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們倆個來自山溝溝里的小姑娘是不懂人情世故的,那也得看是從哪個方面說,如果你一下子沒有了父母兄弟撐腰,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在這個世界上注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的時候,你會迅速成長,長成當(dāng)前你需要的年齡,把自己偽裝成和周圍人一樣,若無其事的生活,而不是處處示弱,吸引同情。你會發(fā)現(xiàn),你很快什么都懂了,什么人是善良的,什么人表面是對你好,背地里還不知有多瞧不起你,恨不得踩上一腳;什么事你可以做,沒有關(guān)系,大家都這樣,不需要非顯得自己多好,那樣很快人們就會疏遠你;什么事千萬不要去做,不是別人會不會給你機會,有的人生下來就注定是享受特權(quán)的,因為人家有資本,如果你不自量力,非要去夠那不屬于你的東西,不是不可以,你將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價,你會不再是你,你會越走越遠,每走出的一步都是踩著過去的你的尸體邁出的……
吳白云這一次來,恢復(fù)了她慣常的打扮,整個人又重拾自信,我很高興,特意和別人換了班,想著兩人出去“瘋”一下,好好慶祝一番。可還沒輪到我提議去哪,她卻拉著我一陣風(fēng)似地鉆進了我和幾個女孩共用的住房,見四下沒人順手就反鎖了門,自己半躺到我的鋪位上,神秘地壓低聲音笑著說:
“以后我就得需要人小心侍候了?!?p> “哦。”我大刺刺地靠去她對面的鋪位坐:
“莫非你找到了個有錢的主兒,把你包養(yǎng)了?”吳白云揪起了我的枕巾,可笑地包住頭,只露兩只大眼睛沖我不停忽閃:
“才不是呢,我們商陸雖然不是多有錢,可也是養(yǎng)的起我的?!蔽夜室庾龀鲱^痛的樣子,使勁揉著額角:
“別老沖我忽閃,我又不是你那個什么消腫、通便的商陸,你迷不住我,哎呦,哎呦,怎么你一說這個名字,我這兒就痛的厲害啊,哎呦,哎呦……”吳白云丟下毛巾,忽然蹦到我身邊說:
“那我說一件讓你不頭痛的事吧?”
“嗯,說吧。”
“我懷孕了。”我“噌”地一下就立了起來,要不是吳白云眼疾手快地拽回我坐下,我的腦袋準(zhǔn)被上鋪沿兒撞個大包出來不可:
“啥?你,你說的是真的?沒騙我?老天爺,這可怎么整?你確定是那個‘消腫通便’的主兒的孩子?”
“天吶,天吶!”吳白云順手狠狠捶了我兩拳:
“你怎么連這也懷疑我,我怎么可能做出對不起我們家商陸的事!”
“是吧?哦,嗯,你不是說他們家那老太太不同意讓你進門嗎?這不亂套了嗎?還沒進門,先弄了個孩子出來,這要萬一那個‘消腫利便’……”
“張商陸!”
