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之強(qiáng)逼著自己入眠,雙眼閉著,心中卻思緒萬千,想到,只憑往日的情分,良弼哥哥又是這樣恭順謙和之人,日后待我必定珍惜愛護(hù),體貼俯就,倒是毋庸置疑。
只是他為男子,一日復(fù)一日地水漲船高。兩情相悅尚存有日久情淺,變心一說,更何況我二人并無男女之情。倘若來日遇上了能令他心馳神臆之人,我當(dāng)如何,我又能如何?如此想來,不免心慌意亂,連忙喝止,再次強(qiáng)逼自己入睡,卻又不由自主胡思亂想。
這一夜無眠,直到天際微微泛起青白這才昏昏沉沉睡了下,第二日巳時也便醒了,見過母親,用過朝食,又渾渾噩噩回至自己的小院,只覺心神不定,便鋪開毛氈,喚杏兒取來《蘭亭序》的字帖,研磨,練小字。初時,心中思緒還是紛亂,一時想到這處,一時想到那處,手兒不穩(wěn),描出來的字,許多筆畫都是顫巍巍的。
寫過幾張后,漸漸定了些,再看那一筆一劃也穩(wěn)妥了許多,憶之短吁了一口氣,心情好轉(zhuǎn)了幾分,于是又取來一張新紙,繼續(xù)描寫。
又練過幾張后,手腕開始有些酸疼,心頭的郁結(jié)卻解了大半,只覺練出了滋味,還想再寫,杏兒手持一張花箋進(jìn)來,說道:“美哥兒遣蘇福送來口信兒,說昨日姑娘必定要同清明院的諸位慶祝所以沒有打擾,特意選了今日午后,邀姑娘去吃茶食。”
憶之練著字,低低嗯了一聲,一筆收尾后,抬頭問道:“有沒有說具體幾時,又是去哪里?!?p> 杏兒搖了搖頭,說道:“只說午后會派轎子來?!?p> 憶之哦了一聲,繼續(xù)低頭練字,杏兒便退到廊外,忽見范宛娘疾步往這處趕,忙進(jìn)屋通傳。
憶之聽她來了,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剛把筆放下,正要迎出去,宛娘已經(jīng)闖入屋中,只見她鼻紅發(fā)亂,目腫筋浮,不禁噯呀了一聲,忙支杏兒去煎茶。又拉了宛娘往內(nèi)寢走,二人方在榻上坐下,憶之還未來得及說話,宛娘已抽噎了一聲,滾下兩行熱淚,伏倒在憶之的膝上痛哭。
憶之忙為她撫背勸慰,宛娘抽噎了半日,這才哽咽著支起身子,說道:“我從來也不曾要求他什么,偏他非在我父親面前立誓,定要登科及第才肯提親……”說著,悲從心來,又一陣哭泣,半日才止住,說道:“我掛心他,好賴?yán)p著父親,讓他接著探望你父親的名義過來,我好同他說說話,父親被纏不過,這才告訴了我,昨夜,昨夜,他竟對我父親說,叫我,叫我不必等他了……我一時焦急,一個人涎臉涎皮地就跑了來,他倒好,躲著不見。我隔著窗子朝他喊,你猜人家說什么……他說自己愚濁不堪,把氣兒臟了我,還說,還說……”
憶之見她又要哭,忙打斷道:“他就是這樣的秉性,你不欣慰反倒哭上了,你且別急,聽我慢慢說?!?p> 宛娘止住了哭聲,抽抽噎噎著冷靜了下來。
憶之這才說道:“你細(xì)想想,倘若我三哥哥高中了,他會不會娶你?!蓖鹉飪裳蹨I花,垂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一時止不住要哭。憶之忙又搶道:“必定是愿意的呀!你別當(dāng)我不知,他成日揣著你送的繡囊,讀書讀累了就掏出來瞧瞧,振奮了一番,又繼續(xù)讀書,有時讀的太困,趴在案上睡著了,手里還緊握著。我就瞧見過好幾回??上攵?,你二人的感情,并沒有問題的?!?p> 宛娘臉頰微紅,可有轉(zhuǎn)念一想,眼眶紅了些,說道:“那他為何,為何……”
“你該想到的呀,他家有寡母,纏綿病榻。又背負(fù)著闔族的期望,空有一腔熱血,卻只能寄宿在我家,日費(fèi)用度都要靠我父親。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科舉,偏這一回又落了第,是何等打擊,也算他能扛,誓要重整旗鼓再赴科舉,可你想來,科舉三年一屆,你年已十八,他難道要你再等他三年,又如何說得出口呢?
