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聚義廳的土匪們怎么也沒想到,他們的大當(dāng)家的給他們準(zhǔn)備了這么一出――超前的古裝舞臺劇。只是這群大老粗那懂這個啊,寫出“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名句,李十二甘做其粉絲多年的南朝小謝,他家的偶人,被唐朝的江州參軍撿回家,完成了其艷妝重彩的心愿。在場的大多數(shù)人都只不過看了個熱鬧,又因大當(dāng)家的有言在先,誰也不敢造次,只能迷了巴瞪地看完,連個倒彩也沒敢喝。他們當(dāng)然也不會知道,這戲本來就不是唱給他們的。
這時火把盡數(shù)又亮了起來,而專門唱給其聽的那個人何在——張司令的目光急切地在坐在刁老四他們那張長桌上的人的臉上掃了幾圈,卻并沒有看出有誰的反應(yīng)異樣。排行五、六的那兩把交椅仍空著,刁老四也沒有露出詢問的表情,看來他是知道兩個人的去向的。本以為結(jié)場語都念了,這場戲就算唱完了吧,大家開始喝五幺六地劃開拳了,偏偏那兩個身著艷彩長袍的木偶人又出現(xiàn)在空場上,要么是好奇,要么是顧忌,整個大廳馬上安靜下來。也許還有被震住的意思,兩個木偶的身后還跟著一個高大魁梧、帶著猙獰面具、身著古代官服的人。由于兩個木偶的身高還不及一米五,而那身后之人的身高卻可能近兩米,這么大的落差,再加上明暗不定的光線,使得在場所有的人看到了最詭異的一幕。就聽那輕素又操著她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尖細(xì)聲音大聲說道:
“神君啊,我姐們倆嫁給你這么久,你還從來沒有帶我們出來玩耍過,今天怎么這么好,如此高的興致帶著我們出游了呢?”就聽那山神粗聲粗氣地說話:
“身為神靈,豈能隨便現(xiàn)身人世間,這不,趕上刁大當(dāng)家的大擺筵席,暢飲三天,這美酒的香氣熏得我寢食難安,實在是忍不住了,我才帶你們來找大當(dāng)家的討杯水酒喝呀!”他這幾句話一出,場內(nèi)匪眾無不叫好。刁老四滿面紅光的站起來,哈哈大笑著說:
“弟兄們,聽見了吧,咱這酒的香氣連廬山神都給勾來了,你們可得對得起這酒,敞開了喝吧!”場上匪眾齊聲回應(yīng)“喏”,就聽得吆喝聲、杯盤聲震天。張司令正猜測此戲到此還能如何往下演,偏聽得刁老四高聲喊道:
“廬山神,請來我處,我且與你喝上三大碗!”那山神就飄忽到了刁老四的身旁。那二當(dāng)家的、三當(dāng)家的見那高大的影子飄過來,趕忙起身,不想刁老四左右手立刻按住,說:
“在我眼里,敬奉山神之情亦不如我兄弟情分重要,你們且坐著不要動?!彼呎f邊端起一個斟滿酒的大碗舉到那高大的山神面前說:
“難得神君能光臨我這一畝三分地兒,我刁老四真是三生有幸,哦,跟神仙不能這么說,但是該怎么說,我還真不知道,畢竟這輩子還沒跟神仙這么說過話呢,不周之處,您且擔(dān)待,把這碗酒喝了吧!”刁老四的話音未落,眾人哄堂大笑,山神也在哄笑聲中接過了酒,但是因為他戴著面具,必須摘了才能喝,于是他順手遞給了輕素。刁老四自然也意識到這酒不好喝下去,所以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哈哈”地干笑了兩聲,才說道:
“神君來此,恐不是專程來喝我這個酒的吧,需要我?guī)湍鳇c什么嗎?”那山神說:
“世間事務(wù)本應(yīng)該由你們塵世的官員處理,但草菅人命之事在陰陽兩界都屬不能輕判之罪,人神共憤,都可得以誅之。而且所涉之事又關(guān)系到我這兩個愛妾,所以我決定親來處置?!钡罄纤你等坏溃?p> “神君所說何事?何時又涉及到神君聲譽,還有,您這兩個可愛的小妾······”刁老四的話音還未落,輕素尖細(xì)的聲音就蕩了起來:
“什么小妾,小妾的,我們姐妹是神君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不好,怎么可以這么輕視我們,神君,您給評評理,是也不是?”刁老四聽了,呵呵直笑,一點沒有道歉的意思,倒是神君連連點頭說:
“夫人說得對,夫人說得對?!蹦禽p素隨即回身沖著刁老四做了個鬼臉,舌頭吐得老長,刁老四笑得更開心了,邊笑邊對山神說:
“神君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知您老親自駕臨,所要處理之事是什么?”山神忽然變了聲音,有些生氣:
“你還真是明知故問,你這里已經(jīng)死了三個人了,難道還需要我一一告訴你名字嗎?”本來低低的哄鬧聲不停的大廳忽然鴉雀無聲,似乎掉根針在地上都能聽得到聲音,死人這件事山上眾匪是很多人都看見了的,就是沒有看見死人慘狀的山匪也被不停傳來傳去的流言嚇得五迷三道,唯恐下一個死的會是自己,但因為幾個當(dāng)家的下了死命令,誰要再敢談?wù)摶蛟儐柎耸?,直接殺頭,所以他們抱著活一天快活一天的想法得過且過著,現(xiàn)在忽然聽到山神的這幾句話,自然是馬上把注意力都轉(zhuǎn)移了過來。刁老四臉上的恐怖之氣并不是裝出來的,只見他拱手說道:
“神君不愧是位列仙班的大神,能夠明察秋毫,我這里確實出了人命,而且死狀非常可怕,大神既然知道我這里死了人,自然也應(yīng)該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吧,還請神君做主,替我抓住罪魁禍?zhǔn)?,還我山林安寧。”張司令再次迅速地在刁老四身邊坐著的幾個當(dāng)家的的臉上掃了兩個來回,那二當(dāng)家的和三當(dāng)家的臉上都掛著微笑,沒有絲毫的緊張,卻也是情況有些不對,談到死人這么大的事,兩個人還能笑得這么淡然,不知是刀尖上舔血已久,見怪不怪呢,還是知道內(nèi)情,穩(wěn)坐泰山。
就聽山神回道:
“世間事無論有著什么樣的冤情,也不能擅自決定別人的命運。你說對嗎,兄弟?”說著山神已彎身用他那兩條如杠子樣的雙臂鉗住了二當(dāng)家的的胳膊,那個同樣強壯的如半截鐵塔的男子呵呵笑道:
“呵呵呵,這樣你們也能查出是我,真讓我開了眼界了?!钡罄纤陌涯槃e到了一邊,聲音里藏著說不出的悲傷:
“竟然是你,真的是你,我真的不愿意相信,出了這件事以后,不知為什么,我就有一種直覺,殺了他們?nèi)说娜吮囟ㄊ俏业纳磉吶?,但我又總是勸自己,不會是你們,不會是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我們幾兄弟出生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多年,怎么可能會是你們。但那張壓在兩個木偶人下面的字條上的字我分明是熟悉的,等我想起那夜,我們兄弟酒后曾一起吟詩作賦,每個人都留下了筆墨,我把它們當(dāng)寶貝一樣留了下來,就放在我的書架上時,趕緊去尋找,偏偏那些紙箋不翼而飛,這就太明顯了,可我還是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啊?!倍?dāng)家的并沒有接刁老四的話,仍笑著對山神說:
“你別這么使勁扳著我的胳膊行嗎,山神大人,真有點疼呢,別給我扳斷了,呵呵,我要是想出手害誰,早就在你沒出場時,你們的戲還在唱時就下手了,你恐怕也是來不及攔我,怎么還會等到你來抓我。我就是沒想到,呵呵,既然要抓我,費這么大勁兒干嘛,直接把我擊斃就是了?!鄙缴袢缃駬Q了聲音,張司令現(xiàn)在聽見邦龍不再憋著自己的聲音,而是用原聲說:
“你不要再狡辯了,我放開你,你隨時會放出袖箭射向任何人。”那二當(dāng)家的朗聲大笑,張司令因為這笑聲忽然有些喜歡這個人了,一個能笑得這么爽快的人是做不出什么壞事的。就聽二當(dāng)家的說:
“哈哈哈,我跟這里的人,除了大當(dāng)家的,跟誰都沒有深仇大恨,相反,這里都是我的兄弟,我怎么可能殺他們,你還是放開我吧。”邦龍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刁老四卻說話了:
“說得好,這里除了我,還有已經(jīng)死去的那三個人,其余的都是兄弟,這位小兄弟,你放開手吧,真的,你竟然真的是那位老先生的兒子,其實,當(dāng)我后來聽說因為自己的一時貪欲拿走了老先生的字畫,致使他老人家一命歸西以后,常常后悔不已,沒事,你要愿意殺我,現(xiàn)在就下手吧,好在我們兄弟一場,今日分別,下輩子還做兄弟?!边€是山神的邦龍此時卻是猶豫的,他的眼光越過眾人看向張司令,張司令向他點點頭,他才慢慢放開了手。二當(dāng)家的這時給自己滿滿斟了一碗酒,仰頭喝了進去,“咣當(dāng)”一聲把碗推去了一邊,抹了一下嘴,沒有看刁老四,話確實說給刁老四聽的:
“那年家中變故,慈愛的老父突然撒手人寰,他的一生從來沒有為難過任何人,只是一味地讀著自己的圣賢書,為什么是他?他得罪誰了?老天的公平去了哪里!我怎么也想不通,本來準(zhǔn)備去大城市做一番事業(yè)的我當(dāng)即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上山落草為寇,只等著有一天為父親報仇。不想造化弄人,憑著我胸中的這點文墨,竟然得你錯愛,坐上了這第二把交椅。這么多年來,你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里,你不是殺人嗜血的魔怪,搶劫了某些富人的錢財,夠了山上兄弟的花銷后,你從不多做掠奪。你嚴(yán)令管治著兄弟們,決不讓他們強奸民婦,更不讓他們騷擾平民百姓。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下不了手,甚至真的把你敬為了大哥·····”他的話忽然被輕素打斷:
“那你還不是下手了,他們仨是不該搶出了伯父的字畫,也不該使絆腳攔了一下老人,可也罪不該死吧!”就見二當(dāng)家的忽然生氣,不耐煩地沖著后面吼了一句:
“老五,你給我閉嘴,最看不了你和老六這樣,干點啥不好,非得喜歡弄點裝神弄鬼的事出來,就你們這猴樣,剛出場我就看出是你們了,戲都唱完了,你們倆還想裝成那鬼樣裝到什么時候?不累嗎?”就見輕素回了句:
“啊,是夠累的,咱不裝了哈?弟”說著身體抖了一下,瞬間長出了一尺,身上的袍袖也被他一下拖拽掉,一個細(xì)高挑個子的年輕人頂著張濃描淡抹的女人臉還是很可笑,那邊的輕紅也順勢恢復(fù)了身高,邊扯拽著身上女人的袍袖邊叫:
“我哪愿意扮成這樣啊,二哥,都怪五哥,我都說不愿意了,他還非得讓我畫成這樣,說我待著就行了,不說話就聽他說就行了,看把我憋得······”二當(dāng)家的沒有搭理他們,接著說,任誰聽也仍是說給刁老四的:
“這也卻不是我的本意,但任由我怎么解釋,恐怕你也不會相信吧?!钡罄纤暮鋈晦D(zhuǎn)頭,在已經(jīng)恢復(fù)明亮的燈火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他通紅的眼睛,和臉上掛著的淚珠:
“我信,你說吧。”看到刁老四這樣,二當(dāng)家的低下了頭,他的聲音是哽咽的:
“在我盜取那幅畫的前幾天,你們都應(yīng)該記得,那時我是在山下執(zhí)行巡視的任務(wù)。一天晚上,我因為走了不少路,就早早回了客棧,吃了飯剛回到房間,就見小伙計端來了一壺茶,殷勤地勸我,天干多喝水,就出去了。我有些好笑,這個小伙計平日里叫好久才會露面,懶得掉毛,今天這是咋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他會不會給我下什么藥,但馬上自己都笑了,因為自己常住這家店,這里的人多少還是知道我的身份的,他會給一個山匪下藥,借他倆膽也不敢。那晚我閑著沒事就把茶都喝完了。第二天就覺得心情亢奮,也沒別的,就沒多心。