“啊,張商陸,萬一他再把你甩了,那咱們倆養(yǎng)這個孩子可有點費勁。”吳白云忽然眼圈紅了:
“謝謝你,三妮,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家商陸,還是你對我好,都想到跟我一起養(yǎng)這個孩子了?!?p> “嗨,比劃半天,我還得排在你們家商陸后面呵,先跟你講好啊,我是最見不得打胎這件事的,現(xiàn)今我們這的那個小青,對,你見過她,你走的時候她就在這了,不知跟什么男人私混懷上了一個,悄沒聲地去私人診所打掉了,現(xiàn)在都幾個月過去了,還跟沒魂兒的鬼似的身體恢復(fù)不過來,據(jù)她說,有人還因為這個直接沒命了呢,我可不希望你……”我哽咽地停了一下,才說:
“反正,他們不要,咱倆就自己養(yǎng)大孩子。”吳白云大力抱住我哇哇地哭了起來,把我嚇得趕緊拍她:
“怎么了?怎么了?他還真不要了?”吳白云又滿臉淚水地裂著嘴笑,
“我是太感動了,商陸他當(dāng)然不會不要孩子,聽到說我懷了孩子他高興得原地直轉(zhuǎn)圈?!蔽颐腿幌肫鹨患聛恚恢毕雴枀前自?,但幾次都因為她跑得快忘了問:
“這個張商陸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是一直沒結(jié)婚呢,還是老婆死了,他有沒有孩子啊?”吳白云這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
“聽他說,他以前結(jié)過婚,過了幾年,那女人難產(chǎn)死了,因為傷心,所以他一直沒有再找,直到遇到我,才又有了結(jié)婚的想法。”我多少生出了些惻隱之心:
“唉,也是個可憐之人,可是,他跟你說,他怎么跟他母親說把你娶回家的事了嗎?也許,先有個孩子是件好事,你不是說那老太太雖然脾氣很大,人倒也算個知書達理的長相嗎?”吳白云抽泣了一下,笑道:
“就你會用這‘知書達理的長相’的詞兒,我倒還真是也這么想,商陸說,他這兩天會抽空兒回家見一下兩位老人,跟他們說一下我懷孕的這件事,相信兩位老人會很高興地接納我呢?!蔽倚睦锲呱习讼碌模亲焐蠜]有說出來,白云已經(jīng)夠遭罪的了,我就別給她添堵了,等有了下文再說吧。
我起身想去給她端杯水,不想又被她一把拉坐下了,她急急地說:
“我這次來,是想跟你說另一件事?!蔽业慕鋫湫挠稚蟻砹?,回身兩眼盯住她問:
“什么事?”她從領(lǐng)口拉出那個綴著銅錢的皮繩,撫摸著里面的紅繩問:
“你還記得曹半仙嗎?”我一臉燦爛地叫道:
“那老瞎子,啊不,要說起來,他可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呢,當(dāng)然記得,你怎么說起他來了,莫非,他給你托夢了?”吳白云一下子握住了我的雙手,我竟然感到了她渾身在顫抖,她湊到我眼前死盯著我的眼睛說:
“他不是托夢給我,而是實實在在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跟我講話來著。”我饒有興趣地問:
“啊哈,這一次他不會又告訴你,要天崩地裂,發(fā)大水……”這幾個字一出口,我忽然感到嘴里好苦,一口氣憋住喘不上來了,大張著嘴愣在那,只用眼睛望著吳白云。吳白云卻像是沒聽到我說的話,而且講她自己的:
“幾天前的傍晚,我從書店收工出門,來到大街上,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行人很多,但都是行色匆匆地往家奔的心,腳下的街道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了,本來勞累了一天的我,趕上下班應(yīng)該徹底放松了,可不知為什么,我總感到一雙眼睛在什么地方盯著我,盯得我渾身發(fā)緊,似乎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似的。我向四周張望,也就是一下的功夫,天色更暗了,對面走來的人都看不清臉色了。突然,在很遠處的一個街道邊,人流穿行中,我卻看清了一張正面向我的臉,如毛玻璃球的泛白眼球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曹半仙是誰?你簡直想象不出來,我當(dāng)時的感覺,腿都軟了,光想往地上吐?!?p> “你現(xiàn)在還這么怕他?”