倘若他這一會,對你體貼入微,著急迎娶你入門,我才要瞧不起他呢,你反倒還哭上了。”憶之說著輕輕推了推宛娘,宛娘緘默沉思,一時又滾下兩行熱淚來,說道:“我若圖嫁個豪門顯貴,又怎么會看上他,他又硬要爭這個志氣做什么?!?p> 憶之勸道:“你不在意,難道他也不在意,你既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如何舍得你為他吃苦,實(shí)在力所不逮,也要給你一個安穩(wěn)。但凡是個有志氣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袃?,都會如此。若是一味俯就體貼,卻不為你做一點(diǎn)改變之輩,才要懷疑是什么用心呢!你我雖不是王孫貴女,托父親的福,也是有人惦記的。那種事,也不是沒聽說過,怎么就想不過來呢。”
宛娘想著有理,不覺斜目沉思起來。
憶之握住宛娘的雙手,說道:“我們女子,素來是癡的多,既然癡,可不是得要考察清楚,那人到底值不值得我們癡,譬如你父親,譬如我父親,他們都是有才有志有情之人,便值得你我的母親去癡。
也并非是我同三哥哥親厚,就替他說話,我總覺得他來日是有成就的,也值得你癡。不過,這畢竟是大事,更是你的私事,家事,無論你做任何決定,還是要與你父親母親商議一番才妥當(dāng)。”
宛娘微微出神,一面點(diǎn)著頭。
杏兒快步走了內(nèi)寢,高聲說道:“姑娘,姑娘,美哥兒派來的轎子已經(jīng)在角門了?!?p> 憶之不悅地遞了個眼神給杏兒,說道:“不著急,讓他們先等會。”
杏兒并未領(lǐng)會憶之的深意,說道:“那人傳了話,說美哥兒說了,十萬火急,讓姑娘速速去呢?!?p> 憶之納悶,說道:“什么事情這樣急?”
宛娘柔聲道:“你若有事,先忙去吧,不妨的,我出門這半日,也沒同家里打招呼,也該回去了?!闭f著,握著憶之的手緊了緊,見憶之仍然有顧慮,便又道:“你放心吧,聽你這一席話,我心里敞亮多了,必定不會再胡思亂想了!”說著,起身告辭。憶之想送一送,被宛娘止了住,揶揄道:“你難道穿這一身出去,還是快些換衣裳梳妝吧。”
憶之咬了咬下嘴唇皮兒,為難地道了個萬福,目送著宛娘離開,又忙著催促杏兒更衣梳髻,緊著上轎,一路微顛,來到了溫家茶食店,剛下轎子,蘇福迎了上來,便把憶之往里頭引。
憶之跟隨蘇福進(jìn)入傍水的雅閣,閣內(nèi)窗牗大開,一股春風(fēng)帶著汴河的水氣迎面吹拂,文延博正背對著憶之,兩只手肘支在窗欞上,瞧著汴河河面上漕船,客船來來往往。日光射在河面上,映入屋中,滿堂水光。
憶之見蘇子美不在室內(nèi),囑咐蘇福不必關(guān)門,又朝文延博道:“原來文二哥哥也在啊,文二哥哥好。”說著,進(jìn)入屋中道萬福。
文延博聽見聲,回過頭來,見是憶之,怔了一怔,忙作揖,又問道:“憶之妹妹怎么也來了。”
憶之眨了眨眼,顰笑道:“表哥叫我來的啊,還說是十萬火急的事兒,叫我速速趕來?!?p> 文延博也顰笑道:“子美兄也是這樣同我說的,我騎著馬忙忙著就趕來了。沒想到,我也到了,你也到了,他反而還沒到?!?p> 說話間,茶博士上了幾盤果子蜜餞,又點(diǎn)了兩碗茶來。二人請對方入座,又相互推諉了一番,這才落座。
憶之見桌上有一碟柿子餅,笑著問道:“不知文二哥哥上回送來的柿子餅是哪家采買的,我想了好幾天呢,一直沒找到機(jī)會問你?!蔽难硬┯行殡y,說道:“你有所不知,你上回吃的柿子餅,是我一位好友用應(yīng)著節(jié)氣的上好柿子,自己制的。今年做的不多,已經(jīng)吃完了,你若還想吃,可得等明年了?!?p> 憶之有些意外,說道:“這樣啊,我倒是好奇,到底何人這等心靈手巧,不知文二哥哥可否引薦,好叫我請教一番?!?p> 文延博微微倒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蘇子美急匆匆闖入堂,端起憶之面前的茶盞,連吃了幾大口,憶之薄責(zé)道:“做什么這樣急急忙忙,也不問問拿起來就吃,萬一我吃過的怎么辦?!?p> 蘇子美就著憶之身旁坐下,將口里的茶狠狠咽了下去,這才氣吁吁說道:“真真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你倒是氣定神閑,哪里知道我這一晌午,為你跑了多少地方。”
憶之瞧著有趣,說道:“你們今日該去大相國寺題壁詩才對,又為我跑什么?”
