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睡意全無,渾身一個激靈站了起來。他斜眼看了看疑惑不解的江厭,神情突然變得窘迫難堪,面色如同被雨淋濕的混凝土墻般鐵青,他甚至連自己的警帽被戴反了都沒能察覺。
他一個箭步搶到門前,探頭朝外頭小心張望一番,“他不是走了嗎,今天又輪不到他值班,怎么又回來了。你在哪看到他的,好好想清楚,是不是你看錯了。”
“我弄完機器人和無人機后覺得肚子餓,就去旁邊的夜市點了份宵夜。”年輕警察說,“新所長忽然就在我們后面拍我的肩膀,說讓我回去繼續(xù)值班,一會宵夜弄好了他幫我捎過來,還幫我把錢給付了。”
“什么時候的事。”
“從我跑回來到現(xiàn)在,快兩分鐘了,他應(yīng)該馬上就到。”年輕警察滿頭大汗,語氣分外惶急,他偷偷瞥了眼江厭,心有余悸地說,“叔,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們私自挪用機器人和無人機幫別人找失蹤的貓,我的實習期是不是就這樣完蛋了?!?p> “你先出去拖著他?!崩暇斓溃按龝e提這件事,就算他知道了,你就說是我自己一個人干的,你不知道,如果知道一定阻止我,聽懂沒?”
年輕警察點點頭,拔腿就從詢問室里鉆了出去。
老警察皺緊了眉,接連嘆息,然后朝江厭說,“待會你不要出聲,別出聲就行了,跟你沒關(guān)系。派出去的機器人和無人機一會兒就會回來,進行超過五分鐘的任務(wù)是不能終止的,好好呆著。”
江厭點點頭,忽然提醒了一句,“你的帽子,歪了?!?p> 老警察恍然,連忙將帽子戴正,以防萬一又再三確認制服穿著是否符合規(guī)范,低聲給江厭說了聲謝謝后,也快步離開詢問室,將門輕輕帶上,詢問室中重新復(fù)歸平靜。
江厭把頭靠在身后的墻壁上,仰面看著天花板的暖光燈,兩只飛蟲繞著燈光盤旋不止。
藥效時間還充足,只要不出現(xiàn)什么意外,他就能在藥效結(jié)束前帶著黑貓返回。用安保機器人和無人機尋找一個走丟的貓根本輕而易舉,用不了多長時間它們就能凱旋而歸。
他稍微有些在意那兩個大書庫警察口中的新所長。
聽他們的三言兩語得知,對方似乎是個相當嚴厲的家伙,沒有什么人情味,新官剛剛上任就懲處了好幾個人。江厭有點擔心新所長怪罪下來,如果老警察因為這件事受到處分,就算不會愧疚,也難免生出側(cè)忍之心。
外頭傳來爭吵聲,因為詢問室四面八方都有隔音棉,以至于爭吵傳到這里后就全部失真。
只能從聲音中判斷出爭吵雙方的情緒,而無法聽清具體內(nèi)容。
很快,詢問室的門被應(yīng)聲推開,江厭首先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老警察。他兩頰通紅,警帽已經(jīng)不知所蹤,同他爭吵的是那位年輕警察,他也面紅耳赤,但目光中沒有恨意,只有無處宣發(fā)的一腔熱血。
第三個人遲到一步,將他們兩個一左一右分別推開,昂揚闊步地挺進詢問室。
當江厭看到對方的面孔時,不禁大吃一驚,眼瞳凝縮成針,握在一起的十指不安地顫抖起來。詢問室明明安設(shè)有中央空調(diào),暖風徐徐,江厭卻感覺墮入了冰窟,渾身冰冷得厲害。
新所長在詢問室中站定,房間的燈光立刻從高處瀉下,事無巨細地照亮他那張細長消瘦的臉。江厭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事實。地方警署的新所長,現(xiàn)在和他距離僅僅五米的人,赫然就是六天前無視《大書庫法律》,用手槍對他進行人道審判的大法官。
盡管他卸下了那身黑白相間的法官袍,真理之環(huán)上,天階B級的藍光變成了屬于C級的青色,盡管身上多了幾分戾氣,但那張如同油畫般粗糙的臉卻讓他無法忘懷。
江厭把腦袋垂了下去,把手藏進外套包里。
