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晴空萬里，紅日暖陽，氣溫宜人，憶之用過朝食后，估算了父親將要下朝，便往清明院去，還未走進(jìn)院門，便見歐陽緒對著梨樹的枯枝頭吟誦，他唱的是晏紓《正月十八夜》中的兩句：
‘樓臺寂寞收燈夜，里巷蕭條掃雪天。’唱罷，又嗟嘆了一聲，垂下了頭沉思。
這兩句寫得正是上元收燈之夜，火樹銀花的街巷暗淡了下來，煙花散盡，繁華不再的場景。憶之想起父親曾感嘆，喧囂后的岑寂，更要使人悲涼。
憶之私心想著，歐陽緒此刻的心境忐忑，無論看見了什么，都會生出一股愁傷。便尋思如何勸慰，正巧梨樹枝頭上堆疊的積雪松了松，便有一小搓滑了下來，正墜入歐陽緒后襟，涼地他猛然一抖。憶之忍不住朗聲笑了起來。
歐陽緒一面跳著腳，一只手往后襟里探，他取了一些出來，復(fù)又取了一些，卻還有一部分由體溫融化作了雪水，濕濕地黏在背部，于是他縮著身子，蹭了蹭衣裳，他見憶之笑地前仰后合，微惱道：“不來幫忙，還要笑。”
憶之用帕子掩了嘴，仍然在笑，說道：“誰讓你無病呻吟呢，這呀，是天爺見不得你裝腔作勢，在提點(diǎn)你呢?！闭f著又哈哈笑了起來。
歐陽緒一面轉(zhuǎn)動肩胛骨，一面沒好氣道：“你是沒得什么好擔(dān)憂，哪里知道我的苦?！?p> 憶之道：“你又知道我沒難處，分明是自己沒個(gè)好心態(tài)，遇見了不順心的，就戚戚怨嗟，將憂愁形于文字，也就比那市井庸人多些文采罷了，論說起來，心境還不如我一個(gè)閨閣女子呢。”
屋內(nèi)的韓玉祁、石杰聽見了動靜，手持著書一前一后走了出來。歐陽緒整了整衣裳，說道：“那換了你，你怎樣做？”
憶之見歐陽緒要考自己，轉(zhuǎn)了轉(zhuǎn)念頭，說道：“換了我，我便唱‘雪消墻角收燈后，野梅官柳春全透’?！?p> 韓玉祁品了品，贊道：“不錯(cuò)，與其空吟惆悵，使愁上加愁，倒不如去關(guān)注那絕境逢生之處，使日子更有期盼?！?p> 憶之緊著對歐陽緒說道：“四哥你想，良弼哥哥的官路是順暢的，蟾宮折桂，還要入館閣繼續(xù)讀書。再想想爹爹，他這樣的年紀(jì)，不也還在日求精進(jìn)。無論你科考成績?nèi)绾危憧偸且^續(xù)讀書的。燈會的熱鬧你參與過了，過后的岑寂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要你去拆燈打掃。你只管去做自己該做的，又增長自身的才是要緊。”
歐陽緒想了想，點(diǎn)頭道：“說的是啊，我這就回房讀書。”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石杰抻著脖子瞧著，確認(rèn)歐陽緒進(jìn)了屋，這才壓低了嗓音，對憶之說道：“還得是你來勸，我們怎么說都不聽，話多了又要惱，還要抬杠?！?p> 憶之笑道：“他對你們有較勁的心，我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說的話對他的胃口，自然就能聽進(jìn)去?！?p> 話音剛落，便聽身后一陣?yán)市?，回頭一看，是晏紓回來了，憶之道了萬福，便迎了上去，手扶著晏紓的胳膊，道：“爹爹今日心情好呀?！?p> 晏紓道：“多虧養(yǎng)了個(gè)好女兒，即便心情不好，瞧瞧你，眉眼也能舒暢。”說著樂呵呵笑了起來。
憶之心想，父親大約在院外聽了有一陣，覺得滿意，所以才會有這番說辭，便笑著將他往里攙。晏紓卻在院中央的鵝卵石小徑上站住，仰頭望了望天色，說道：“今日的日頭好，就在廊下辦公務(wù)吧，讓這老胳膊老腿，都見見太陽?！?p> 晏榮應(yīng)了一聲，招呼了兩個(gè)小子去書房搬物什。
晏紓又對韓玉祁、石杰說道：“你們?nèi)粲杏?jì)劃便去，不必在跟前杵著，浪費(fèi)光陰。”
韓玉祁、石杰笑著作揖，退回房中繼續(xù)學(xué)習(xí)。
晏紓回房脫下官服，換上常服，又由憶之?dāng)v著，回到清明院，只見晏榮正在廊下研磨，案幾，矮杌皆已布置妥當(dāng)，連茶灶，茶案也備齊了。
父女二人就坐，各自忙去，晏紓翻開公文，憶之便去點(diǎn)茶。