蘇子美站了起來,說道:“昨日那呂家三哥兒是不是送你了一筐海碗大的螃蟹?”
憶之恍然,說道:“為這事啊,父親早有主意了,說讓良弼哥哥替我出面請他一回。”
蘇子美緩了緩神,問道:“是嗎?這是要定了?”
憶之蹙眉,還未等她回答,蘇子美已在堂內(nèi)來回打轉(zhuǎn),說道:“應(yīng)該是的,應(yīng)該是的,怪道,怪道,那呂恭畢要將他溺在茅坑里?!睉浿睦镆痪o,忙問道:“什么溺在……”后面的詞說不出口,也就止了住。
蘇子美道:“先時我在樊樓聽曲兒,瞧見一群人架著一個醉醺醺的秀士往后院走,瞧著眼熟,又看了幾眼,沒想到是富良弼,我一看不好,忙趕了去,在茅房把他救下,命蘇福立馬送回他家去,自己則上樓去抓那搗蛋之人,誰成想,一推門,呂恭畢迎了上來?!?p> 憶之只覺心頭一股無名火噌地?zé)似饋恚鎺C色說道:“良弼哥哥可是集賢院學(xué)士兼提刑官,這呂恭畢不過請旨得來的小蔭官,在埠頭管管漕運(yùn)貨倉的文書簿錄,怎么這樣大膽?!?p> 蘇子美沒好氣望了憶之一眼,說道:“你哪里又知道經(jīng)濟(jì)仕途上的事,那富良弼也不過看著稀罕,實(shí)則,底子薄地跟窗戶紙似的,他雖有些本事,偏是鐵板一塊,頑固不化,最不屑做那欺上瞞下之事,只一味秉公辦案,得罪了不少人,姨父又是尊誰也不得罪的活佛,行事總要迂回,從不出頭拔尖,就時常私下告誡他‘趨吉避兇者為君子’,他并不聽,還說道‘蒙陛下隆恩,與萬千舉子中起任重用,自當(dāng)殫精竭慮圖報(bào),豈可因私廢法,實(shí)不能忍?!?p> 他這樣的做派,手里又沒點(diǎn)銀子去交際應(yīng)酬,在司里處處受人掣肘,你以為他多容易。他還要報(bào)姨父的知遇之恩,守著你家,至今未婚。若非如此,憑他,尋一門可助他仕途的岳家,再不濟(jì),尋一門能幫他上下打點(diǎn)的,又是什么難事。”
憶之聽見這話,心里不是滋味,雙手絞著帕子,說道:“這些事我也略有耳聞,只是他就是這樣的秉性,認(rèn)定的理,誰勸也改變不了,如今他做了官,閑話倒還能成,至于其他的事,愈發(fā)與我說不到一處,我也不好勸。”一時情不自禁,抱怨道:“至于婚事,也是如此,誰又非要……”驀然想到文延博也在場,連忙止了住,訕笑了一陣,算過去了。
蘇子美見狀,心里疼不過,說道:“你啊,還是先顧顧你自己吧,反倒顧著他?!闭f著,吃了一口茶,緩了緩情緒,接著說道:“我與呂恭畢本不相熟,不過點(diǎn)頭之交,那會子,他卻待我噓寒問暖,十分殷勤,還提起來日分配官職之事,你也知道,分配官職,乃禮部擬定,呂公定案,最終呈給官家的,官家信任呂公,鮮少有改動。
他堵地我發(fā)難的話半句也說不上來,還得陪他吃了幾杯酒,又說了一席話,他倒是不避諱,句句都問到你,愛吃什么,穿什么,愛玩什么,平日愛上哪里逛,看那樣子是極上心的。”
憶之略蹙了蹙眉,思忖了一番,冷聲說道:“父親絕無可能讓我嫁入?yún)渭遥壹遗c你們比是要窮些,也還不至于任人拿捏。他家奈何不了我家,他也不敢對我怎么樣,表哥你既露了頭,又是封官的風(fēng)口浪尖,可千萬要避開些,拖過這一陣再說,至于良弼哥哥那邊,也不要提,只說他不勝酒力,吃醉了,你正好碰上,先將他送回了家。”
“你是泥菩薩過江,反倒擔(dān)心這個,擔(dān)心那個。”蘇子美說著,去喚文延博,說道:“延博,你與他家二哥兒有來往,可知道不知道這三哥兒的底細(xì)?我們好早些防范?!睉浿餐蛄宋难硬?,只見他蹙眉沉思著,正入神,并沒有聽見二人的對話,蘇子美忙喚了他一聲,不見他回應(yīng),又緊著喚了一聲。
