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屠龍大會還有四日。
黃昏之時,雖于這冬日之中,京城也是一片通明。
霍雨兒與石堅今早在島上乘了船,到海對面的理水鎮(zhèn)下了岸,自那官道之上,乘了馬車,一路進了京城。
這京城今個與往時不同,原本就是人頭洶涌的大城,目下人群中自是更多了一些或奇裝異服,或形色兇猛的江湖人物,概因全城之人均知道四日后,城中將發(fā)生兩件大事,一是屠龍大會,二是大宴全城。
這屠龍大會上,各家高人將見證天下第一祭師——忠王爺親手祭殺天外異龍。之后將進行武林大比,比拼確定武林盟主。
至于后者大宴全城,則是將這巨龍之血肉分發(fā)全城大小餐館。這一克肉的期貨價現(xiàn)下已經(jīng)炒至了四十兩白銀,想龍身少說也有了一、兩萬斤的份量,這總共值多少錢,簡直是要讓人算得驚心動魄。奈何這需求量太大,窮人自是吃不起,但那聞風(fēng)而來的外地之人,加上城中有此消費能力的卻也不是小數(shù),如自其他城來的富商、大戶人家,哪個不是拖家?guī)Э冢看说热巳缒锹眯幸话?,早早地進了京城,游景,訪客,辦酒會茶會詩會……同時又有那些出手豪闊的武林中人、世家子弟,等等等等,卻是消費起來無甚壓力。
如此大量的人流,只是笑了這客棧酒店的老板,苦了那稍稍晚來的過客。這四等客房的大通鋪,一個床位價格已是一夜十兩,還不能講價,后面無數(shù)人還等著要呢。排不上房的,則只能各自想辦法,澡堂子、寺院、道觀都已經(jīng)是人滿為患。甚或有腦子靈便的京城住戶,都自把老小送了外地投親,將那房子騰空賃了住客,這幾日房錢算下,至少夠來年吃上一年。這還是在那條意外的七彩神仙這兩天把眾多食客吸引分流到了滕州府、亭陽鎮(zhèn)的情況……
霍、石二人此來,實已是晚了,各處人已爆滿,但二人自也不怕,有銀在身,方法總不難尋,故只把心思放在先辦正事。
想那通告之中說得明白,異龍將在天福居酒店天字甲池受戮、展示,這天福居和天字甲池的位置自不難找,其實是只要順著人流就是了,京城中這月以來最大的一股人流永遠都是涌向這里。
霍雨兒和石堅擠在這人流之中,四周都是關(guān)于魔龍的議論——
“到哪里了?能看見了嗎?”
“再一點點路,只拐個彎就到了。不過聽說就是遠遠兒地望一眼?!?p> “……那天字甲池那叫一個大,深就十三丈,開口兒有二十畝地大,那龍就在那里。我侄孫媳婦的娘舅就在那里管打掃的,天天都見的,看得那叫一個真!那龍才是大呢!怕它跑啊,裝了十四根水桶粗的大鐵鏈子,拴了腿腳翅膀,這才鎮(zhèn)住了……”
“我的荷包呢?!他媽的有小偷!該死的混帳臭賊,你不得好死!……”
耳邊盡是各種議論,當然也有那梁上君子趁亂做著沒本錢的買賣。
那龍所處的位置卻真切了。待能遠遠地“看到”時,也不過是朝池子的方向看,有一點點影子而已,距離也過了五十丈,龍珠自也無什么反應(yīng)。
這池子外圍很遠就有那城防軍拉了警戒線,任何人不得越線而入內(nèi)的。城防軍是只管看見越線的便拿人,其余任你偷盜搶劫,是一概不管的。
京城里現(xiàn)在也是在皇帝的一紙?zhí)厣庵?,山狼海賊都涌了來,只要你不現(xiàn)場殺人放火、強奸婦女、聚眾毆斗、禍害百姓,便是無事,一個月內(nèi)也不在京城和周邊三郡捉拿通緝罪犯,這聽說是忠王爺專門討來的特旨,方便這武林人士大膽地來參加這屠龍大會。所以各處才出現(xiàn)了兵匪之間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的奇特景象。
