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否認(rèn)人性中的善，但也從不忽略人性中的那些惡。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非黑即白的東西。
年少時，我就無數(shù)次分析母親和舅舅脾氣暴躁，愛打我和哥哥的原因。因為我實在想不通，一個是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至親至愛，一個是血濃于水的親人，他們怎么就能對我們下得了手呢？
總之，這個困擾我多年的問題，我也一直沒有找到答案。可是，人總要學(xué)會原諒，為自己的恨尋找一個出口。何況......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于是，一個牽強的理由，我?guī)退麄冋业搅?。有了理由，我便學(xué)會了從他們的角度看問題，去理解他們，原諒他們......
我曾在前面交代過我姥姥和姥爺?shù)纳硎?，想必大家都還記得吧？一個是因先天殘疾被親生父母丟棄的“棄兒”，一個是后天因病致殘的不受家人待見的女兒。
他們，在這個村里是一點地位都沒有的“怪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卑，姥爺?shù)难偸菑潖澋南蚯肮?，他的頭因為彎著的腰向前有氣無力的伸著，而臉永遠是面向著地面，仿佛在尋找地上有什么寶貝似的。
我母親曾說過，她小時候經(jīng)常受到同村小孩的欺凌。她依稀記得，在舅舅之前，她還有一個弟弟。由于姥姥和姥爺總是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所以弟弟都是由她來帶。
同村的小孩經(jīng)常編一些童謠侮辱姥姥和姥爺，什么“瘸子配瞎子，生的孩子是傻子”、“瞎子打瘸子，嚇壞了小孩子”......年幼的母親聽到別的孩子唱這樣的歌，當(dāng)然不愿意。她也會立馬反擊，破口大罵。但是換來的結(jié)果就是被一群孩子圍著打，連懷中的小弟弟也會跟著遭殃。
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很多很多次，母親幾乎都記不清是哪一次了，在一次廝打中，她把一個孩子的胳膊咬爛了。那孩子哭得驚天動地的，他的父母也不知道從哪聞聲冒出來了。一看到自己的孩子胳膊被母親咬爛了，氣得抓起母親的頭發(fā)，揚起手朝著母親的臉就是一陣猛烈的抽打。
母親當(dāng)時像瘋了一樣，連懷里的小弟弟也顧不上了，往地上一放，就朝那孩子的父母身上亂踢亂打。那孩子的父母看她這樣，心里也是一怔。這時姥姥和姥爺也趕了過來。
我姥姥不像我姥爺那樣怯懦，她畢竟是大家庭出身，上面四個哥哥，還有一個弟弟。她哪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受這樣的委屈？！她二話不說，就一邊罵一邊和那孩子的父母廝打起來。
一場混戰(zhàn)，換來的是姥姥被人家打得頭破血流，姥爺嚇得呆若木雞，母親挨得鼻青臉腫。如果不是那對夫妻的爹娘怕鬧出人命，喊人幫忙拉著，我想母親和姥姥被人打死也是極有可能的。
但是，這件事的后果遠比想象的可怕。
母親說那次“混戰(zhàn)”之后，她弟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嚇到了，一直啼哭不止，后來又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姥姥和姥爺更是整日以淚洗面，求神拜佛，四處求醫(yī)問藥。
后來，在一位老醫(yī)生的救治下，母親的弟弟逐漸好了起來，但是......腦子卻燒壞了，成了一個傻子。
弟弟傻了之后，母親自責(zé)了很長時間。她總覺得弟弟變成這樣和自己脫不了干系。如果自己當(dāng)時不那么沖動，也許弟弟就不會被嚇到，那樣他就不會生病，不會......總之，這件事成了母親一生的痛，直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提及此事，她都會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而對于這個傻兒子，姥姥和姥爺自然是不能接受的。母親說，有一天，姥姥趁母親熟睡的時候，把弟弟偷偷抱走，準(zhǔn)備丟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母親心里清楚，姥姥下定這個決心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她曾多次聽到姥姥和姥爺因為如何處置這個傻兒子而爭吵，她知道姥姥要把這個傻弟弟拋棄了。所以，她每天時時刻的抱著她的弟弟，生怕父母把她心愛的弟弟丟棄了。
當(dāng)母親醒來發(fā)現(xiàn)弟弟不在了，她就發(fā)瘋似的往外跑?！拔业牡艿懿灰娏?，她的弟弟不見了......”她的一邊跑，一遍再心里不停的重復(fù)著。她一定要找到弟弟，因為她而變傻了的弟弟。
后來，她終于在村東頭的小路上看到了姥爺一瘸一拐的身影。懷里還抱著個小人兒——兩眼空洞，一臉茫然的小人兒。
“俺大......俺大......求求你......求求你......留下他吧......留下他吧......”母親一口氣跑到姥爺面前，跪在地上抱著姥爺?shù)囊恢煌?，泣不成聲的苦苦哀求?.....