“當(dāng)然不是,我一直都沒有怕過他,是激動,一種看見了救星的激動!他向我招手,我就往那邊走,卻感覺隔著千山萬水,怎么也到不了他那,我沒說假話,就好象穿過了好多道坎,才艱難地走到了他面前。他還那樣,沒什么變化,好象衣服也還是咱們最后見他時穿的那一套,人也沒有變老,他很高興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說:
‘不省心的孩子啊,咱倆還真是連在了一根繩上,讓我牽腸掛肚的,不來見你都不行?!蚁髠€木頭人一樣的,不能思考,也不能說話,只能望著他笑,他又說:
‘三個孩子啊,這是你上輩子欠他們的,糾葛在一起,解不開啊。’我還只能望著他笑,心里就是明白的,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又說,
‘順著心意走吧,欠誰多一點,還誰少一點,也不是你能左右的?!疫€是知道自己心里是明白的,目送他擺擺手,轉(zhuǎn)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流里,就好象那天他走一樣。我一個人在黑暗里站了會,忽然對自己說,我懷孕了?!蔽毅躲兜貌恢涝撛趺椿貐前自频脑?,可是她低著頭陷入了沉思,我不得不沒話找話:
“真的是,這個曹半仙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原來,在他沒告訴你之前,你都不知道你懷孕了吧?”吳白云聽到我說這些話,才象從夢中驚醒一樣看著我說,
“要不說這感覺奇怪呢,他跟我說時,我覺得自己心里跟明鏡似的,他說的我心里都知道??墒撬蛔?,我除了意識到自己懷孕了,他說的別的話,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所以這兩天趕著來見你,想聽聽你的想法?!蔽冶M力分析著:
“他說三個孩子,那莫非這輩子你是三個孩子的命?總不會是你一下懷了三胞胎吧?不會,不會,唉,看來,你跟這張商陸的緣份還真不淺,要養(yǎng)活三個孩子呢,好好努力吧。”這一次,吳白云沒有顯出高興的神色:
“我還記得他說話的口氣,完全是無奈,說我欠這三個孩子的,這母子之間談什么欠債的話呀?我真的搞不明白?!蔽液鋈挥忠庾R到了一件嚴重的事:
“你跟張商陸說實話了嗎?關(guān)于咱們從沈家莊出來的事?還有曹半仙的事?!眳前自茡u搖頭:
“怎么會?這樣的事怎么說出口,我還真怕嚇著他不敢要我了呢,我只是說,自己從小就是個孤兒,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跟一個妹妹在孤兒院里一起長大,后來就一起出來討生活。他還挺心痛,說有機會就見見你,一起吃個飯什么的,畢竟跟我這么親呢?!甭爡前自七@么一說,我心頭一熱,這個未來的姐夫還是個熱心腸,不禁口氣改好了不少:
“也好,不要告訴他,只要我們心里記得就好?!蔽覀儌z互相倚著對方坐了會,她就走了,有太多想囑咐的話,到了嘴邊,我也沒好說出口,以后,就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了,她還有個他,他會照顧好她的……
說不擔(dān)心是假的,我?guī)缀跏嵌热杖缒甑氐却齾前自频南⒌?,可是越是著急越是等不到。心急如焚的我甚至對那個打了胎的同事小青上了心了,看到平日里連眼皮都不沖她眨一下的我主動跟她說話,把她激動得天天沒話編話說。空閑下來,我們就躲到操作臺的后面竊竊交談。最初她只是沒完沒了地說她那次手術(shù)花了多少錢,多么多么的順利,我的興趣也不大,基本不搭話。后來她話題一轉(zhuǎn),忽然有些后悔地說,她剛?cè)メt(yī)院申請辦手續(xù)時,遇到了一個特別親切的丈夫,那個人極力勸她不要打掉孩子,而且還告訴她,自己的接生水平有多高,雖然年齡不算大,但已經(jīng)做了幾百例接生了,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問題。后來又幾次找到她勸說,真的是不易的,懷上一個小生命,很多人想要還要不上呢,好歹是一條生命呀,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呢?