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厭很想,迫切地渴望從這個地方離開,哪怕多待一秒他都會覺得如坐針氈。
他能感覺到,秋夢涼那隨著時間流逝,每一秒都更加銳利的眼神仿佛能將他洞穿,看到他內心里最軟弱無能,最不堪入目的一面。
而這并不足以讓江厭激動反常,真正使他像個無賴,在和秋夢涼相處時總是口無遮掩的,是秋夢涼那明明看見,卻又像什么都沒看見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的燦爛天真的笑容。
就是那張動人的笑臉讓他顏面掃地。他像貓痛恨水那樣,痛恨著這樣的笑。
闊別三年的重逢,他更希望看見的是秋夢涼對他恨之入骨的責備神情,希望聽到的是她冷漠的惜字如金,或者是一番早就在心底醞釀已久的劈頭蓋臉的臭罵。
這些他都全盤接受,卻唯獨無法接受笑。
“門到底在哪?”江厭冷靜下來,他盡量避免自己再留意秋夢涼的臉,亦或是那雙稚嫩的胳膊,那對藏在白色百褶裙下筆直的雙腿,“我要走了,我還有事。雖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解除歸零彈效用的,但這份恩情我今后會想辦法還給你?!?p> 秋夢涼輕念了句開門,青鉛色的墻壁一側便打開了一道暗門,門外是狹長的階梯。
江厭甚至沒有道別,在暗門打開后便毫不遲疑地奪門而出。離出口的光越近,他便越急促,腳步不受控制的加快,到最后甚至連跨帶跳,他心里像放下一塊巨石,不由松了口氣。
但他并沒有得意很久,沒等登上階梯,便雙腿一軟跌了回來。
摔倒地的疼痛讓江厭大聲哭泣,涕淚橫流。他腦袋在這一瞬間變得一片空白,就像幾分鐘前他所度過的空白一樣,他腦袋里的知識就這樣被抽得一干二凈。
直到站在一臺電腦儀器前的秋夢涼緩緩敲擊回車鍵。
隨著清脆的鍵盤聲,知識又剎那間重新回到了他的大腦。人類的道德和羞恥讓江厭才猛地止住哭聲,面色難堪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轉變之快令人咂舌。
江厭小心翼翼地走回實驗室,他那張快扭在一團的五官儼然代表了他的質問。
“我可還沒有研究出解除歸零彈效用的辦法?!鼻飰魶稣{皮地吐著舌頭,像是在為她剛才的惡作劇道歉,“現在你能感覺到知識重新回到了你的大腦,是因為我做了知識嫁接,將我的知識以部分共享的方式嫁接到了你腦袋里?!?p> 看著江厭那懷疑的神色,秋夢涼早有預料地從放在桌子上的女式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紫色棒狀物,接著遠遠地拋到江厭手中,“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你現在知道它嗎?了解它的詳細用法和技巧嗎?”
隨著江厭的面色從懷疑變成驚訝,接著看他羞憤用力的將棒狀物扔到垃圾桶里。
秋夢涼十分受用地哈哈大笑,“看來你知道。這是衛(wèi)生棉條,女性在月經期間可能會使用的一種防漏措施?,F在你明白了嗎,你的知識全部來源于我,我還可以隨時切斷知識的嫁接,就像剛才一樣?!?p> “你想干什么?”江厭皺著眉說,“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我腦子里的知識并不是全部,你說這是知識嫁接,為什么我連桌子上那些器皿里的液體,那些電腦器械上顯示的公式和圖表都一竅不通!”
“因為技術還不夠純熟?!鼻飰魶鰪拈_衫淺淺的兜里掏出一張照片,走到江厭跟前放到他手中,是他從新所長那拿回來的照片,“知識嫁接是我的論文中衍生出來的技術,早在一年前我就試驗了它的可能性,但因為涉及到大書庫的‘知識泄露’原則,所以我沒有把技術公開,知道它的只有我一個?!?p> 江厭低頭看著照片,照片被展開了,似乎還用重物刻意壓過,平平整整的沒有了皺紋。唯獨中間那一條長年累月留下的折痕還隱約可見。
折痕將照片一分為二,一面是江厭,而始終被江厭折進相框里的另一面,赫然站著秋夢涼。
照片中的秋夢涼和現在天差地別,黑色的頭發(fā)毫無生氣地,極其不情愿地緊貼著她的頭皮。她垂著臉,盡管臉上掛著笑容,但目光中卻無不充斥著對世俗的戒備和恐慌。
她用厚重的羽絨服將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和身穿短袖T恤的江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兩人的中間是一個男孩,身板瘦弱得仿佛能被一陣風吹走。他分別牽著江厭和秋夢涼的左右手,墊著腳尖以便能讓自己被照得更加完全。
可詭異的是,男孩沒有臉,他在照片上的面部像是遭到了尖銳物件的刮擦,變得除了刮擦時留下的幾道駭人的痕跡外便一無所見。
“我家里保存著一張完整的照片?!鼻飰魶稣f,“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給你?!?p> “你到底想干什么,告訴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江厭把照片緊緊地攥在手中,帶著哽咽,幾乎用吼地大聲質問道,“三年了,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了,三年前沒做的事情,就算三年后,十年后,一百年后,也不可能做到!你還沒明白我們的力量有多么弱小嗎!你明白嗎!”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秋夢涼輕輕地把江厭抱住,她把臉頰貼在江厭的肩膀上,她甚至能感受到江厭的身子在微乎其微地顫抖不已,“我現在在寫的論文將會起到決定性作用,只要能順利論證...”
