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云和國子的初戀,是由國子的石匠師傅于頭撮合的。
巧云的姑父也是石匠,當(dāng)時(shí)五大匠(石匠、木匠、瓦匠、鐵匠、碾匠)比下莊稼地輕松,掙得還多,就想在五大匠群里,給巧云物色一位能吃苦能過日子的青年。于頭說他的徒弟年齡二十五六,干活不錯,雙方有意思的話就見個(gè)面。
第一次見面,是在巧云的姑父家。
那天晚飯后,國子騎上自行車挺展樣地去了。那時(shí)自行車的地位可不低,遇到街上跑動的小孩,鈴按得脆響,小孩猛地回首、猛地跑動的情景令他開心。
巧云的姑父在投著月影朦朧的街頭,等到了國子。國子覺得這個(gè)村子真美,雖然不大,在如水月光下卻有著不同尋常的光滑。窄窄的路兩邊,草房、瓦房象是早就畫好的,樹也象是這樣的。
國子一進(jìn)那石頭圍砌的小四合院,便想起和自家的小院有一比外,只是更整齊干凈,體現(xiàn)了主人的勤勞與細(xì)心經(jīng)營。頭伸屋里,空的,沒見到女人。他紅著臉,稍有茫然。
國子和巧云的姑父坐在炕沿上,邊抽煙邊聊天南海北。約莫半個(gè)時(shí)辰,街門響,國子扭頭往窗戶向院子瞅。天黑看不清楚,腳步又很輕。推屋門動靜也小。正納悶時(shí),未見面先聽一個(gè)年老女人的聲音:“客來了?老頭子,你沒倒點(diǎn)茶水給人家潤嗓子!”
話落,一位笑的皺紋開合,滿面慈祥的老婦人探進(jìn)頭來,朝國子先點(diǎn)頭,又匆匆地滿身打量幾眼。這是巧云的姑媽。端完水笑著說那先聊著,又走了。
不久,街門又響,院里起了年輕女子的笑聲。進(jìn)屋門,笑聲停,代之是姑母的絮叨。隨著腳步越近,挽著的姑娘,這才被松開手邁過門檻,進(jìn)國子這屋。國子連忙移步往里,沿炕邊站著。
姑媽笑嘻嘻做了介紹,說這是侄女巧云,長得土坷垃樣別嫌棄,沒歪心眼,能干活能過日子,你倆先處處??!轉(zhuǎn)身對老頭子撂個(gè)眼色,老兩口就出去了。
姑娘滿面春風(fēng)與他間隔兩三米,手抄在褂兜里。
興奮,眼前這位姑娘俊??!
或許國子以前在街上看到的太俗,今晚他眼前一亮。
巧云不高不矮,勻稱標(biāo)致,如含苞待放的花兒。光潔的額頭,弧形飽滿;眉毛彎而細(xì),象月牙兒有隱現(xiàn)的俏皮。眼睛象葡萄粒,又晶又汪。臉敷粉,唇施朱,一笑露出石榴籽般銀亮的牙齒。一對酒窩,使他想起在石場摸到的鳥窩,又精致又溫存。
她淺笑輕顰打量國子:
腰粗體魁,五官端正;滿臉憨俗,未脫小子的渾勁??催^后有些隱忍,她說:“坐吧,站著費(fèi)事?!?p> 國子這才坐在炕沿邊上,順手撿一個(gè)掃炕笤帚在手上撫弄。
巧云哧地笑了,那笤帚在國子手里不住地摸挲,像是燙頭師傅將頭型摸挲得十分滑稽。問:“抽煙嗎?”
“抽?!?p> “干活累嗎?”
“還行。”
咔嚓,國子用打火機(jī)利索地點(diǎn)一支煙,邊抬眼瞥巧云邊吸一口。
父親死得早,他和六十多歲的老母親住一塊。為蓋他的房子,家蓄已掏空。院子的墻雖用石頭砌好,但還沒有錢買街門,雞鴨狗常逛來,屎尿到處都是,下雨院子一汪水。窗剛找木工做成,安了,但沒錢買油漆,只能日曬雨淋。雨停了得馬上去敞窗戶,怕雨漬日曬里面偷著爛。
看著面前這如花的姑娘,嗅著撲面春風(fēng)里的萌動,甭提多想得到手!可是家境貧啊,這枝鮮花肯插他這堆牛糞上?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自卑來襲,剛才的欲念便隱去,眼里泛著的亮光也黯淡。
他不看姑娘,只瞅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手里又不由自主地?fù)崤灾恪?p> 巧云又笑。國子下意識地看了摸挲得像張飛一樣的笤帚,忙放回到炕上。
巧云此時(shí)在他臉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中愿望的厚道,那全然沒了渾勁,好像這才她是心底的男人,一切按自己調(diào)派的男人。她心里有底線了。平靜的眼里泛亮,就像國子剛才泛亮似的
巧云說:“你們村子大,又是公社駐地,坐車辦事方便,不像我們村,又小又偏?!?p> 國子:“嗯,”咽口唾沫,也把到嘴邊準(zhǔn)備嘣出來‘兔子不拉屎’一句咽回去。
那一晚回來,老娘問:“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不是過目去了嗎?姑娘長得怎么樣?”
“長得怎么樣?我能怎么樣?咱家的情況,禿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以前怎么樣,以后還怎么樣,沒指望!”
