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牧嶼聽說有BJ來的專家過來指導(dǎo)種植水稻時,人還在田里,一頭水牛跟在她身邊。春芽從土中抽出綠意,田中蓄著水,日頭正盛,落在上面泛起粼粼波光。
“牧嶼,還在這兒站著干什么,專家都來了?!?p> “就來啦?!?p> 昭覺已經(jīng)很久不曾來過高知專家,過去還有大學(xué)生過來支教,結(jié)果這些年一批又一批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能長久的實在是少,畢竟沒幾個城市里的大學(xué)生,能忍受這么艱難的條件。
牧嶼的父母是例外,他們倆都是外地人,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過來支教,原定五年,為了把那一屆學(xué)生帶完延長成了七年,之后七年又三年,就徹底留了下來。
這會兒學(xué)校放假,牧嶼幫著鄰居爺爺在地里除草,沒注意腳下,等她把眼前的地處理妥當(dāng),專家組已經(jīng)走過來了。她被絆了一下,在田邊搖搖晃晃的,剛覺得自己可能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了,肩膀就被人穩(wěn)穩(wěn)地扶住。
牧嶼抬頭,扶她的那個人已經(jīng)朝她伸了手。
“愣著做什么,上來。”他聲音很好聽,靠近時能聞到些自然的薄荷香。
她不自覺地伸了手,借力站了上去。
“王燦燦。”
專家組過來,為首的那個叔叔喚了男生一句,那是牧嶼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下意識的,她就覺得他名字的第二個字,應(yīng)該就是燦爛的燦。
“別亂跑?!?p> “沒亂跑。”王燦燦聳聳肩,不在意地攤了攤手,頗為無奈地沖著他爸笑了一下。他本來就是被他爸拉過來的,說是鄉(xiāng)下條件艱苦,讓他過來磨煉磨煉。
昭覺就這么大點的地方,到的第一天,他就在車上看盡了小鎮(zhèn)的風(fēng)光。
也不知道能在這地方磨煉出個什么來。
“牧嶼,又過來幫忙啊?!睂<医M后面,負(fù)責(zé)接待的領(lǐng)導(dǎo)認(rèn)識葉牧嶼,提了一句,“這是我們?nèi)~校長的閨女。”
牧嶼沒見過他們這個級別的人物,破天荒地有些害羞,丟了平日里的伶牙俐齒,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天牧嶼總共也沒說上兩句話,晚上回家,她幫著父母熱了飯,聽父母聊起來這次下來的專家隊。她爸了解得多一些,說是這種時候愿意過來的專家,不但學(xué)識過人,品德也是一等一的好。
“那位姓王的教授是哪里來的?”牧嶼握著筷子問。
“都是BJ的?!?p> “他好像把他家小孩帶來了?!蹦翈Z挑了一筷子魚香肉絲,耳朵豎了起來。
“你說王燦燦?他今年考上北大研究生了?!比~校長瞇著眼睛,悠悠補(bǔ)了一句,“那是天上星,日后不會落在昭覺這片地上?!?p> 02
說來也巧了,對于專家組的接待,本來是安排在鎮(zhèn)上唯一一家看得過去的賓館的。結(jié)果專家組低調(diào),住了一晚上就說沒必要,鎮(zhèn)上大筆一揮,知道葉校長他們有房子空著,讓他們一家負(fù)責(zé)接待。
見王燦燦的第二面,牧嶼抱著被褥,從一樓朝二樓走。那疊好了的被褥快有她半個人高,狹路相逢,只能從下面看到他一雙腳。
白色帶鉤的運動鞋,一看就不是家里的。
手中忽然一空,被褥就被接了過去。
兩個人就這么連個自我介紹也沒有,對話也沒有地對視了一眼,王燦燦朝著樓上的兩間房抬了抬下巴,問她哪一間。
牧嶼一路小跑,站在了右邊的門口,王燦燦用膝蓋頂了頂門,把門打開,將被褥放在了床上,他回過身來,輕輕笑道:“你好,我叫王燦燦,耳東王,燦爛的燦?!?p> “那天聽到了?!蹦翈Z匆匆看了他一眼,走過去把拉著的窗簾拉開,樓下綠油油的,是一座小花園。
“你叫牧嶼?”