待看清了形勢,霍雨兒四下觀望,只見那天福居中一座酒樓距這龍池較近,有那二十丈許遠近。但此中顯然已是爆滿,不少穿著各色官員服裝的人等在其中頻頻閃現(xiàn)。
次遠一點的還有三處。
卻先說說這天福居,雖說是一家酒樓,但實則遠不止是一座樓,乃是大樓十余座,小樓四、五十,占地達到了驚人的三千畝!這可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之內(nèi)。而普通富貴人家,能占得個半畝地,那就是了不得的了。即便如石堅的舊家,父親乃是高級軍官,也不過是二畝而已。
再說這另三座樓,離龍池也不過三十丈遠近,霍雨兒小心地細細試探感應(yīng),情況不錯,想應(yīng)是價錢仍高,但又并不是最佳位置,所以還未完全爆滿,仍是有一、二個小桌,便拉了石堅,二人擠出了人群,去奔了這天福居酒店的餐飲區(qū)。
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半柱香功夫,已是到了那處樓中。
小二忙上前搭理,二人也不廢話,三百兩的銀子扔了小二手中,小二自是眉花眼笑地領(lǐng)了二人上樓,恰那里正有一處二人座,還是臨著窗,二人遂上前坐了。小二自拿了菜牌,石堅接過,隨意指點了幾個菜,打發(fā)他自去。
霍雨兒則將那心思放在了胸前的袋子之上。因她自在走來這里的路上,即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一點點的異樣,只是因自在行走,這種感覺不甚穩(wěn)定。待得現(xiàn)在坐穩(wěn)了,方再細細感受,看它如何反應(yīng)。
隨意掃眼見得,這樓上各桌也是大體坐滿了。客人們穿著各異,只那一望便知是江湖奇人異士的,也自有不少。有的粗聲大氣,面紅耳赤地吵鬧,也有那些安靜地自顧自自斟自飲的,感自己二人處于這環(huán)境之中,實是一點也不乍眼。
聽各桌閑談,所關(guān)心關(guān)注的,莫不是這池中之龍的奇詭神異,以及四天后的大會會有何驚天動地之事,亦或是又會有哪些高手驚鴻登場。也有破口大罵忠王爺?shù)渿昝竦?,想是那膽大到極點的江湖豪客,竟是在這皇家酒店之中,大罵親王,而酒店店家卻毫不理會。
只一會兒,霍雨兒在小二將那茶水先送上來之時,感到那緊緊關(guān)注的袋子微微顫動起來。她趕忙收束神識,只向那袋中小心探去,只感到如入深海,這袋內(nèi)空間似乎大到不可思議。邊感嘆師父的手段淵深如海,莫可測度,邊向內(nèi)中繼續(xù)延伸神識,好在師父收取龍珠的正四面體,以及龍珠本身在有節(jié)律地旋轉(zhuǎn)同時還不停閃爍、發(fā)出亮光,才讓她的神識不致迷失。
看四下再無異狀,霍雨兒又是小心地將神識探到了四面體之上!待得兩下接觸,甫無征兆地,一個聲音和畫面在腦中突兀呈獻。
“你終于來了?!边@聲音很是熟悉,就在昨天晚上她還聽到的,正是魔龍那永遠是沉穩(wěn)、隨意而厚重的聲音。
霍雨兒忙將神識略顫了顫,表示自己聽到了。那腦中的畫面則是四周藍汪汪的水,光線并不亮,正對面則有一片巨大無比的天然琉璃。
這種畫面也并不陌生,霍雨兒前天還曾經(jīng)身處其中,當是一個魚池,只是從這塊天然琉璃的大小來看,乃確是一處了不起的魚池,因為這塊天然琉璃竟是無比地大,想琉璃固然廉價,但能大到這種程度的,則也絕不可能便宜了。
從這視角來看這些影像,霍雨兒猜測乃是那魔龍的實時親眼所見,只待一會兒問問它是否如此。