姥爺也是老淚縱橫。是啊，他怎么會愿意扔掉自己唯一的兒子呢？這孩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黑暗人生中的一束光。他是寧愿自己死，也不愿拋棄他的?？墒?.....能怎么辦呢？自己身體殘疾，妻子也不健全。本來在這個村里就已經(jīng)受盡了凌辱，現(xiàn)在又有個傻兒子，這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活？這孩子將來又怎樣在人世立足呢？
“俺大......求求你......留下他吧......以后我?guī)?.....以后我?guī)?.....這輩子我走哪，都帶著他......”母親見姥爺只是低頭抹淚，她知道這個弟弟父母已經(jīng)決定不要了?？墒撬荒懿灰?，那是她的弟弟，一母同胞?。?p> 最終，姥爺拗不過苦苦哀求的母親，又把弟弟抱了回家。當(dāng)然，一個父親又怎么會輕易拋棄自己的兒子呢？
可是，面對抱回去的兒子和苦苦哀求的母親，姥姥可并不買賬。她仍然堅持要把自己的傻兒子扔掉，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從那天起，不論到哪里，母親總是和她的弟弟形影不離。村莊的角落里，到處都是母親抱著弟弟玩耍的身影。面對同村小朋友的欺凌，母親也總是忍讓，再也不和他們發(fā)生正面沖突。因為她害怕再次嚇到她的弟弟。
就這樣，母親一邊帶著弟弟，一邊做著姥姥給她安排的工作。但是不論怎樣，弟弟永遠都不會離開她的視線，干活也好，吃飯也好，睡覺也好......有她在，弟弟就在。
那天，姥姥又讓母親去村西頭的菜園里除草。母親像往常一樣背著弟弟，順地拉著一個比她還高的鋤頭，冒著烈烈毒日來到了菜地，
母親說，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天的情景。中午剛吃過飯，天熱極了，樹上的蟬撕心裂肺的嚎叫著。她背著瘦弱的弟弟，身上穿的破陋襯衫都汗透了，頭發(fā)稍上的汗珠像下雨般，一顆接著一顆的滴在了干裂的土地上。
她怕弟弟熱著，就把弟弟放在地頭的一棵老樹下，拿出經(jīng)常使用的繩子。一頭拴在弟弟的腰上，一頭拴在老樹上。這樣把弟弟拴起來的事情，母親經(jīng)常做。因為有些農(nóng)活，她沒法一邊背著他一邊做。而弟弟似乎對她這種行為一點也不抗拒，每次都很配合的讓她拴，然后乖乖的沿著繩子的范圍玩耍著。但弟弟畢竟還小，又有點傻乎乎的，所以等母親忙完?？吹降艿懿皇菨M嘴的泥土，就是滿嘴的屎尿。母親起初心疼弟弟，后來也見怪不怪了，只是默默的給他清理。
可是那天，天太熱了。母親著急把活干完，就不像之前那樣時不時的照看著弟弟。等她忙碌一通，再去看地頭邊玩耍的弟弟，哪還有半點蹤影。她頓時嚇得渾身一顫，放下鋤頭趕緊查看發(fā)生了什么事。
老樹上依舊是那根拴著的繩，但是繩的另一頭，卻是空蕩蕩的繩頭。
弟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