他不停地在心中暗示自己,他現(xiàn)在是張子霖而不是江厭,是個女人而不是男人。對方完全沒有任何理由能認出他來,他必須停止多余的臆想,那只會讓自己更加不安,自討苦吃罷了。他現(xiàn)在無懈可擊,就算他大聲說自己其實是江厭,對方也不會相信。
他把臉又抬了起來,讓表情自然而然地表露出局促,這是正常的情緒。
新所長看向江厭,眉頭很快皺成一團,這讓江厭不免心中一跳。接著他快步走到詢問桌邊,將桌子上之前就被年輕警察做好的筆錄信息文件拿到手里閱讀,“張子霖,我見過你。”
“是...是嗎。”江厭訕訕地撓撓頭,“不好意思,我沒什么印象。”
背后一陣陣發(fā)寒,心臟砰砰狂跳,這幾乎是最壞的消息。
他可沒有張子霖的記憶,他只是個虛有其表的假貨。假如新所長和張子霖原本就認識,是朋友,甚至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戀情,這對江厭而言將會是毀滅性的噩耗。
“就在今天中午?!毙滤L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將備案文件扔回桌子上,泠然質(zhì)問道,“在商圈三樓的游戲廳里,我親自掃描過你的信息,你和你的姐姐。她說你是個盲人,但現(xiàn)在你又能看見,能給我個解釋嗎?”
江厭沒來得及松口氣,剛出虎穴就跌進龍?zhí)丁?p> 秋夢涼說他是盲人,是為了有充足理由給自己的到場做辯護,從而消除她一個天階B級出現(xiàn)在外環(huán)區(qū)域的突兀感。一個溫柔的姐姐擠出時間從內(nèi)環(huán)趕到外環(huán),陪伴自己有眼疾的妹妹,這樣就合情合理得多。
至于會在時隔半天以后被撞破謊言,江厭無論如何都想不到。
“不是盲,只是暫時看不到。”江厭連忙解釋說,“其實半個月前就已經(jīng)痊愈,可以看見了。姐姐每一個月來看我一次,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病好了,我怕她知道以后,連一個月一次的機會都沒有,姐姐是很忙的?!?p> “感人肺腑?!?p> 新所長點點頭,臉上漠無表情。他斜坐在詢問桌的邊沿,雙手向后撐著桌面,轉(zhuǎn)而看向門口的兩個同事,老警察和年輕警察仍在低聲爭論什么,在感受到新所長的盯視后,忽然唯唯諾諾地戛然而止。
“你知道他們剛才在吵什么嗎?”新所長笑了起來,“猜一猜看,答案很簡單。”
江厭撇過頭,與兩名警察對視了一眼,最終搖搖頭,“我不知道?!?p> “你知道,你只是不想說。”
新所長招招手,兩人便一前一后地走進詢問室,在入口的兩邊分別站好,身子繃得筆直,仿佛在等待責罵,“有人私自挪用機器人和無人機去尋找一只貓,如果寵物丟失的事情我們也要管,這里早就亂成一團了。我不能讓任何人開這個頭,所以我準備處罰他們,向大書庫提交辭退申請。他們就開始爭論,都說是自己干的,都要自己背下這個處罰。也一樣感人肺腑,對嗎?!?p> 話音未落,年輕警察和老警察都羞赧不已地低下頭。
“這樣的羅生門在我當法官的時候見過不少?!毙滤L撿起不知何時掉落在地的筆,稍作把玩后,和筆錄文件一塊兒,整整齊齊地放到桌面,“我有一套自己的解決辦法。如果大家都不愿意說真相,那我就全部一起處罰。說謊也是應(yīng)該付出代價的,你覺得呢。”
“是,你說得對?!苯瓍捘抗怙h忽,盡可能地附和道,“說謊是人類的一大罪過?!?p> “你們聽到她說的了嗎?!毙滤L離開桌沿,站了起來,“收拾下東西吧,你們兩明天不用再來了。我會替你們向大書庫寫一份辭職申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你們兩的天階等級大概也會下降一個小級?!?p> 老警察沒有說話,只是肩膀耷拉下來,目光黯淡了幾分。托起沉重的雙腿消失在詢問室門口的走廊上。那沉甸甸的腳步聲如同落入深淵的巨石般在幽深的走廊上蕩起回響。
年輕警察最后看向江厭,他的眼中充斥著絕望,一度翕張嘴唇,想說什么最終沒能說出口。