而在琉璃外面,則見兩個人在緩緩踱著步,一個服色明黃,另一個則是淺灰,二人面上都自戴著面具。黃衣人的面具卻是黃金所制,狀甚雍容,灰衣人的則仍是平平無奇的灰色,竟無裝飾。黃衣之人身長七尺有多,身材勻稱,步態(tài)沉穩(wěn),神光內(nèi)蘊,氣勢沉凝得如山如海?;乙氯藙t身材高瘦,頜下亦有灰白胡須伸出了面具,身形步態(tài)看也當是一名老者,但此人身姿輕靈瀟灑,自有一股空靈飄逸之氣,一見便覺不凡?;粲陜褐备写硕藢嵙娊^,遠非自己所能匹敵。
“你所想不錯,此正是我當下所見。你若想與我說話,便只須在心中想著即可,我與你現(xiàn)在心靈相通,你自明我意,我也知你意,不虞外人竊聽?!弊允悄埖穆曇簟?p> “好,那你現(xiàn)狀態(tài)如何?傷可好了?”魔龍的話喚回了霍雨兒的注意,她聞言后便試在心中想著。
“嗯,還不錯。這里有吃有喝,除了常被割些肉去以外,也未如何,只是看守甚嚴。我現(xiàn)肉身已復(fù),精神猶在,但只法力在你手中,尚逃不出去。外間又有三人對我威脅較大。若得你交還我命珠,當還有機會脫身?!蹦埖馈?p> 霍雨兒聽到這里,心下稍安,也以心中想道:“龍珠我自有辦法給你。我?guī)煾刚f只須將一個袋子,對了,就是你的珠子被我?guī)煾竷赡昵皬奈疑眢w里取走了,前幾天又放到了一個袋子里。他說自不妨事,不會傷了你的,還道我只待將袋子交給你,你自會曉得如何做。我現(xiàn)下神識就是探進這袋子里在和你交談?!?p> “嗯。這些我已知曉。你自放心,只按你師父說的辦就好?!蹦埖馈?p> “時間上恐要等到四日后了,這之前我尚無把握靠近你?!被粲陜旱?。
“嗯?!蹦垜?yīng)了一聲。
“你方才說的敵人有三人實力很強,對你都有威脅,可都是些什么人?”霍雨兒問。
“正好都在這兒,我現(xiàn)在展示與你的就是兩個?!蹦埖?。
霍雨兒暗自點頭,果是自己所見不差,二人恐都是高自己一個境界的真人修為。
“后面房間還有一個?!蹦堄值溃@回隨之將那畫面轉(zhuǎn)成了池的另一面,這里也有一面琉璃,只是大小比之前那一塊要小了不少,之后是一個房間,正中有一榻,其上坐著一個體格格外雄偉,身形比之一頭棕熊還要大些的男子。
他面色極黑,但也掩不住那一頭如鋼刷般的短發(fā)和掃帚也似飛揚而上的濃密眉毛。此人閉著雙目,鼻梁高而挺,嘴闊,雙唇緊閉,下巴方直,一副精悍、堅毅到極點的相貌。
此人氣勢雄渾,霍雨兒也是一望便知自己決非此人對手,此人當也是真人修為無疑,且單從武道修為看,可能還在剛才二人之上。心下暗自慶幸,若非有這獨特的聯(lián)絡(luò)方法,若自己是將神識貿(mào)然探入到這里,恐半個呼吸間,就會被這等高手循著蹤跡趕來拿住了。
正想到此時,但見畫面一轉(zhuǎn),仍是看到剛才那二人,便聽得灰衣人開了口道:“王爺,你自多年前求到皇上那里,欲拜入我門下,”說到此,他停了停話頭,只見那黃衣人自緩緩點了點頭。
霍雨兒此時已是完全被那個“王爺”的稱謂給吸引住,都忘了暗贊魔龍轉(zhuǎn)頭及時,心道:“莫非,這就是那個自己最大的仇人,忠王爺?”她遂集中了全部精神望向此人,似欲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將這人看穿。方才她于他的服色上即懷疑有可能是那個忠王爺,只是還不能肯定。
“不錯,別人是這樣叫他。也就是他欲殺我?!蹦埖馈?p> 魔龍語音方落,那灰衣老者聲音又起:“收你入門之時,我即見你天賦極高,言千年罕見亦不為過。然而也見你仇恨憤懣充塞于心,且難自拔。我派修行講求‘出塵’二字,如若心境不合,則更高成就難期。故此,我也一直思考如何能得將你之心結(jié)化解一些。有一些努力,你也當能知道?!?p> 霍雨兒暗想,此人為忠王爺師父,當便是那歐陽世家家主,當今國師,歐陽志遠無疑了。