倒頭便睡。
可是姑娘嬌俊如花的笑臉,黑葡萄粒般的眼睛放射的柔情,攝住了他的心魄,怎么也驅(qū)不走,身子烙餅似地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睡過去。迷糊中怎么睡在街上,一輛載人的客車,眼看就要軋他,直到有人呼喊,車才咣當(dāng)一聲停了……國子打個(gè)激靈,翻身,又睡。
他又迷迷糊糊地背著草包兒上山摟草,有人在上面招呼他。也沒帶繩子,他徒手爬上懸崖,往下看深不見底,草包兒都看不見了,越看心越虛,手心腳心都滲著汗液。仰頭看,云絕天高,曠放無邊。他抓一根草,眼看草吃不住勁兒,慢慢拔根,他好歹不敢松手,草終于脫根了……他一身虛汗,驚叫著坐起來!望著自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在炕上,熟悉的陽光從熟悉的小窗戶透進(jìn)來,心才緩緩平靜,汗才漸漸消了。原來做個(gè)夢,被嚇著了。
娘從灶上過來,捆著灰布圍裙,戴著塑料紙舊袖套,勞碌的臉兒驚叨叨,不住地呱呱兒子:“做的么個(gè)鬼夢,看把你嚇的!院里的雞,聽了你呼喊都不走,愣著甩冠子,色都變了,看嚇的!好國子,喊出來就好了,講給媽聽聽?!?p> 國子說:“日頭都出來了,講有么用?”
“不當(dāng)害,說出來鬼魅就散了!”
國子出門干活去,老娘舀了一瓢水,用炊帚蘸著往外灑,邊灑邊呱呱。象編的一首兒歌,唱給自己聽,只要自己懂,神靈大約便聽到了,似乎能靈驗(yàn)地保佑出門在外的國子平平安安。
國子上山,石場在山半腰。
噔噔聲,那是手錘擊打手鏨的打窩聲;咚咚聲,是用大錘擊打釬鏨的沉悶聲。
天氣炎熱,甩了幾下錘,便汗流浹背。他們不得不脫光衣服,只穿一條褲衩,裸露飽滿的肌肉,風(fēng)吹日曬。
成天在這太陽底下,往上看,是陡峭的大山;往遠(yuǎn)處看,是平野田川。在這一凸一凹之間的半山腰上,打出一塊塊方、長,大小不等的石塊,再由放山人用小推車往下推,推到需要建房子砌墻的用戶家中。有蓋平房的,他們就砟成石條。打地基的,就打成不規(guī)整的亂石。
勞動枯燥、單調(diào)、乏味。偶爾山鷹盤旋,野兔出沒,毒蛇蜿蜒,這些都會引起他們的亢奮。在缺乏情調(diào)的勞動中,是用汗水與力氣在大地上寫出最粗糲的文辭。建成一排排民房,一幢幢高樓大廈,譜寫出座座凝固豐碑中可愛的音符!
于頭第一眼看國子,就知道相親十有八九拉倒了。精神萎靡,有心事。忽兒夢境,忽兒女人,好像三伏天叮人臉的蜢子蟲,不好趕呀。
國子要掄大錘,他往手心唾口吐沫。當(dāng)當(dāng)!好像找不到以往酣暢的感覺。
二師弟小林說他:“怎么,病了?”
他師傅于頭走過來,讓他去打手鏨。
小林問:“師兄,昨晚你干那個(gè)事啦?噢,難怪今兒干活迷迷瞪瞪的!
誰還沒干過那事,心放寬些,這炮眼該打還得打!”
國子擺擺手,強(qiáng)裝笑顏:“師弟,沒有的事。咱哪能干那種事?”
小林說:“打起精神啊,師傅不是說嘛,世上三樣不留情,你可別含糊啊!”
眾人哈哈大笑。
國子也笑。
師傅悄悄對小林說:“這是犯相思病?!?p> 小林忍不住哈哈大笑。
繁重的勞動,往往摻雜一些葷段子。國子今天不想去聽,但沒辦法,怎么就非鉆進(jìn)耳眼不可呢。
他覺得起碼有兩樣,還是蠻有道理的。你想,打鐵和剎架繩,這兩樣能留情嗎?他想另一種遲早也會體驗(yàn)到,一定得體驗(yàn),不體驗(yàn)枉生一場。他想到這,精神頭就來了,找到了以前瘋語笑浪,靈與肉共鳴的感覺。
他走過去,接替了師傅于頭的大錘。
小林說:“師兄,能行嗎?要不,我來!”
國子說:“行,你看好吧!”
說著將小枕形的大錘,抓起掄成弧形,挾帶著生威的風(fēng)聲,一錘錘結(jié)實(shí)而準(zhǔn)確地打在釬鏨上,炮眼如小圓洞般,一排排打成了。
夕陽,那天卯足勁地絢爛燃燒。倦鳥歸林,石匠們也收了工具下山。
國子邊走邊想:三樣中兩樣都親身體驗(yàn)了,體驗(yàn)另一樣也是男人的權(quán)利,也是人生義不容辭的責(zé)任。他又想,它和吃飯喝水能一樣嗎?不體驗(yàn)就不行?帶著疑問和茫然,心中有些不踏實(shí)。這種事誰也不能問師傅,他勢單影孤地走著。一想到貧窮的家境,想到巧云,剛才這種欲望的心情又消失了。
月亮掛空,象巧云的臉兒朝他巧笑。一股熱流在他心間曼妙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