如果她生下來沒有錢養(yǎng),那位大夫還可以負責(zé)幫她找一個好人家寄養(yǎng),都是非富即貴的家庭,孩子是吃不了虧的,沒準(zhǔn)還能有個好前程……小青說著這些就哭了,她不是恨那個未謀面的孩子,而是恨他的父親,聽說自己懷了孩子就立刻不見她了,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那個混蛋,人家竟然已經(jīng)有新歡了,還裝不認識她。一氣之下她的心也死了,發(fā)瘋樣得想跟那個男人撇清所有關(guān)系,就當(dāng)這一輩子沒有遇見過他,他的孩子就更不能留,所以,任由那個大夫磨破了嘴皮了也把孩子打了……
我在旁邊陪著掉了會眼淚,忽然意識到,舉目無親的我和吳白云,如果能認識一個這樣有愛心的產(chǎn)院大夫,那吳白云在生產(chǎn)時就會少很多風(fēng)險。想到這,我就開始央求小青帶自己去認識認識這個大夫。小青最初是怎么求也不答應(yīng),她覺得沒臉見人家了,當(dāng)初人家那么好心勸自己都沒聽,現(xiàn)在心里也好后悔,怕見到大夫后忍不住悲切一場。但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最終帶我去了那家不大的私人醫(yī)院,見到了那個叫冬梅的婦產(chǎn)大夫。本以為會傷心地昏死過去的小青驚訝的發(fā)現(xiàn),和冬梅大夫可以輕松地談?wù)撃莻€手術(shù),那個拿掉的孩子,自己卻一點也不難過,原來,她心里的那個傷口早以痊愈了,有的人生命力就是那么頑強……
我不知該怎么和冬梅大夫聊天,畢竟在懷孕生產(chǎn)這方面我完全不懂,人家還是個連戀愛也沒有談過的處女呢,但是冬梅大夫知道怎么跟我談,等到我再一次單獨去找她時,她幾句話就把吳白云的情況全“套”出來了:年齡尚小,未婚先孕,男方家長還沒同意這門親事。本來都得我自己扇自己嘴巴子怪自己太口無摭攔的事,向東梅大夫都講出來后,我卻是全身輕松,好象卸下了一塊大石頭。冬梅大夫看著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后,捂著嘴笑了:
“你個小丫頭,心里能裝多大事,又沒個人分擔(dān),現(xiàn)在說出來舒坦了吧?我比你和那個吳白云姐妹大不了幾歲,以后你們就喊我梅姐吧,我也窮呵呵的,給不了你們錢上什么幫助,但只要來我這生孩子,我肯定能照顧得妥妥得,保證孩子安全降生,母子平安可以了吧?”你可以想象我當(dāng)時的那個激動性,就差跪下來給梅姐磕個頭了。有的人就是這樣,從一認識,她就注定是來幫你的,注定一輩子待在你的左右,陪伴你……
終于,吳白云來找我了。我趕緊找人替班,火急火燎地把她帶到住處,帶上門問:
“怎么樣了?怎么樣了?這么長時間也不捎個信來,你想急死我呀?”吳白云不慌不忙地問:
“哎,你這兩月沒見我,看我身體有什么變化沒,有沒有顯懷?我問商陸,他說已經(jīng)特別顯了呢?!蔽一鹈叭傻鼗卮穑?p> “顯什么顯!這才哪到哪,不到日子怎么就會顯了,你的那個商陸怎么騙你呢?凈撿你愛聽的說,我看是不是靠不住??!”說到最后一句,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又說了過頭話,想收回已經(jīng)晚了,吳白云若有所思地盯著墻角的某一個地方不再吭氣。我急忙解釋說:
“看我這張破嘴,一著急上火話就不過腦子了,實在是這倆月沒有你的消息把我耽心死了,快告訴我,你那個商陸他們家老太太知道你懷孕的事了嗎?她怎么說?同意你進門了嗎?”吳白云癟了癟嘴,盯著我的眼睛說:
“商陸在我來你這里的第二天就回家去見他媽了,他回來光拿好聽話哄我,我怎么追問他也不說,就在一個星期前,他喝酒喝多了說胡話,我才知道,那老太太聽說我有了孩子大發(fā)雷霆,商陸跟她大吵了一架,說無論如何要跟我結(jié)婚。老太太發(fā)狠話,除非我生男孩,否則這輩子都別想踏進他們張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