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標題章節(jié)
狼
?。〝⑹律⑽模?p> 大約六七歲的時候,一個夏天的晚上。奶奶正在堂屋里給我洗澡。
木盆散發(fā)著桐油的氣味,水流滑過快樂的肌膚。祖母輕輕呼吸,朦朧的面龐彌漫慈祥,一如門外那恒久的月光。
而姣潔的月光反射進電燈還沒到來的屋里,也正好省了去點那煤油燈的芯。
家的門口是一個半人高的臺階,臺階下的道場上——我的姐姐跟鄰里的奶奶嬸嬸們扎堆坐在長條木凳上,搓著草繩,講些狐貍鬼怪的故事。那些搓好的繩子在纏成球形后,是可以拿到五里外的供銷社上賣點錢,換點鹽什么的。
月光如水,往事如夢!
這是鄂西北萬山叢中的一個小山村,十來戶人家就住在這半山腰上。
與普通農(nóng)戶不同的是,我們是唯一從縣城“下放”而來并已住了幾年的另類。
如果是白天,在當年,過路的人總可以看到我家門外白色的墻面上有八個紅色的老宋體大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據(jù)說,這房子原是隊里的老隊房,在我們搬來時,分給我們住的。但也不是全部,從堂屋中就生生的隔出一堵墻來,那邊一小半給了個無親無故的單身漢。
童年的我曾從那泥糊的竹墻縫中,觀察過那個喘著粗氣、大冬天也只在床上鋪張羊皮的男人。在隔壁的小院,我還看到過他殺羊的過程:栓羊,磨刀,揪頭,按倒,捅刀,流血,一放手,那只半大不大的羊起來跑了。追回來,又是拴羊、磨刀,揪頭、按倒,捅刀,流血,再放手,羊又跑了。
那是一個怎樣寂靜、明亮而又如夢如幻的夏夜?。。?p> 就在這天晚上,就在我可能正邊洗澡,邊豎起耳朵,想聽清大人們在外面講些什么時——突然,幾聲詭異的叫聲傳了過來:
“咦??。??”
“喲,啥東西?”
“狼。。。狼巴子。。?!?p> “啊!?是的。。。是。。。是狼巴子。。?!?p> “你看到?jīng)]?我看到了!”
在這片驚恐的噪雜聲中,奶奶慌忙放下澡盆中的我,向屋外跑去。她小腳蹣跚——象極了魯迅筆下的祥林嫂!
我是光著屁股就跟出去了?不,可能的是我就倚在近一尺高的門檻兒內(nèi),向外探出腦袋。
月光突然變得暗淡,人們慌張又繪色的給我奶奶說著什么。大人們的影子在地上晃來晃去。
“好快啊,一個影子一閃就不見了!”
“好大的膽子,雜種,我們這么多人在這兒呢!”
“唉。。?!?p> “打啊,打狼巴子?。 ?p> 有人提高嗓門,虛張聲勢。
就在這時,我奶奶忽然大叫一聲:“豬!?我們的豬娃子啊。。。。。?!?p> 我們家有頭黑毛小豬平日就栓在道場邊的柱子上,晚上才拉回豬圈。
“是啊,我說咋不對勁!”
“是的,我看到了,肯定是被狼巴子叼走了!”
“好快??!”
“砰。。?!?p> “啪。。?!?p> 有人開始找石頭之類的東西往竹林下面砸去。
有的邊砸邊叫。
手忙腳亂一陣之后,我奶奶開始向道場下面大聲喊叫起來:“迪姍。。。迪姍啦,迪姍。。。狼巴子把豬娃子叼走了。。。叼下去了啊。。。迪姍。。?!?p> 喊了幾聲,一個女人的應答就遠遠傳來——隔著漆黑的竹林:“啥子?你說啥子?狼巴子?豬娃??。??在哪兒?在哪兒。。?!?p> 迪姍就是我媽,她當時應該又是趁著涼快,在月光下給菜園澆水。
于是,象接力一樣,奶奶在道場上面的叫聲剛一停,母親的叫聲就開始在竹林下的河溝里響了起來!
母親的叫喊聲中,夾雜著一只陶瓷盆子“嘭嘭嘭”的聲響,那聲響顯然是用手拍打出來的,沉悶而有節(jié)奏。
母親喊了敲,敲了喊,猶如二重奏似的在山谷中此起彼伏。
母親喊叫些什么,我聽不太清,也記不太清,但那獨特的叫聲,卻穿透了我永生的記憶。
那來無蹤去無影的“狼巴子”,仿佛既是妖魔鬼怪的化身,又是修道成仙的精靈!可惡,可憎,可畏!
可想而知,母親是多么想靠她微弱的聲勢,渴望在餓狼的口中撿回我們家當時唯一的小豬。
母親的呼喊聲里,有恐慌,有責怪,有憤慨,有乞求,還有什么呢?
一頭豬就是一家人一年的葷腥。過年,靠它。平時,也得靠它。我總是記得,祖母在柴火灶的大鍋里炒菜時,用鏟子在鍋底滑來滑去,也無法把鍋底油濕的情景。那時我的愛好,就是把下巴掛在灶臺上。
我還記得,在最艱難的日子,全家人沒有油吃,我父親一個人把豬油用勺子舀到碗里,按進紅薯糊涂。
至于菜油、香油,我基本沒有印象。
我繼續(xù)說狼。其實,在此之前我早就聽說并深信不疑:狼巴子們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天里,都是要偷一頭豬的。而且在偷哪一家之前也是早就計劃好了。排好號似的,誰家也跑不掉!