隨后連續(xù)兩日,我都喝了一壺茶。然后情況就出現(xiàn)了,仇恨感,對,應(yīng)該這么說,很多年已經(jīng)消失殆盡的那仇恨感又回來了。我恨的牙根疼,恨不得立刻上山把你們都?xì)⑺?。那一夜,我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嗯,其實是確有其事,一個模糊的影子來到了我的床前,把幾個袖箭塞到了我手里,我正疑惑這東西該怎么用,偏偏小伙計推門進來收茶具,那人拿起一個袖箭,就那么隨手沖著小伙計一甩,那小伙計叫都沒有叫一聲,就愣在那不動了,沒過幾秒鐘,我就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在慢慢地干癟,就好像無形中,有個大的物件把他身體里的體液一點點地吸走了,很快,他就倒在了地上,干癟得像一根木頭,哦,更確切的說,像一個被榨干的桔子。更可怕的是我自己,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興奮地從床上跳了起來,想去查看一下,卻被那人攔住了。哦,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我之所以想不起那個人的樣子,是因為他穿了一個黑色的罩子,我什么都看不清他的樣子,他細(xì)心地教我怎么甩袖箭,我很快就學(xué)會了,因為實在是簡單。哦,對了,我還問他,這袖箭里是什么東西,他嘿嘿地笑著說,一種螞蟻的體液。我還想再說什么,但是頭忽然一陣炸痛,就翻身睡去了。
我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場夢,但那幾支袖箭真的就那么整齊地裝在一個小木盒里,醒目地擺在桌上。我發(fā)瘋一樣地沖去了賬房尋找那個伙計,賬房先生很生氣地對我說,
‘你還找他干嘛,那小子就欠好好地打他一頓,今天早上竟然連他最基本的活計也不干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清閑了,害得我這一大早這樓上樓下地跑啊,你等著看吧,等我逮著他,不剝了他的皮,枉我在這混了這些年······’我的心里竟然是一陣狂喜,真的,一點恐懼也沒有,死了一個人竟然只是狂喜。我在屋子里躺了一天,什么都沒有干,就想著怎么回山報仇了。我的思緒忽然縝密,靈活地異于常人。本來可以直接去殺了你們就是了,我的大腦里卻竟然蹦出了那副字畫上詩作者的名字,南朝小謝,我竟然順便想到了謝玄暉家的偶人的故事。我忽然竊喜,我要上演一個鬼劇,把殺人的罪過推給兩個偶人,我要把事情弄得撲朔迷離,我要把所有人都嚇得魂飛九天,最好不用我動手,現(xiàn)嚇?biāo)缼讉€更好,嚇不死,也讓眾人做鳥雀散,讓你刁老四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哈哈,想到這,我事先找來了做舊的錦帛,筆墨,寫下那個字條,我甚至狂妄地沒有想去偽造字跡。
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山上,先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偽造好了現(xiàn)場。哦,你還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那藏字畫的地方吧,呵呵,其實好幾年前我就打探到了,就等著殺了你,帶著字畫遠(yuǎn)走高飛。接著,我又瞅機會殺了那兩個不長眼的。這時的我已經(jīng)殺紅了眼,決定當(dāng)晚就對你下手。誰知,卻有人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苦口相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