那邊黃衣人仍只是輕輕點頭,卻不插言?;乙氯藝@了口氣,自說道:“天道至公,有一因即有一果。負重登山,自倒于途。抱石入海,自溺于淵。飛蛾投火,死其逐明。唯其得放下者,方才可超脫塵世?!?p> 黃衣人放慢了腳步?;乙氯烁谅暤溃骸巴醯廊缑?,霸道似藥。病之時須用藥,而康健之時斷不可食,否則反而受病。月滿則虧,水滿而溢,這些的道理,以王爺之絕頂聰明,自不需老師我再多言提及……”
那黃衣人此時終是點著頭,開了口,音頗醇厚:“國師你多年來深知我心。當世最知我者有二人,你為其一。世之予我也厚,而時之予我則苛。以我之才之情,而離了這山河天下,屈蜷于那名為至尊,實為國賊之足下,如何得叫我之念頭通達?若是不雪父王這樁天大之冤,我終生無可入金丹?!?p> 黃衣人口氣越說越重,灰衣人只不住搖頭嘆息。許久,這黃衣人似平復(fù)了心情,卻是換了副聲氣,乃是輕聲道:“我也非是不知師父你講的道理,但我也說個故事與你聽,你且看我為何如此。”
歐陽國師似一怔,便道:“嵩兒,你自請講。”
忠王爺點了點頭,臉面微揚,漫聲道:“記得是我九歲那年,即是父王駕崩的前一年,也是冬日?;薁敔敶四瓴恢獮楹?,突召集、帶領(lǐng)著所有的皇子、皇孫田圃圍場。父王領(lǐng)著我,與當今皇上和其諸子圍得一只母狼并一群小狼。母狼不知被誰一箭射死了,小狼只在它身前哀號,也凍得發(fā)抖,拱那死去的母親,卻是無了奶吃。那群皇兄皇弟們高興地沖去殺那些小狼,可我不忍,又阻止不了他們,便只是坐在雪地上抱著頭不去看。這時一頭小狼邊叫著邊逃到了我身邊,直咬我褲角。我憐它無娘,因,因我也是無娘,便要抱它起來。但這時便飛來一箭,將這小狼直釘死在了我手邊,血都濺到了我身上……”
忠王爺歇了口氣,沉默半晌,續(xù)道:“這箭卻不是別人,乃就是當今皇上所射,他還笑對我道,‘男子漢大丈夫自當是殺戮果敢,豈可如弱雞一般?此便非我皇家風(fēng)范?!倚闹胁环蓿植缓醚?,父王自也不愉。恰此時,皇爺爺一眾過來了,他早得了旁人秉告我們這邊事,我只看到了皇爺爺一眼,那里卻是一雙無有絲毫感情的眼睛,讓我冷得徹骨,比起那只被射死的母狼來,那狼眼中尚還有感情些……次年,父王遇害,卻無甚人真去下力查清事實,而皇爺爺卻言辭曖昧推搪。我自那起,便日日記起皇爺爺?shù)难劬Α耸挛覐奈磁c人提起,今后也不會再說,今日告與國師,不為國師你理解,也不為世人體諒,只是于心中存之太久,自便想吐將出來……想我皇室本也就是一處獵場,你不殺我,我便殺你,哪容得人有絲毫溫情憐憫?所以,我知道了,原本父王錯了,我也錯了。要活下去,只有比他們更狠,比他們更無情。其實所為的,只不過是不被人無端射死,就如那只小狼一般……”
歐陽國師沉默不言,良久,只一聲嘆息。
忠王爺停步少頃,又自舉步,聲轉(zhuǎn)沉穩(wěn),開口問道:“師父,且不說這些事了。只是那,那容秀的下落,可有消息?”
歐陽國師搖了搖頭,許久道:“‘迷霧之?!幃惸獪y,無可猜度,自古而今尚無人入其中而得出。這第十撥人自去秋入去,仍是全無消息。二十艘船,首尾以鐵索相銜相連近百五十里,入于那霧中后,便至今蹤影全無,連鷂鳥都不愿飛進去,魚寵更是不愿進入……”
忠王爺默然。
霍雨兒聽得“容秀”“迷霧之海”等說辭,心中一動,暗想:“‘容秀’莫不是說的琴姨?‘迷霧之?!?,迷霧之?!y道是田牛叔叔他二人所走的海路?琴姨出逃,不是躲避上官世家追殺嗎?與這忠王爺又有何干?……”心下疑惑,思之不解,乃暗暗記下此事,決定日后如再見琴姨,再好好向她問問。
此時,卻又聽得忠王爺?shù)溃骸皣鴰?,那皇甫家的新晉祭師究竟怎個情形?你怎么看?”