“葉牧嶼?!?p> 王燦燦的行李還在樓下,牧嶼幫著王燦燦拿了一些小東西,一個耳機(jī),一本書,還有一個長方體的黑色包。
行李放好后,門口再沒人進(jìn)來,葉牧嶼提前泡好的茶有五六杯,放了十分鐘,都有些涼了。
“我爸帶劉教授他們下田了,晚上才回來?!蓖鯛N燦端了兩杯茶過來,一杯遞給了牧嶼,“喝吧,一會兒冷透了,你可就白辛苦了。”
牧嶼端著喝了一會兒,王燦燦上樓,把自己的包拿了下來。
“下會兒棋?”
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王燦燦帶著她玩了“大富翁”和飛行棋,他帶的都是簡易版,卻是牧嶼從來不曾接觸過的東西。他見她玩兒得新鮮,便一步步地講解,陪著她把這個玩熟了,再換下一個。
這天的末了,王燦燦從包里拿出來一個拼好了的樂高,迪士尼白雪公主最簡單的版本,說是過來的飛機(jī)上無聊拼的,今天第一次正式認(rèn)識,送給她做一個見面禮。
牧嶼把這個樂高加了工,做成了一個鑰匙扣,掛在包帶上。后來牧嶼的眼界慢慢開闊,這個白雪公主也跟著她去了許多地方,每到一處,她都喜歡把它拿出來和標(biāo)志性建筑合拍些照,而每多看一眼,她都會格外想念這個下午。
那是所有的故事都還沒開始的時候,她還有機(jī)會每天見到他,和他聊一聊這一天的天氣。
專家小組過來長時間指導(dǎo),要一直等到他們的新型水稻培育成功,爭取讓產(chǎn)業(yè)把昭覺帶得富裕起來,才算大功告成。
牧嶼開學(xué)讀高一,這日周末遇見王燦燦,一身穿戴整齊,是要下田的架勢,她猶豫了一會兒問,能不能帶上她。
“你們還沒開學(xué)嗎?”路上,牧嶼發(fā)問,她腿短,邁的步子小,為了追上王燦燦的腳步,只能勉強(qiáng)自己邁腿的頻率快一點。
“我研一,碩導(dǎo)是我爸的學(xué)生,所以……這邊考察也算做課題了?!?p> 牧嶼不太懂,只是覺得生物書上講,轉(zhuǎn)基因技術(shù)在國內(nèi)已經(jīng)相對成熟,為什么還有一群人花這么大的功夫過來做這些。
她把這個問題拋給了王燦燦,王燦燦當(dāng)時正弓著腰,拿著表記錄水稻的生長情況,聽她提起高一生物,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抬眸看著她的眼睛。
“世界上每年還有很多人死于饑荒?!蓖鯛N燦走近了兩步幫她輕輕捻去發(fā)絲間不知道什么時候沾上的雜草,笑道:“我們的責(zé)任,是讓這份技術(shù),在世界開花結(jié)果?!?p> “那才是真正的造福?!?p> 牧嶼屏住呼吸,覺得他這些話里的每一個字,都砸在了自己心上。世界太大了,世上的大多數(shù)人,顧好自己,其實就已經(jīng)很奢侈了??伤麄儾灰粯樱麄児馐谴嬖?,就能給人希望。
王燦燦這天說了許多,說研究院的許多老師,都把造福世界人民當(dāng)作畢生愿望,他個人的力量渺小,但求無愧于心。
這天回去的路上,王燦燦見牧嶼走路有些別扭,慢悠悠地在前面等了她許久,都沒見她跟上來。
“葉牧嶼,走快一點,你媽等你回家吃飯呢。”
“就來了。”
牧嶼這天穿的帆布鞋,踏進(jìn)了田里,進(jìn)了水和泥,走起路來滑膩膩的,很別扭,她匆匆追了兩步,踢到一個坑,一個趔趄,沒忍住叫了一聲。
王燦燦回頭,見她手撐著地,再低頭一瞧,明白了。
“喏?!彼w快地把自己鞋帶松了,兩只都脫下來,弓腰放在牧嶼面前,“你穿我的?!?p> “你的鞋碼……很大?!蹦翈Z看著已經(jīng)脫在自己面前的鞋,忍不住捏了捏耳朵。
“你踩著后跟兒,當(dāng)拖鞋穿?!?p> 牧嶼第一次穿男生的鞋,她剛換上,王燦燦就已經(jīng)隨意地拎起她滿是泥水的鞋,只穿著襪子,大步走在小道上。
牧嶼盯著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回神立刻匆匆追了上去。
03