晏紓說道：“方才，我聽你點(diǎn)評我的《正月十八夜》是酸詩?！?p> 憶之圓睜雙眼，說道：“我肚子才多少墨汁，哪里敢點(diǎn)評晏大夫子的詩?！?p> 晏紓笑了笑，說道：“可我聽著話頭就是那個(gè)意思。”
憶之道：“我那是酸三哥呢，您可不要硬來湊熱鬧。”說著笑了起來。
晏紓笑了一聲，繼續(xù)忙于公務(wù)。
憶之點(diǎn)完茶，覺得無趣，去書房里找了幾本書出來讀。父女二人就這樣靜坐著，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很快到了午時(shí)，日頭高高懸掛，日光射在院里的積雪上，熠熠生輝。
憶之被曬地渾身滾燙，放下書，捧起茶盞來吃。
晏紓問道：“子美將幾月成親來著？”
憶之答道：“秋社后?！?p> 晏紓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噯，總拿他當(dāng)娃娃看，竟然都要成親了呢?！?p> 憶之說道：“可不是呢，他也不過大我三歲，這竟然就要成親了?！标碳傂呛强粗畠?，說道：“你這是在暗射什么呢？”憶之呆了一呆，說道：“沒有呀，父親難道不了解，女兒向來都是有什么說什么的，哪里會暗射呢。”
晏紓收了笑容，又嘆了口氣道：“我還記得，前歲曬書日，睢陽書院的學(xué)生，旁聽，還有游人，熙熙攘攘，擠滿了院子。你一徑忙碌興許不知，我卻看到，這個(gè)人也偷偷抬了眼瞧你，那個(gè)人也偷偷抬了眼瞧你，我一時(shí)興起，便清了清嗓子，問那些學(xué)生，‘眾人以為，我這小女如何’。
引來眾人紛紛發(fā)言，贊你嫻靜的也有，贊你嬌俏的也有……
我也曾氣血方剛過，自然看得出那一雙雙殷切的眼神里頭揣的是什么心思。”晏紓呵呵笑了幾聲，說道：“我又說道，看來小女是到了有人惦記的年紀(jì)了，這話一出，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我的臉上，都在期待我再說些什么，最好是宣布些什么……你可還記得我接下來是怎樣說的？”
憶之露出了一口潔白的齒貝，笑著夾了夾眼睛，說道：“當(dāng)然記得，爹爹醞釀了半晌，才道‘惦記也白惦記，我且還要再留幾年呢?！堑貪M院子人哄笑。”
晏紓哈哈笑了起來，說道：“我年輕時(shí)，曾聽聞余杭一帶的中下之戶不重生男，生女則愛護(hù)如捧璧擎珠，原以為是女子從業(yè)，要比男子更容易，也更受歡迎的緣故。直到有了你才明白這個(gè)中的樂趣?！?p> 憶之垂了頭，說道：“實(shí)則是女兒沾了父親的光，如今盛行‘女子厚嫁’，沒有豐厚的嫁妝，沒有堅(jiān)實(shí)的娘家做后盾，又憑我是誰呢?！?p> 晏紓也收了笑容，長嘆了口氣，說道：“你也大了，有些事情確實(shí)不能總模糊著，有一知半解的胡亂揶揄，也不是事兒，是該做個(gè)決斷的?！?p> 憶之心里一跳，問道：“爹爹怎么考慮的?！?p> 晏紓呆了半日，又搖了搖頭，笑道：“無為方能無不為?！敝棺×诉@個(gè)話題。
憶之仿佛被懸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又不知道父親到底什么打算，撓了撓頭，只能又捧起書來看。讀過幾頁后，便再讀不下去了，雖然每個(gè)字兒都是認(rèn)識的，也都知道意思，卻沒有心思去串聯(lián)，翻過了幾頁后，不知所云，同沒讀過似的毫無印象，索性合上了書，對晏紓說道：“爹爹，年前制的梨膏還有，我去取來給你沖梨湯熱飲喝如何？”
晏紓正埋頭看公文，輕輕嗯了一聲，憶之便站了起來，剛要轉(zhuǎn)身，晏紓噯了一聲，視線與姿勢沒變，一只手高舉，阻止道：“別了，別了，你制的梨膏太甜膩，我這腐朽的腸胃可禁不住?！?p> 晏憶之不悅地扭了扭身子，坐下說道：“梨膏甜了又怕什么，多沖些熱水便是了，偏你們都大驚小怪。分明是淡了才不好喝?！?p> 晏紓繼續(xù)保持著看公文的姿態(tài)，說道：“哪里是這樣的說法，水多則梨味淡，好好一碗梨湯，只有那麥芽膏的滋味，又算什么梨湯?！?p> 晏憶之低聲嘀咕：“我做了好些呢，這個(gè)也不要喝，那個(gè)也不要喝，總不能白放到壞了，然后丟掉吧?！?p> 晏紓提議：“不如你賞給李平，我冷眼瞧著，他是個(gè)好胃口，你做的菜，再稀奇古怪，他都能接納。”