江厭記得這份絕望,和被刊載在報紙上的應(yīng)天幾乎如出一轍。
他慌張地轉(zhuǎn)過頭去,將目光從年輕警察臉上避開,他不想看見這樣的眼神,這會讓他不住渾身發(fā)毛。他看到了繞著天頂暖光燈盤旋的飛蟲,有一只因為受不住高溫而從空中摔落。
莫約半個小時后,月色漸濃。
被派遣出去搜尋黑貓的安保機器人和蝶式無人機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和他們一同回來的,還有一只被無人機從高空用捕獲網(wǎng)捕獲的長毛黑貓。它還在網(wǎng)中不停的掙扎,顯然是受到了驚嚇。
老警察為江厭做了最后的交接工作。
他將捕獲網(wǎng)解開后,黑貓乖巧了不少,看見不遠處站著的江厭,它并未逃走。老警察似乎對如何讓貓咪聽話頗有一番獨到的見解,在有模有樣地學了幾聲貓叫后,黑貓竟主動地走到他腳邊,弓起身子蹭他的褲腳。
老警察摸了摸黑貓的下巴,將貓攬進懷里,走到江厭跟前時,他看著貓的臉上仍滿是笑意。
將黑貓遞給江厭,老警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想明白一件事,我準備給閨女打個電話,我得告訴她真相。她心愛的貓已經(jīng)去世了,但家里新來了一只可愛的家伙?!?p> 江厭懷里抱著失蹤快十幾個小時的黑貓,看來這十幾個小時在外頭的風吹雨打讓它倍感驚懼,一回到江厭身邊,就開始撒嬌賣萌,發(fā)出開水般表達愜意的呼嚕聲。
江厭疑惑地問,“為什么?”
“妄圖用一只貓來取代另一只貓,如果騙過去了,那那只死掉的貓豈不是連同死亡都被抹掉了,就像從沒有存在過一樣?!崩暇旄袊@地說,“而且這個秘密也并不全是為了我閨女不傷心,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在逃避責任。它會去世是我照顧不周,我怕女兒會怪我?!?p> 江厭沒有回應(yīng),若有所思地陷入沉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
“好了,既然貓找回來了,就趕快回去吧。我還有點東西沒收完,就不送你了?!?p> 說完,老警察便轉(zhuǎn)身進入到地方警署,不見了身影。
江厭低著頭,一只手抱著黑貓,一只手從懷里掏出那副被他從沙發(fā)底下的秘密空間中帶走的相框。襯著冥冥月色,那張被刻意折疊過的照片反射出粼粼月光,照片上的江厭和那只孩子稚嫩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嘆了口氣,將相框重新揣好,接著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地方警署后,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家時,時間已經(jīng)快接近凌晨。
江厭把黑貓放下,從桌子上拿了一根煙點燃,接著坐上沙發(fā),將意識置身于大書庫中。
他迅速在無邊無際的純白色空間中穿梭,按照記憶中的位置找到《大書庫法律》在的書架。盡管上次的記憶仍記憶猶新,但純白色空間中書架長得大多雷同,找到這里還是花費了他很大一番功夫。
他這一次的目標并不是《大書庫法律》,而是《動物保護法》。
像上次一樣,剛在諾亞清掃剛剛結(jié)束時飛快地翻開《動物保護法》的最后一頁,咬破手指在空白頁上添加了一行字。
由于只有三十秒的時間,三十秒后諾亞清掃就會重新到來,江厭的筆跡都十分潦草。
只見頁面上用血字清晰地寫著——貓為特級保護動物,應(yīng)當為了貓的安全而不惜一切代價。施虐者,或違規(guī)交易者,將以《大書庫法律》第三款第十七條,以危害國家安全罪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