王燦燦來昭覺一個月,周末院兒里準(zhǔn)備辦體育比賽,都是鎮(zhèn)上的熟面孔,和專家組一起,說是督促督促大家平日里鍛煉身體。
過去院兒里也常辦這樣的活動,不過牧嶼因為年紀(jì)小的原因,總是站在旁邊看。今年她過來幫忙準(zhǔn)備了場地,被大人們安排得明明白白。
“牧嶼?!蓖鯛N燦換了運動服過來,一眼就看到站在籃球場邊緣的她?!澳汨七@兒干什么?”
“我是裁判?!?p> “一會兒拔河裁判也是你?”
牧嶼聳聳肩:“你覺得還會有其他人嗎?”
那是牧嶼第一次看到王燦燦毫不吝嗇地展現(xiàn)自己身上的運動細(xì)胞,和學(xué)校里男生們的小打小鬧不同,王燦燦的鞋和隊服都很專業(yè),他甚至還在打籃球時拿出了一條寶藍(lán)色的發(fā)帶戴上。平日里壓下來的劉海被掀上去,他打后衛(wèi),可以趁著空隙休息。
牧嶼的目光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看著他兩手扶著膝蓋,躬身喘氣,看著他三步上籃,過人奪球……
她從沒覺得昭覺的天空如此藍(lán),像極了王燦燦發(fā)帶的顏色,藍(lán)得讓人心醉。
這天比賽結(jié)束,出去聚餐。這一個月下來,葉校長和王教授的關(guān)系親近了許多,兩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喝一杯,一個談著山村學(xué)校的教育,一個說著轉(zhuǎn)基因技術(shù)的改進(jìn),觥籌交錯,十分熱鬧。
“葉校長,讓牧嶼高考好好考,考到BJ去?!蓖踅淌诙酥票?,他身邊的王燦燦,一臉見怪不怪的神色,“我一定讓王燦燦好好照顧她?!?p> 最后,牧嶼扶著葉校長,王燦燦扶著王教授,好不容易把兩個人弄上車,王燦燦坐上駕駛位,長臂一伸,幫她拉過安全帶扣上。車輛緩緩匯入主街,等紅綠燈的當(dāng)口,王燦燦漫不經(jīng)心地道:“加油考。
“考好了送你禮物?!?p> 牧嶼點點頭,沒搭話,她專注地看著前方,發(fā)現(xiàn)太陽落下去后,空中一片灰蒙。昭覺的天,出了名的多變,金沙江緩緩流淌向東奔去,她的手攥著安全帶,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視前方,心比以往又更堅定了幾分。
那段時間牧嶼一放學(xué)就往種植基地跑,書包都不放回去,在鞋子外面套個塑料袋就能和王燦燦一起下田,她學(xué)了最基本的測量,按照王燦燦說的幫他填著表。
這天放學(xué)后,天空烏云滾滾,厚重的云一層一層地壓下來,直直地落到了山下去。
牧嶼帶了傘,過去接王燦燦,發(fā)現(xiàn)他開了抽水系統(tǒng),正在對暴雨的到來做準(zhǔn)備。
這些實驗苗不能淹得太過,牧嶼不懂,就陪他在旁邊守著。
很快,大雨落下來,天地一片嘈雜,牧嶼扯著嗓子跟他說話,王燦燦查了一下天氣預(yù)報,覺得有些不妙。
事實證明,這天昭覺的雨量,確實是十年難得一遇的大,哪怕開了抽水系統(tǒng),也比不過那水流匯集的速度。
他們迫于無奈只能先回。深夜,牧嶼聽著雨聲,雨勢一夜都沒小下來,她放心不下,去敲王燦燦的門,等了三秒,無人回應(yīng)。
“那我進(jìn)來了?!蹦翈Z打開門,房間空蕩蕩的,他不在。
牧嶼的腦海里下意識閃過黃昏他們離開實驗田時王燦燦的表情,心中隱隱有了答案。她穿著雨衣,拿了家里的手電筒,沒告訴任何人,自己一個人朝實驗田走。
刮過耳旁的風(fēng)帶著嘶鳴聲,仿佛要把這夜幕撕開一個口子,狂風(fēng)拼命地朝她的衣領(lǐng)里鉆,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臉上。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害怕,但沒想回頭。
手電筒發(fā)出的光未能沖破黑暗,只是勉強(qiáng)照亮腳下的路,牧嶼憑著感覺走到白天他們停留的位置,終于看到一個身影。
“王燦燦!