國師仰首向天,沉吟良久,只喃喃道:“以我自那人的魚魂看,確有一些異常,王爺于此道其實已是青出于藍,自便也一望可知。然其中奧妙如何,也確然已非我可解。只是其與《經(jīng)》中所言相比似是而非,而其人表現(xiàn)亦如全非人類,端地詭異?!?p> 忠王爺默然點頭。
聽到說皇甫家的新晉祭師,霍雨兒感覺似在何處聽過,轉(zhuǎn)念回憶,便自想起似在那五集鎮(zhèn)酒樓之中,有食客曾言及一樁海上怪事,便提到皇甫家的新晉祭師,當似與那自己同師父遇到過的離奇的怪物有關(guān)。想不到此人竟是被送到了忠王爺這里。
半晌,忠王爺又開了口,卻是說到了武林大會:“四日后,這大會之上,連山的吳觀主自會站到我們這一邊。想那無念和尚、軒轅教主和那海盜王當是會反對于我,只得仰仗國師、屠師兄和吳觀主你們了。我到時方當屠過這異龍,恐一時還復(fù)不得實力,或可拖延些許時間,少則兩個時辰,多則三個時辰,想我實力當可恢復(fù)。自那時局面應(yīng)已在我方手中。只是希望我那皇伯莫要橫插一手。國師,你料他可有此可能?……”二人自交換些意見。
此時,突有敲門聲響起,忠王爺沉聲道:“進來?!?p> 門自打開,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推門而入,離忠王爺、國師二人丈許處停了步,躬身報道:“文斕閣來報:魔教火工堂搬入京師一千斤火藥之事已查實,但影堂只找到了五十斤,余者尚無線索,內(nèi)線傳出的消息看來確是準確……海盜王船隊已在京師碼頭西北二十里結(jié)隊而來,大船一百艘,小船無數(shù),當是骷髏島八成人手都已出動。隨船祭師四人,都是專擅戰(zhàn)斗之洛家外系傳人,其中領(lǐng)頭祭師實力不在程立之下。皇家海上巡邏船隊已退至京師外港,似不欲與其對峙,海盜王船隊也并未繼續(xù)向前壓迫和攻擊,只是保持著十余里的距離吊著。然京師港目下實已被封鎖……凈覺寺五百羅漢傾巢而來,現(xiàn)在城外三里的十方禪院掛單,其羅漢堂、摩尼堂首座皆隨方丈無念而來,今日下午未時到的。隨后無念拜訪了禮部尚書袁十鄉(xiāng),為王爺上書寺屬田產(chǎn)收歸國有一事與之密談一個時辰,隨后上書房收到了禮部呈的折子,似是彈劾王爺,其中言語頗為不敬?,F(xiàn)正在梁中堂手……船隊漁工之中‘鐵門教’發(fā)展迅速,要求漁工出海報酬上浮一倍,劉鳳來那里早給了漁工們答復(fù),不能無理漲報酬。有探報‘鐵門教’正在醞釀三日內(nèi)在我船隊滋事,燒毀船只,據(jù)報該教已向魔教借來火藥千余斤,兩教之間關(guān)系屬實曖昧……”
霍雨兒聽得這些便是暗自心驚,但見那忠王爺也是時不時手撫下頜。
就在此時,那管家樣的人繼續(xù)道:“京西郡滕州府亭陽鎮(zhèn)來報,這七彩神仙確是宋氏飯莊延請的祭師祭殺,且有頭宴展示的委祭合同為證,其上簽名確是祭師專屬簽名無疑。然其紋樣為一‘雨’字,遍查大陸祭師紋樣,其中絕無此樣留存,當是新行走的祭師。祭殺時個中細節(jié)只有老板宋世杰在場,旁人均不知。經(jīng)詢問宋世杰,他說祭殺之時只見得那女子祭師也召出一只七彩神仙魚魂,兩只魚魂同游一陣兒,光影消失,那大魚便翻倒死去了。經(jīng)我等咨詢有關(guān)祭師,又進行對比研判,暫未確認其使用是何技能,但有人猜測是那傳說中琳瑯之神技‘浮光掠影’,不過實難肯認。