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所謂父母與兒女之間的情感,究竟是一種天性,還是一種習慣,亦或者是一種口口相傳的認同感。
一位母親,生下了一個孩子,如果她不曾認真的看過他,撫摸過他,哺育過他......就直接拋棄了他,她會愛他嗎?
我想,在她眼里,這孩子不過是借著她的肚子來到人間,她完全沒有必要對他負任何的責任。這樣想的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有吧?所以,相對于那些自從生就被拋棄的孩子,我被母親悉心照料了三天,應該算是一種幸運吧?
出生三天的我,如果在那天被父親用被子捂死了的話,那今天坐在這里寫這個故事的是誰呢?她會知道有一個曾經(jīng)存活過三天的我和她有同樣的血緣嗎?像我母親和她的弟弟一樣。
父親用被子把我的臉蒙住,并不是真的想讓我去死。他不過是對母親謾罵的一種抗議!他不過......不過是不想聽到我“哇哇哇”不停的哭啼......
總之,他真的沒有想到,當他把被子蓋在我的臉上轉(zhuǎn)身走開之后,母親竟也不聞不問的自顧轉(zhuǎn)過身去哭泣。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出生三天的嬰兒,在這寒冬臘月里,被厚厚的被褥早已壓得喘不過氣......
當父親外出一圈,氣消了大半轉(zhuǎn)身回家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我仍然被蒙在厚厚的被褥里,頓時心就涼了一大半。他趕緊掀開被子,查看我是否安好。
“我滴娘來!你看......你看這孩子咋啦?!”當父親看到早已滿臉烏紫的我,嚇得手足無措,語無倫次。
“哎喲!......我的天吶......我的孩兒?。 蹦赣H聽到父親的驚呼,起身看到我的樣子,一把把我抱進懷里,哭天喊地的叫起來?!罢k啊?這孩子不行了......這孩子不行了......”母親早已沒了主張。
“我......咋辦......我?guī)ソ稚厢t(yī)院看看......我?guī)タ纯?.....”有時候,男人在危機時候的思路還是比女人清晰。父親說完就從母親手中把我奪了過來,轉(zhuǎn)身就奪門而出。
鎮(zhèn)上離我們村大概有三公里的路程,父親從鄰居家借了個自行車,飛也似得帶著我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奔去。
“扔了吧,沒得救了......”醫(yī)生在查看了我半天之后,淡淡的說,“就是救活了,缺氧了這么長時間,說不定會留下什么后遺癥呢!還是扔了吧!”
“您在看看吧!多少錢都行,只要把她救活!”父親知道,有時候醫(yī)生不想給病人看病,是因為患者太窮,怕他付不起醫(yī)藥費。不過那時,父親確實很窮,據(jù)說家里連鹽都買不起,更別說還有什么錢做其他事情了。
“真沒法救,不行你自己看看!”醫(yī)生有點不耐煩了,把襁褓中的我往父親手里一遞,接著說:“不就個丫頭片子嘛!沒了就沒了唄!”
父親知道即使再求醫(yī)生,他也不會救我的。父親強忍淚水,抱著我,邁著艱難的步伐轉(zhuǎn)身離開。
當他走到離家還有一里遠的地方,他把車子停在路邊,抱著我走向早已被白雪覆蓋的田地里。
1989年2月3日,中國農(nóng)歷年臘月二十七。父親說他永遠忘不了那天。當他抱著幼小的我,準備把我放在村南頭的低洼地里,再用皚皚白雪覆蓋的時候,他才知道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他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女兒......他因為一時之氣,把她悶死在厚厚的被褥之中......他自責,他愧疚。他抱著奄奄一息的女兒跪在雪地里哭了很久。他祈求上天再給他一個機會,讓時間再往后倒回幾個小時,他絕對不會和母親爭吵,他不會......他什么都不會做!