“白天再來?!蹦翈Z過去拉他,兩個人拉扯了一會兒,都滾在了泥地里。
“你一個人沒辦法,明天讓大家一起來?!?p> 雨太大,王燦燦根本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只能一邊跟著她,一邊護(hù)著她,一路狼狽地走回去。
等到了有燈的屋檐下,雨聲小了些,王燦燦一臉發(fā)蒙地問:“你出來干什么?”
“我以為你要去舀水啊。”
“你怎么會這么想?”王燦燦笑了,他懷里抱了一株秧苗,一整日來,難得輕松,“如果真要舀水,怎么會不喊你一起?”
“哦?!蹦翈Z后知后覺地尷尬,想到自己剛剛沖過去拉他,紅了臉。
幸好光線不好,他看不到。
“那……晚安?!?p> “晚安?!蓖鯛N燦把帶回來的秧苗安置好,看了一眼兩人渾身的泥,“別晚安了,洗個熱水澡再睡,你先洗?!?p> 第二天一早,牧嶼還沒醒,王燦燦和種植中心的其他工作人員就一同趕了過去。
那一天,牧嶼學(xué)校停課,實驗田里的幼苗因為搶救及時幸免于難。王教授因為雨天路不好走摔斷了尾椎骨和左手,這邊醫(yī)院處理不了,連夜安排車送去了西昌,準(zhǔn)備從青山機(jī)場坐飛機(jī)回BJ。
王燦燦跟著王教授一起走,連東西都沒收拾,也沒來得及說一聲“再見”。
他們上飛機(jī)時,天都還昏暗著,牧嶼尚在夢中。
04
暴雨后一個月,專家組的工作還在繼續(xù),研究中心重新來了幾個人,牧嶼聽了些王教授的復(fù)建情況,問葉校長,他們還會不會回來。
葉校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難得地把她當(dāng)成了個大人:“牧嶼,我們這個地方,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又留得住誰?”