從魚宴中肉質(zhì)的口味看,祭殺確應(yīng)是順利進行了。因七彩神仙祭法尚無人知曉,故這出手的祭師據(jù)我等推測可能為某隱世門派中人,不排除具有琳瑯資質(zhì)的可能,且滕州洪越群報此祭師與他照過面,也證實當為一年輕女子,其與一年輕男子刀客隨行,二人修為強橫,但境界仍在先天。故此隱世門派當掌握著七彩神仙祭法和女祭修行之法。而此等門派此前我尚無所知,其也從未顯過形。再有,二人自此魚祭中,取得材料若干,為魚鱗片、鰓蓋骨緣、椎骨、絲鰭等,據(jù)與二人接觸的宋世杰與魯三通稱,二人以鰓蓋骨緣與椎骨組成一古怪刀子,可發(fā)火焰,將木桌瞬間燃盡,極盡詭異,且其取之鰓蓋骨緣與椎骨均為兩枚,我等疑不排除還可能存在另有一刀之可能。另那女子遣魯三通取紅繩二根,分放于所取二魚鱗片盒中,此二鱗片一紅一碧,彈之其聲如磬,不知何意。又此二人中,那女子自稱姓馬,男子刀客稱呼為‘小刀’,疑為訛姓化名……”
霍雨兒聽到了自家消息,便更提了精神,仔細傾聽。
“西華城虬龍幫昨日正式報告副舵主一人及屬下幫眾四十人失蹤。失蹤人為四日前清早自西華城碼頭駕大船一艘駛出,半日內(nèi)失去聯(lián)系。四個時辰前,船在斑旗城南二百里外海上,被路過的漁船發(fā)現(xiàn),被發(fā)現(xiàn)時倒扣于海中,船艉有破損,狀又不似觸礁。如此船隨海流漂到這里,按時間倒推,應(yīng)是四日前從西華城西部海上漂來,時間大致能夠吻合。漁船報的船只大小與虬龍幫所報情況大致接近,初步推斷失蹤人在四日前于此船中出事,船被翻扣,但具體仍待虬龍幫中人前往現(xiàn)場辨認。這已是我第九艘遭襲失蹤船只,其余船只都是在京師以北海域失蹤,只這只是在南部海域,但好在已被找到。出事原因還待查證。目前只知其出發(fā)乃是受洪越群所召,原因上那洪越群閃爍其辭,似有隱瞞,不知與這船毀人失之間是否有關(guān),我們正在加強訊問,只是他身份尊貴,我們未得王爺命令,不好直接動刑……”
“捉襟見肘啊……國師,這時局紛亂,我這人手頓顯不足。想來當時你勸我再忍二年,并非沒有道理。”忠王暫時打斷了管家模樣手下的話,轉(zhuǎn)對國師道。
國師聞言沉默不語,只是用右手輕撫頜下灰白的胡須搖頭。
沉吟良久,忠王爺轉(zhuǎn)對了那管家模樣人,沉聲道:“你傳令下去:讓影堂的人全力追蹤魔教蹤跡,務(wù)要將火藥放置地點摸清,必要時可與城衛(wèi)軍李廷臣和九門提督章嘉麟聯(lián)絡(luò),皇城安危須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想看熱鬧也要當心別丟了腦袋。傳令船隊向南收縮,暫不要與海盜王船隊照面。‘鐵門教’預(yù)計要從中作梗,就叫劍堂羅剛他們看著辦吧,和這幫老鼠們不用有什么顧忌,順帶搜了火藥,與那些抓到的‘鐵門教’活口兒一同在海上點了炮仗吧。再讓皇家巡邏隊里我們的人隨時留意海盜王船隊動向,有何異動,隨時報我。禮部的事先不必理會,但要派人盯緊十方禪院,和尚們有大的舉動也報我……”
“國師,你看如此處置如何?”忠王爺問。
歐陽國師略沉吟,便搖頭道:“王爺之決斷已是當下最為可行之策,老朽自無旁議。”
忠王爺擺了擺手,那管家模樣之人即躬身退下了。
房門關(guān)好后,忠王爺緩道:“我仍覺得事情有隱患,可實無余力追查?!?p> 國師道:“你可是言那祭殺七彩神仙之人?”