江厭掙開秋夢涼,他不停的后退,張開的雙臂無處安放般四下狂舞,他嘶喊道:
“三年前腦袋一熱的人是我,傻不拉幾的人也是我。所以我被懲罰了,從天階B級被貶降到天階E級,每天在一成不變的外環(huán)區(qū)渾渾噩噩的混日子。這不就夠了嗎,做錯事的人應該承擔責任。不守規(guī)矩的孩子一定會遭到老師的斥責。
能決定一只貓是否存在過的可以是他的主人,就像決定一個人是否存在過就只有大書庫一樣!的確,人有感情,人會變通,會釋然,他們能在經歷過什么后升華,恍然大悟。但是大書庫不一樣,只要人們還無條件的信任著大書庫,只要它胸口還用烙鐵印著讓人沒辦法懷疑的‘權威’兩個字,那就沒有人能夠徹底改變它!
大書庫在某一天大手一揮,對我們說,‘聽好了伙計,照片上的這個男孩不存在,他從未出生,你看到的都是電腦合成品,是你妄想出來的’,于是他就真的消失了!從草地上,從所有人眼前,甚至從他們堅信不移的可笑的記憶里。
你想讓人們試著去懷疑什么嗎?你想讓人們承認眼前突然間的落差嗎?不,人們只會去想今天中午吃什么,該干什么才能讓我感到開心。你以為幾千年前的奴隸制結束了嗎?我告訴你,奴隸制沒有結束,它現在還在四處橫行!所有人都是奴隸,這世上只有一個奴隸主。
全世界的家庭主婦做的番茄雞蛋都是一個味道,全世界的人都因為一個感冒被判決成癌癥?!髸鴰爝@樣說的’,‘大書庫告訴我們的’,他們根本察覺不到自己的話又多無知,多么愚蠢!想明白了嗎,如果全世界都是奴隸,并且他們還感覺不到自己正在被奴役。那從客觀上,奴隸制就是一個早在幾千年就隨風消逝的詞!
我問你,你拿什么來對付它,就算我們能說服自己,可我們拿什么來說服別人?!說服自己我們就贏了嗎,我們就勝利了嗎?如果這樣就可以,那我早就所向披靡了!”
說完這番獨白,江厭已經氣喘吁吁,大汗淋漓。
他喘著粗氣,如同剛經歷了十公里長跑般精疲力竭跌坐在實驗室出入口的第一節(jié)樓梯上。秋夢涼恰時貼心地給江厭遞來一杯水,他沒有說話,接過水后仰頭一飲而盡。
但很快,喝進嘴里的水又被他全部噴了出來,“怎么是酒,你想害死我嗎!”
秋夢涼笑著又重新拿出另一瓶水,換過江厭的酒,“拿錯了。不過這不是挺好的嗎?你還能感覺到辣,說明你還沒有麻木?!?p> 江厭撇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嘗試,確定這瓶是貨真價實的礦泉水后,又狂飲起來。
期間,秋夢涼陸續(xù)關閉實驗室里的器械,披上掛在入口鉤掛上的外套。把江厭從樓梯上拽了起來,“走吧,憋了這么久,帶你出去放放風。離開了內環(huán)區(qū)三年,你也很想看看它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吧?!?p> “你沒聽到我說話嗎!”江厭氣惱地摔掉空水瓶,“我不會幫你,你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你不想呼吸新鮮空氣?從你被歸零彈的效果作用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哦?!?p> “不要岔開話題!”
“我又沒有強迫你。”秋夢涼掠過江厭,帶起一股令人眷戀的清香。她兀自踏上了樓梯,走了幾節(jié)后定住,然后頭也不回的說,“你選擇什么是你的自由,同樣的...”
說著,她從女式手提包里掏出一只半個巴掌大小的遙控器,揚起在空中揚了揚,“我也有我的自由,我可以隨時按下遙控器上的按鈕。馬桶里的水是什么味道應該不會有人想體驗第二遍吧?”
“秋夢涼,卑鄙無恥!我詛咒生兒子沒有屁眼!”江厭放聲大罵道。
她聳聳肩,繼續(xù)往樓梯上走,“干嘛要詛咒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