當(dāng)初葉校長留下,是一腔熱血都灑在了此地,把家安在了昭覺。
而那些BJ來的貴人,一個月,一年……無論停留多久,終究是要告別的,他們的家不在這里,他們的志向,這里也裝不下。
牧嶼在學(xué)業(yè)上的努力程度又提升了幾度,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都悶著頭學(xué)習(xí)。天道酬勤,她成績素來好,想要考出去,其實不算難。
可她把目標(biāo)定在了北大,那是王燦燦從十八歲開始待的地方,她想去看看,未名湖邊的風(fēng)景,是不是真的格外不同。
她的班主任知道她的想法后,和她談了談,又害怕自己打擊了孩子的自尊心,把話說得極為委婉。
哪怕是省會里最好的中學(xué),一流的教學(xué)資源,學(xué)生都不一定可以考上北大。他們這里想考取一個北大,以目前的情況來講,實在是太難了。
“我想去BJ?!蹦翈Z只說了這五個字,回了教室。葉校長知道后,擺擺手,自然也就隨她。
兩年后,牧嶼高考。高考那日,昭覺也下了一場雨,細(xì)細(xì)的,綿綿的,撲面而來的溫潤的風(fēng)宣告著她一段青春的結(jié)束。
發(fā)放分?jǐn)?shù)那一天,和分?jǐn)?shù)一起到的,還有王燦燦寄過來的一個快遞。
這兩年,他們通過許多次信,王燦燦還去找了學(xué)校正在讀本科的學(xué)弟,要了些他們過去的復(fù)習(xí)資料寄給她。少有的幾次通話,很匆匆,可她聽著他的聲音,就覺得很滿足。
他說:“牧嶼,那可是狀元筆記,好好看,看了好好考啊。”
她的生活除了課本,還有他留下沒帶走的飛行棋、數(shù)碼相機(jī)和幾包藍(lán)山咖啡。
他們那次走得匆忙,什么行李都沒收拾,又因為快遞不方便,許多東西就直接拜托葉校長處理了,除了筆記和實驗報告讓同事整理帶回,生活用品都留下了。
牧嶼總是想到和王燦燦相處的畫面,心里要去BJ的念頭也越加堅定。
牧嶼查了分?jǐn)?shù)后,拆開了王燦燦寄給她的快遞。
是迪士尼城堡的樂高,價格不菲,成品迪士尼城堡的圖片印在盒子上,于當(dāng)時的牧嶼來講,美得實在是像一場夢。
她花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把這個樂高按照說明書拼好,她用這段時間來冷靜,考了鎮(zhèn)上第一名,但是分?jǐn)?shù)離去年北大的最低分?jǐn)?shù)線還差了一點,成年人做選擇時該有的趨利避害,她不是不明白。
學(xué)校的老師也過來勸她,說就讀省里最好的大學(xué),有專項計劃,雙一流大學(xué),最好的專業(yè),何必去冒險。
志愿填報系統(tǒng)關(guān)閉前,牧嶼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拼好的樂高,六個志愿,無一例外,都填在了BJ。
她不想半途而廢。
她最后收到了北外的錄取通知書,學(xué)法語。
離開昭覺的那一日,葉校長親自開車送她去青山機(jī)場。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獨自離家,葉校長看她過了安檢,揮了揮手,再沒多說一句。
牧嶼起飛之前,給王燦燦發(fā)了一條短信,王燦燦很快回復(fù),一是對她表示祝賀,二是詢問了她的航班號,說過來接機(jī)。
牧嶼給他發(fā)了短信之后,關(guān)了機(jī),坐在舷窗邊,手里拿著當(dāng)初王燦燦送給她的那個白雪公主。
她的童年其實沒有迪士尼,沒有住在城堡里的公主,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都是幫著母親做漿洗的活,跟著一群男孩兒去河里摸魚,再隨著小隊四處翻山……
王燦燦送給她一場童話,她努力跑了兩年,七百多個日夜,終于離他近了一些。
05
牧嶼把見面時該說的話演練了上百次,一次次地閉眼,呼吸,調(diào)整好自己的微笑,只想著能讓他看到狀態(tài)最好的自己。
但她沒想到他身邊會有他人。
“我?guī)湍銈兘榻B一下,葉牧嶼,楊開顏。”
牧嶼愣了,磕巴了半天,才勉強(qiáng)點頭打了個招呼。離開機(jī)場的路上,王燦燦開車,楊開顏坐在副駕的位置,牧嶼在后座盯著窗外,王燦燦看她盯著窗外出神,幫她把車窗降下來,有微風(fēng)灌進(jìn)來。
來BJ的第一天,他們帶她去學(xué)校報到,報到結(jié)束之后,王燦燦說帶她去兜風(fēng)。
十里長街,如今已有百里。整整齊齊的白色欄桿遙襯著不遠(yuǎn)處的紅墻,穿著綠色制服的軍人沐浴著日光,紅旗迎風(fēng)飄揚,天比電視上還要藍(lán)幾分。
楊開顏熟練地打開廣播,輕輕地推了一下王燦燦的手,提醒他不要光顧著耍帥,注意安全。
牧嶼從余光里看到他們的互動,偏頭看向了窗外。
也許是太安靜了,楊開顏隨意和她聊天:“牧嶼,你成績很好啊,我聽朋友說北外今年法語系分挺高的?!?p> “一般,不算好。”話落,她怕謙虛過度就是自傲,又補(bǔ)了一句,“沒有王燦燦哥考得好?!?p> 王燦燦笑了,一只手離開方向盤打了個響指:“妹妹懂,今兒請你吃烤鴨?!?p> “你好意思?你一個從附中一路讀上來,從小到大都拿著最好資源的天選之子,和人家勤勤懇懇考出來的小姑娘比?”