也許上天聽到了他的禱告,又或是我命太硬。就在他準備把我丟棄的那一刻,我忽然“哇哇哇”大哭起來。父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極度的悲傷還未走出,卻被這突如其來的狂喜驚的無所適從。
待反應過來,他才抱起被他放在雪地里的我。對著東南西北不停的跪拜,感謝上蒼把我還給了他。
從那以后,父親對我的疼愛就多了幾分的不同。他總認為我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更重要的是,他總認為我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當這個世界都放棄了我,我卻又堅強的活了下來,甚至活得比其他孩子還要健康。于是,他更加的疼愛我。
而我就在父親的疼愛中,快樂的長到了五歲。如果不是因為貧窮,父母不外出務工,我不被送到姥姥家,也許我永遠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么多的悲傷。
所以當?shù)弥赣H要背井離鄉(xiāng)的遠離我,我是怎么樣也不會同意的。他如果走了,我就會像之前那樣,墜入無邊的深淵之中,我會被舅舅或者母親打死的。我不怕死,我怕的是......總之,就是死,也要死在父親的身邊。
“爸爸......不要走......我求求你......不要走......”我依然是死死的抱著父親的大腿,苦苦的哀求。
“小七,快松開!你爸還得去趕火車呢??!”站在一旁的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了,跑過來一邊用力地打我的手,一邊想辦法掰開。雖然我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但畢竟年齡還小,再大的力氣又能有多大呢?!手還是被母親掰開了。
但是,每次掰開,我都會迅速的跑過去再抱住。不論母親怎樣的打罵與阻攔,我都不放棄。就這樣父親走一步,我抱一步,膝蓋、胳膊在拉扯中磕出了鮮血。我一點也沒覺得疼,也顧不得疼。
“好啦,別打了!你打她干嘛?!你就不能哄哄嗎?”父親見我這樣,呵斥母親住手。
但是,離火車啟動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疖囌倦x家還有一段距離,父親再不走,就真的趕不上火車了。況且父親之前已經(jīng)和別人約好了時間,現(xiàn)在大家都在等他。
于是父親一狠心,把地上半躺著死死抱著他大腿的我抱起來,二話不說走到屋里,然后把我往堂屋里床上一放,再迅速跑出去,把門反鎖,便頭也不回的走了。任憑我一個人在屋里哭喊、拍打。
“爸爸......爸爸......開門啊......爸爸......我錯了......我不敢了......我不鬧了......我不敢了.......爸爸......”我在屋里不停的拍打著門哭喊著,企圖把遠去的父親呼喚回來。但是,外面沒有一個人理我。世界仿佛剩下了我自己,我在黑暗的世界里不停的拍打哭泣,向最親的人求救,祈求他的保護和救贖。
可是,沒有一個人,誰都沒有。只有小小的我一個人在哭泣......
母親每次聽到父親談起這件事,總是不忘了補充一個情節(jié)。她說,后來我急了,就喊著父親的名字罵他。像一個丟了雞鴨的村婦,在謾罵中希望別人還回她的東西。
我幼稚可笑的行為引來村里好多人圍在我們家的院子里,一聽我后來又提父親的乳名罵,都哄堂大笑!
后來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鬧騰夠了,便不再拍打喊叫了,只是嚶嚶的抽泣,再后來我就沒有了任何聲響。
母親聽沒了聲音,便把門打開了。
當門被打開,看到我正躺地上蜷縮著身子,隔壁膝蓋上的傷痕殘留著斑斑血跡,小臉上掛著帶著泥土的淚痕,閉著眼睛安靜的睡著了,她的眼淚瞬間也涌了出來。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這樣的無助與狼狽呢?!
但是,我這場哭鬧并沒有白費。父親后來在火車開動的最后一刻,還是因為不放心,跳下了火車。當然,除了不放心他的女兒,他其實更不想離開家。
父親后來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就知道那一刻他特別想回家,就是窮的吃不上飯,他也不想出去了。
人們常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墒?,如果只有窩就可以生存,那樣的話,我相信是沒有人愿意離開的。所以,中國人從來不缺窩,因為在哪里都可以棲息,但是,在哪里都不一定有飯吃啊?!
父親最終還是離開了的他的“窩”,唯一不同的是帶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