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宮人們提著燈籠,踏著極輕的步伐穿梭在高高的宮墻間,連腰間的鑰匙都要小心用手按著些,不可發(fā)出一絲突兀的聲響,生怕吵醒哪位睡得淺的貴人,這是值夜宮人們的交接,偌大的皇宮里每一夜都是這樣靜謐而隆重。
棲霞宮里的小宮女們都睡下了,留一個小太監(jiān)坐在正殿外的臺階上低垂著腦袋打瞌睡。子時二刻,最后一批路過棲霞宮的宮人沒入遠處的夜色,殿內(nèi)悄悄地點上了一盞幽暗的燈。
大伍跟著保寧將軍踩著屋頂?shù)耐叨氵^巡夜的侍衛(wèi),等那盞燈亮起來,他們落在棲霞宮的小花園里,值守的小太監(jiān)靠在柱子上睡得熟,一點兒都沒被驚動。這是將軍和榮崢長公主的約定,每月逢五就會在子時二刻點上一盞燈,然后作為望風人的大伍就可以和長公主的心腹小宮女雀音坐在花園里的秋千架上或是殿前的臺階上,從天上的星星聊到水里的魚蝦。
大伍伸手揚起一陣白煙,徹底讓值夜的小太監(jiān)睡個痛快,雀音開了門,說:“將軍請?!眰壬戆驯帉④娮屵M屋里,自己則退出來把殿門小心合上,隨后看了看歪歪斜斜躺在臺階上的小太監(jiān),笑道:“夏哥哥太小心了,他不會說出去的,叫醒趕走就是了,你又何必?”
大伍姓夏,這曾經(jīng)讓他困擾了好久,也不知他父親找哪個算命的起的,哪有給自己的兒子起名兒叫下午的,叫夏天都比下午要好聽不是嗎。參軍后跟著保寧將軍,這個名字帶來的煩惱就更多了,將軍說“下午去練兵”,他傻傻地一人去了校場,結果將軍轉身找不著他人。
后來將軍大約也苦此名久矣,索性就叫他大伍,叫著叫著,大家就都這么叫了,叫著叫著,他成了將軍身邊最得力的部下。
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雀音會叫他“夏哥哥”,因為她說“大伍哥哥”好難聽。這個小丫頭每日想法頗多,倒是有趣得很,大伍把她當妹妹看,不經(jīng)意地就會用自己都覺得莫名慈愛的目光看她。
比如此時,雀音貼心地把倒地的小太監(jiān)拖到一邊,甚至給他披了件衣服,大伍忍不住道:“如今仲夏,非被你捂出痱子來不可?!?p> “你懂什么?仲夏的夜在石頭上睡了也是冷的?!比敢舨挪宦犓?,捋了捋裙擺,在臺階上坐下來。
大伍也在他身邊坐下,腰間的葫蘆灌了些酒,說:“喝酒么?小丫頭?!?p> 雀音顯然有些不滿:“什么小丫頭?不過比我大一歲罷了?!?p> 大伍輕笑兩聲:“好,那喝酒嗎?”
“喝?!?p> 雀音年紀不大,上月才過了十四生辰,臉上還像個孩子一樣肉嘟嘟的,眼睛又大又圓,身材又嬌小,總之看起來連十四都未滿的樣子,但性子確實爽快,棲霞宮的掌事姑姑病逝后,她好好地打理著棲霞宮上下二十多號人,誰都沒有因為一個十四的小宮女獨得公主垂青,壓他們一頭而有什么不滿,可以說是除了榮崢公主外棲霞宮最有地位的人了。
二人喝著酒,數(shù)著星星,說著話。夏夜風的沒了白日里的烈日加持,溫和地拂過臉頰,又暖又軟,雀音舒服地瞇了瞇眼。
“今日將軍是來和公主告別的?!贝笪檎f。
雀音忽而緊張起來,一雙眼盯著他問了好幾個問題:“是要去打仗了嗎?哪里打仗了?為什么要打,那里的百姓可安好?什么時候去?多早晚回來?”公主滿心記掛著將軍,這一去要是得相思病就不得了了。
大伍看著她滿臉緊張的樣子,連邊關的百姓都關心到了,卻絲毫不關心他,再一次覺得這丫頭別真是自己的妹子吧?得是親妹子才干得出這樣的事。
“倒是還未曾打起來,曜國本就覬覦咱們南邊的山谷能產(chǎn)不少糧食,近些年常有不安分的。曜國你知道吧,咱們西南邊一個小國?!?p> 大伍盡量地輕描淡寫一些,同一個小宮女說這些,嚇壞了可不好,但雀音的話卻差點嚇壞了他,她說:“我自然知道的,曜國雖小兵力卻強盛,一直苦于西南山口關隘險要易守難攻,如今南方下了幾月的大雨,正是關隘防守最弱的時候。不過說起來我要是皇帝我就迎戰(zhàn),求和著實不可取,和了一次必有第二次,長此以往,國將不國?!?p> 這話大伍倒是贊同,只是大不敬,所以還是提醒道:“日后這話可不能告訴別人,要沒命呢?!?p> 雀音吐了吐舌頭:“這里哪有別人,將軍和公主才沒空管我們呢。”
“不過,你怎知道這些事的?”
雀音笑笑:“前兒替公主給皇后娘娘送東西去,聽見皇上同皇后娘娘抱怨在朝堂上被大臣們因為這件事吵得頭疼,叫皇后娘娘給他揉太陽穴呢?!?p> “哦,這樣。”聽到這故事大伍實在難以想像,他只見過皇上一次,去歲里為賀保寧將軍凱旋的宮宴上,皇帝高高地坐在那里像一只虎,威嚴蓋世,難得有笑。
“對了?!比敢舻?,“你也會同保寧將軍一起去么?”
感情這丫頭才想起他來:“去的,要我給你帶南方小玩意兒么?”
“小玩意兒么,自然是要的。”
“行。”
氣氛靜默了許久,天上的云聚集起來,遮住半角星空,然后又散去,雀音的聲音悵然若失:“要是我能自己去買就好了?!?p> 人在宮中久了,確實會悶出病來,但大伍并沒有安慰過女孩子,除了雀音甚至沒有同別的小丫頭說過什么話,于是只好說:“也許以后會有機會吧,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呢?!?p> 雀音應了聲:“嗯。”
大伍又說:“再說出去也不好,外面挺危險的,比如我們,不知哪日就會戰(zhàn)死沙場,就算是將軍也抵抗不了這樣的宿命?!?p> “夏哥哥?!比敢粽f,“你眼里有光?!?p> “什么?”大伍又一次沒跟上雀音的思路。
“我說,雖然你是這么說的,但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有光,所以我猜你心里一定想著要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大將軍?!?p> 大伍笑道:“你還有看人心思的本事呢?!?p> “因為我也想?!比敢纛D了頓,“我也想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做一番驚天動地了不起的事業(yè)。”
于是大伍笑不出來了,看著這個小丫頭喝了一口酒,眉目里滿是豪情,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甚至胸中的熱血有些躁動起來。
是啊,名垂青史。就算知道從古至今真正可以名垂青史的只有寥寥幾人,但每一個少年踏入江湖時,都是這樣豪情壯志,仿佛天地都在腳下,沒有什么可以將他們壓垮。
大伍也喝了一口酒,說:“定會有那一日的?!?p> 少年的眼中是不會有告別的,他們更多的是對未來的向往,懷著滿腔熱血一往無前永不回頭,雖說也互道“珍重再會”,但他們大概并不懂其中深意。
今日十五,月亮會照亮一整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