忠王爺點了點頭,道:“這難于測度之人常是事情的變數(shù),而我目下最大的敵人,就是變數(shù)。千里之堤,尚潰于蟻穴,這可能還是一只不小的螞蟻。其實力目下雖不足觀,但卻可成后患。日前有報,西華城原有一漁家,為虬龍幫老張他們兩年前收漁牌時除掉的,其間走脫一人,可能與這祭師有聯(lián)系。我自想追查,然京城內(nèi)現(xiàn)在已是祭師云集,且不少又與江湖門派勢力牽連甚深,有了皇伯的特赦令,大面追查下去又恐更生波瀾。此事外人不好辦之,應(yīng)是豁子派人,但這兩天那洛家反彈,顯是不滿我插手武林,便有心牽制于我,故欲行專查,亦已難成。而若要遣一得力者單行追查,然可行之人本就無幾,于前者數(shù)個更要緊處還仍顯不夠……”
國師自沉吟半晌,乃道:“為王者,行大事,務(wù)要取心正直,而忌偏斜旁逸。既無可行,當舍則舍。如無力做到盡在掌握,便只向那最壞的可能去準備。只要底牌仍在手中,余者自無糾纏之必要,只見招拆招便了。事后可能亦有反撲,但若是大勢已成,則也不過癬疥而已。琳瑯,琳瑯,可惜了……”
忠王爺點了點頭,拱了拱手道:“學(xué)生受教了。”便自不言。
見那邊已無動靜,霍雨兒一邊琢磨忠王爺對己可采用的防備手段,邊與魔龍也約定了這幾日皆來此交換情報,隨后,便將神識退將出來。面前一看,只見桌上有四個菜,當是之前石堅所點。他此時只在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叼著菜,眼睛卻自瞇了,只是在不著形跡地四下觀察,也是為她做著警戒。見她終于回了神來,也知必有收獲,便輕點了點頭,彼此心照不宣。
待得酒店打烊,二人方離去。臨會帳時,又將小二喚來,與了他二百兩銀子,讓他這三日只將這座位留與二人。小二歡喜地應(yīng)了。離店后,已是近子時午夜。
二人便尋了離這天福居甚近,又緊臨著皇城廣場的一家規(guī)模頗大的客棧行去。此客棧招牌顯赫,名喚做“云水閣”。待走進之后,掌柜忙迎上來連連作揖道:“實在對不住了二位,這房間確是已經(jīng)滿了,二位還是另找別家吧?!闭f完就要往外讓二人。
石堅道:“掌柜莫急,但請尋那客人詢問一下,如哪位可勻一間出來,這五萬兩銀子即是酬謝。如成了,這一千兩也就是你的??稍感袀€方便否?”言畢,六張銀票已是拍在賬房桌上了。幾個時辰的聽風(fēng),讓石堅也順帶把京城里現(xiàn)在的“二手”客房價碼打聽到了。價格雖是駭人,但好在二人尚還支付得起,霍雨兒于白日里進京路上早與他交待過了章程,故他自是底氣十足,待再望向霍雨兒時,果見得她點頭肯認。
掌柜確是瞬間轉(zhuǎn)了臉色,只迭了聲地應(yīng)道:“失敬,失敬,您瞧我這雙眼?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您只少坐,我一準兒一會兒就幫您辦妥!”即是一溜煙地跑將進去了。也不知他是真去游說了,還是想了什么別個辦法,只小半柱香功夫,就自內(nèi)中急吼吼地奔將出來,只對石堅道:“二位爺,成了,幫您二位勻了處寬敞套房出來,二位爺里邊兒請?!北阋硕松蠘?。
得了房間,二人自休整了不提。
這三日來,二人均是在那天福居中度過。如二人這般的人竟自不少,想是那些江湖門派,各系勢力也都在加緊地收集情報,進行監(jiān)視。
石堅偶爾也外出打探些消息。這京師里如今是魚龍混雜,各種消息不用你費力去找,自向耳中聽也是聽得不少。
三日的監(jiān)聽,讓霍雨兒把這城里各方的情勢和忠王爺?shù)膽?yīng)對也聽了個七七八八,尤其好在自己這邊,并非是其優(yōu)先處置的對象。
對國師所言的底牌,霍雨兒仍未全知,只知池子另一邊的那個叫做屠天罡的雄偉男子定是其中之一。據(jù)石堅隱約聽說,此人似與忠王爺父親、前太子有所瓜葛,具體詳情尚不甚知曉。而且,此人并不在城中他人所掌握之中,當是忠王爺手中的秘密武器。但為避免節(jié)外生枝,引人猜疑,霍雨兒也未將此消息向外透露。
余者也是知道了一些江湖之上的獨行之人投靠到了忠王爺手下,自是行那投機之舉,其中也頗不乏有些手底下有幾下子的,林林總總,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以忠王爺勢力,自己看不見的底牌決不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