憶之泄氣道：“他也不要?！?p> 晏紓嘿嘿笑道：“可見多么為難人?！彼謱⒐暮狭松希锌溃骸斑@樣的暖陽再堅(jiān)持幾日，堆雪便化光了，汴河兩岸的柳樹抽出新枝，各大林苑也要開放，便又是一副‘王城五百車馬繁，重帷黕幕紛郊院。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尋復(fù)樹登高軒?！奶ご褐??！?p> 晏憶之道：“我倒想起來，文二哥哥昨日邀我們?nèi)ニ也鑸@采茶呢?！?p> “哦，約了什么時(shí)候？”
憶之搖了搖頭，說道：“倒沒說這樣具體，只說在春社前。”
“茶出其芽，貴在社前?？磥磉@文小官人并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流。”
憶之道：“文二哥哥的父親是三司使，舅舅是三司副使，也不知是不是這個(gè)緣故，表哥和文二哥哥總黏在一塊兒，無論到哪兒，瞧見了一位，另一位必定也在?！?p> 晏紓道：“你覺得，你表哥是那等會阿諛攀附之人？”
憶之想了想，說道：“不是的。”
晏紓沉吟了片刻，仿佛又回憶起什么，于是笑瞇了眼，說道：“我倒是想起了樁陳年舊事。那年春闈，淡墨榜放榜，我與文躍本不相識，因?yàn)槊我磺耙缓缶o挨著，便說上了話，正說著呢，驀然躥出幾個(gè)虎背熊腰的青衣猛漢，將我二人看了兩圈，把那文躍扛起就走。彼時(shí)的我年紀(jì)小，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緊追著喊人報(bào)官，連鞋都跑掉了，后來叫人攔了下來，告訴我，那是汴京茶行行首王大官人家的護(hù)院，為小女兒榜下捉婿來了。”
憶之與晏紓一同笑了起來，說道：“怪道，文二哥哥比表哥要闊那樣多呢，原來外祖家就了不得。”
晏紓望著女兒，眉眼都是笑意，說道：“你羨慕人家家里闊??？”
憶之眨了眨明亮的眸子，說道：“母親常說，朝中五品以上的士大夫中，日子過地如此清貧的大約也只有咱們家了，父親又要養(yǎng)門生，還總拿了錢去充學(xué)府?？杀г箽w抱怨，她又覺得父親是宏偉，就不怕窮，女兒自小深以為然，心中唯有父親是至高無上的偶像，滿眼只有父親，又哪里來的功夫羨慕旁人？
再說了，又得有多闊才是好呢，能身為您的女兒，多少人艷羨，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又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么。”
晏紓十分欣慰，連聲道：“好，好，好，極好?！?p> 父女二人瞧著初春融雪之景，又靜坐許久。
卻聽晏紓幽幽嘆了一聲，憶之耳尖，忙問究竟。
晏紓出了半日神，說道：“都是邊戍的事，早些年我聽聞西夏軍攻打角廝羅，侵占祁連山時(shí)就曾上書請陛下警醒。”
他搖了搖頭，又說道：“只可惜，眾人皆以為那些蕃邦天性好戰(zhàn)，成日你打我，我打你，戰(zhàn)火不斷，又認(rèn)為西夏貧瘠，彼時(shí)那西平王不過才二十來歲，不足為懼。給足了機(jī)會，叫他阻斷宋國收購戰(zhàn)馬的途徑?！?p> 憶之靜靜聽著，她的父親繼續(xù)說道：“自從先皇與遼國簽訂‘澶淵之盟’，宋軍享三十年太平，又恐前朝之禍，使兵權(quán)二分，內(nèi)官監(jiān)軍，軍中崗位頻繁輪換，致使將不知兵，兵不知戰(zhàn)。那夏州人天性驍勇，且馳且射，如今，頻頻在邊界試探宋軍，恐怕是存了侵犯之意?！?p> 憶之心內(nèi)一動，忙問道：“父親的意思是，將要打仗了？”
晏紓愁眉不展，說道：“可惜朝中那些位，皆認(rèn)為那西夏難成氣候，反笑我杞人憂天。”
憶之不覺氣悶，說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那些人自己目光短淺，成日只知道吃酒狎妓，賣弄文采，哪里懂父親的深謀遠(yuǎn)慮！”
晏紓笑望了憶之一眼，又目眺長空，嗟嘆道：“但愿是我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