開腔就與受傷下臺的崔鶯鶯差了十萬八千里,臺柱子始終是臺柱子,不是什么人都能取代。
臺下一片嘲弄,催他下臺。崔鶯鶯愈唱愈沒底氣,在臺上強撐著,只差沒哭出來。
毓珺捂著雙耳就要逃:“快走快走,這唱的什么?要人命!不知道的還以為鬧鬼了!”
驚鵲瞪他:“你能不能積點口德?他看著不過十二三歲?!?p> 素蝶眉頭一擰,快步去了后臺,找上班主:“只那么一個能唱的么?”
班主急得團團轉:“不瞞您說,我這一班子人,大的學藝不精,小的還沒出科,沒有幾個能唱的。就他一個旦角,還傷了!今天這場啊,是垮了,日后沒人會請我的班子去唱堂會咯!”
素蝶一笑:“換我試試?”
班主猶疑著:“你?你行嗎?男女同唱,有傷風化??!”
毓珺將驚鵲推出來,嘴一歪,笑道:“她不行,你這班子行?你瞅瞅外面,還剩幾個人?讓臺上那紅娘下來,換她上。兩個坤角,不傷風化了吧?”
班主無奈地點頭答應。死馬當做活馬醫(yī)。
臺下人群正要四散歸家,忽聽得一聲拔尖的嗓音,裊裊凄凄。無形中似有一根線,將他們的哀怨一下,一下,拽回到崔鶯鶯的身上。
眾人又聚回臺下,被臺上的崔鶯鶯驚迷。
唱戲,不僅僅是唱那幾句戲詞,按部就班地做幾個招式。欠了感情的戲,怎能稱為是一場好戲?
素蝶遙望著天邊的月,月中是一張清雋俊秀的臉。遙遠而不可及,但又常伴心中,夜夜在夢中驚你,擾你,令你無法擺脫,難以自拔。
只得把一腔相思入戲中。
戲幕落,臺下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
有人嚷嚷著:“別走呀!再唱一個!”
班主在臺下看得目瞪口呆,連忙躬身去迎兩位角兒:“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兩位姑娘可否留下名字?”
素蝶和驚鵲對望一眼,頗有默契地一齊道:
“易三蟲?!?p> “馬昔?!?p> 毓珺不明所以,但也不便多言,只一副看戲的模樣盯著她們。
班主笑道:“兩位姑娘的大名倒是很別致。遇上也是有緣,不如一起小酌一杯?”
“不了,家里有人等著。”
班主深知小廟容不下大佛,也不再勸留。兩人卸妝換過衣裳便離開了戲班。
一離開戲班,毓珺便憋不住地去問素蝶:“你在南京還有宅子?”
“我有一個故友在南京,我們去投奔他罷?!?p> “你們剛才……為何不告訴他真名?”
驚鵲嗆聲:“你一向自詡聰明,怎么這回猜不出來啦?”
毓珺一副吃癟的模樣。
素蝶笑道:“不過用假名討一兩天的清凈?!?p> 她心中澄明,今日之后要面對的,將是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