文延博又入了半日神,這才抬起眼瞼,說道:“說起這三哥兒,便要提到當(dāng)今圣上的乳母,一等國夫人呂太夫人。自古乳母大如天,呂氏滿門的榮耀,固然與呂公的卓越功績分不開,但歸根結(jié)底,源頭在呂太夫人身上。
官家青年時曾犯風(fēng)痰之癥,性命垂危之際,魏國大公主舉薦的郎中,也便是如今的翰林醫(yī)官胥大官人,要施的針法聞所未聞,且是要害之處,正當(dāng)眾人舉步維艱,躊躇之際,呂太夫人挺身而出,自請?jiān)囜槪_認(rèn)無妨后,方才救了官家性命。
老人家年輕是極精明能干的,只是年紀(jì)大了,一天比一天糊涂。呂三哥兒生的頗有幾分她年輕時的風(fēng)彩,又能說會道,哄得老人家開心。有什么要求,沒有不應(yīng)的。再加上,呂太夫人年前年后病了幾回,性子也愈發(fā)難伺候,家里上上下下誰也說不上話,誰也不敢招惹,唯獨(dú)呂三哥兒,總能將她逗笑。
這呂三哥兒聽聞是個朝令夕改,并不長情的人,倘若只是一時興致倒還罷,若他央求道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再求到官家面前,此事也就難辦了?!?p> 憶之與蘇子美對望了一眼,面上添了幾分焦慮。蘇子美忙安慰道:“你別著急,所以我才將延博請來,他的主意多,陰謀陽謀都通的,又很了解呂家,比你我都要強(qiáng)些?!蔽难硬┏林?,未置可否,倏忽看見憶之滿眼望著自己,便道:“事關(guān)妹妹前程,我定當(dāng)竭盡所能?!?p> 憶之見慣了他的笑容,從未見過這樣嚴(yán)正的神情,說道:“不妥不妥,兩位哥哥封官在即,不能牽連你二人,今日之事,你們只當(dāng)不知,我自回家去和找爹爹商議?!?p> 文延博正出神,聽見了這話,笑道:“倒也不至于,我依稀記得,前一陣子,呂三哥兒瞧上我家茶坊里一名歌妓,每逢她上場,總是鉚足了勁打賞的,只是人家娘子并不睬他。
說起這位娘子,性情雖孤僻古怪,卻有一癡處,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bào),我曾在她落魄時幫過她,賺了三分薄面。她本是極好的天資,如今唱出了名氣,倒也不急著脫了籍去,仍幫著我呢。
我若請她給呂三哥兒一個好臉,她是會允的,如此一來,興許分了呂三哥兒的神,也就不惦記你了,他畢竟也還小,心思不專?!?p> 憶之聽了,問道:“那位歌妓可是蘇緲緲?”
文延博搖搖頭,說道:“但凡歌妓都有藝名,又有個規(guī)矩,聽名識人,兒字尾的屬下流,資質(zhì)粗鄙,五音算全,替酒肆茶坊賣酒賣茶,也有兼作些一些不可說的營生。疊字的屬中流,能彈唱,略通文理,也兼作陪。我說的那一位,屬上流,是勾欄瓦舍,酒肆茶坊里星光耀目的翹楚,從前叫楊盈盈,如今正名楊盈歌。”
“楊盈歌,可是與那‘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柳詠并‘楊柳’之名的楊盈歌?”
文延博點(diǎn)了點(diǎn)頭。
憶之一時出了神,蘇子美拊掌道:“這主意極好,不如,明日由我來作東道,請呂恭畢吃席,你再邀上楊盈歌,咱們先探探虛實(shí)?!?p> 文延博道:“不如就在晚時,楊盈歌今日恰好是要登臺的?!?p> 憶之輕聲道:“可惜我不能去?!?p> 蘇子美聽見了話,說道:“你自然是不能去的,你只好生在家呆著,別再叫哪家公子瞧上就成?!闭f著,與文延博對望了一眼,一同笑了起來。憶之微微赧然,垂下頭,低下眼,心思卻飄到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