我還知道它們極其聰明,在偷小豬的時候是叼起來就走!要是大豬,則會用它們的大嘴巴輕輕銜住豬的一只耳朵,再用它們的長尾巴從后面抽打豬的屁股,然后把豬趕到荒無人煙的地方,活活吃掉。
就算不是今晚輪到我們,我也一早就知道:每到傍晚時分,它們一定會蹲在小村背后那長滿白樺樹的山頂上,俯瞰著我們。要么一只,要么三五成群。
可是,狼巴子啊——你為什么也不放過我們呢?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們家除了長期被人當作外來戶,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地主家庭”來欺負,在這之前我們家養(yǎng)的兩頭半大的豬因為生病,也一頭被殺一頭被賣了嗎?
我悄悄恨起狼巴子來——如果我已經(jīng)懂得了恨。
當然,這種恨是不敢說出口的,因為更怕。
的確,幼小的我當時已經(jīng)知道了太多關于狼的傳說。比如說它們會變成人,變成小孩子的外婆,把你哄到她家去住,晚上讓你睡在她的腳頭,等你睡熟了,就從你的腳趾開始一口一口的吃掉你。也因此,每次我見到我的塌鼻子外婆時,我都有點莫名的緊張。
因而,估計就從這天晚上起,我忽然開心的想起了“狗班隊”!
對,那神奇的“狗班隊”??!
所謂“狗班隊”,就是由一群十幾二十只的獵犬組成。他們訓練有素,紀律嚴明,勇猛無比!
通常,在幾里之外,它們就能發(fā)覺野獸的出沒,不管面對懸崖峭壁還是荊棘密布,都能蜂擁而上。
哈,最神的是,每支“狗班隊”中都有兩只小個子狗,說是從小就喂了什么藥,只長力氣、不長個頭——每當野獸們無路可逃鉆進洞穴之后,獵人又靠煙火熏不出來時,別的獵犬便會圍成扇形堵在洞口外面,這矮個子狗就專門負責鉆進洞去,與野獸搏斗,并將它們一一撕咬出來!有時,他們自己也會被野獸咬傷,鮮血直流。
“狗班隊”通常是在秋天出現(xiàn),遠遠的被一個男人領著,從南邊的河谷走來。他們排著隊,搖搖晃晃,由矮個子狗在前面打頭,過河,上坡,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然后一直走到生產(chǎn)隊長家的道場里。最后,人和狗就一起吃飯。
那個領隊的男人背著一桿快槍,身材高大,好不威風!如果那時我知道英雄一詞,肯定非他莫屬。
可是,狗班隊也有一點不好,就是它們從來不會到我們家來。我不想說。
隊長的家就在我家對面不遠。有一次,我曾壯著膽子試圖去看一眼它們抓到的獵物。還沒靠近,那些獵犬就目露兇光,鼻孔中發(fā)出哼哼的叫囂——我只能遠遠的觀望幾眼。
有幾只長著黑毛被咬得血淋淋的小野獸躺在那兒,被獵犬看管著。我并認不出是猓子貍,野豬娃,狗獾子,還是什么。
對喲,它們竟然從來也沒抓住過狼巴子呢?哪怕一次也沒聽說過。我真正見到狼的真面目還是多年后在動物園里。反而,這“狗班隊”總是吃好的,和成人一樣有固定口糧,并且一年只來一次,抓沒抓到野獸,吃飽就走。那感覺就像如今全球巡回演出的明星們,每個地方都在翹首期盼。
隊長和我的父親吵過好多次架,他們還曾鬧到大隊、公社上去過。隊長跟我們都姓劉,記得父親罵他過“劉彪子”,就是林彪的彪。我還記得他的兒子和我是一個班,大我一兩歲,比我高。每次放學后他都非要走在我前面,我不干,就拚命的跑。他跑不過,就回家告狀。我想不到,多年以后我曾看到過他,他在鎮(zhèn)上擺攤修表。
這天晚上,在黑暗的夜里,我浮想聯(lián)翩,沒有睡意。
第二天中午,放學后的路上陽光燦爛。我照例從小村下游的河谷里經(jīng)過,準備回家。
突然,我又想去看一看“王八曬蓋”——就是甲魚曬太陽。那些“王八”會在天氣好的時候爬到巨石上,享受陽光,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撲騰”一聲跳進水中,左右搖擺,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是這次,當我又照舊在草叢中匍匐前進時,我又一次被嚇著了!因為,在我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更恐怖的一幕:
一大片血染的草地就像受到洪水的踐踏,伏地而雜亂無章。腥味撲鼻。更觸目驚心的是,我還看到了幾根新鮮的白骨!
這就是昨晚我家那不幸的小豬娃殉難之地嗎?這點,是我心驚肉跳的回家之后,才想的。我之所以敢確認,是因為當時我還看到了一截熟悉的栓豬繩套!
而當時,我嚇得拚命往家跑去,一路喊著奶奶。
從此,我比平時更加想念“狗班隊”了!
我盼望著它們那白色的隊伍,排成一排,豎起蘆葦花似的尾巴,搖搖晃晃,在那個高大的背著快槍的男人的壓陣下,早一點從南面的山谷中走來,走來。
2013.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