楊開顏懟王燦燦懟得毫不留情,牧嶼卻明白,是因為他們太熟了,他們無數(shù)個在BJ城的日夜中參與了彼此的生活,說起話來才能這么肆無忌憚,不必講什么體面。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么說話,說什么。
夜里,王燦燦先送了楊開顏回家,又送牧嶼。
外來車輛本來是不能進(jìn)校,牧嶼拿出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王燦燦又撒了個嬌,一口京片子,牧嶼聽了都忍不住笑,三言兩語就哄了保安放他進(jìn)去。
宿舍樓下很多人,牧嶼剛要下車,王燦燦遞過來一個禮物盒。
“說好的,這是送給你的開學(xué)禮物?!?p> 她打開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極精致的手賬本、一支鋼筆和一個樂高的人物模型。
牧嶼拿起那個手中執(zhí)劍的小人,看他身上的配飾,笑了笑問:“白雪公主的王子?”
“眼力不錯?!?p> “晚安。”牧嶼端著禮物盒,想問楊開顏是不是他女朋友,這個問題在心里憋了一路,到了這個能出口的時機(jī),她反而退縮了。
“晚安?!?p> 大學(xué)本科四年,牧嶼比高中還努力許多。
她的生活在朋友看來枯燥且乏味,除了好好上課、好好聽講座,就是出去接翻譯的活,做些簡單的兼職。
她大學(xué)入校時法語零基礎(chǔ),從零學(xué)起的她,和班上很多同學(xué)都無法比。
他們班班長在自我介紹時用了英、法、意大利語三種語言,人又高又帥,口語純正,收獲了大片掌聲。
牧嶼仰望許久,非常佩服。
她也是來了BJ才知道,天外有天,象牙塔尖兒的那一小撮人,本來就已經(jīng)家世優(yōu)渥,還依舊比常人勤勉努力很多。
她自然就更沒有放縱自己的理由。
牧嶼大一那一年,研究生答辯結(jié)束,王燦燦他們正式畢業(yè)。牧嶼特意去了王燦燦他們學(xué)校,走過布告欄,看到了王燦燦被放大許多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拿著話筒,穿著西裝,盈盈一笑,站在舞臺中央,是他本科主持迎新晚會時拍的,他旁邊是穿著禮服的楊開顏,自信溫婉,大方美麗。
七年過去,時間對待少年人,格外寬容。
她走到禮堂門口,才被門口的人告知,要憑票才能進(jìn)。
她一個人在校園里走,日光灑下來,校園里的每個人都健步如飛。
北大未名湖邊,楊柳依依,博雅塔巍然屹立,她圍著整個校園繞了一圈,看到大禮堂魚貫而出許多人。
那么多的人,牧嶼一眼就看到了王燦燦。
他懷中抱著花和學(xué)位證,身邊圍了不少人,和大多數(shù)這個年紀(jì)的男生沒什么不同。
牧嶼屏住呼吸,看著他和楊開顏一步一步走下來。
“牧嶼?”楊開顏先看到她,立刻拉著王燦燦,給他使了個眼色。
“我順便過來看看?!蹦翈Z答,楊開顏直接攬住了她的肩膀:“早說你要來,我讓王燦燦給你送張票,在外面吹冷風(fēng),你說像什么話?!?p> 一陣寒暄后,王燦燦終于不耐煩了,掏了掏耳朵抱怨:“楊開顏,你好煩,嘰嘰喳喳,麻雀都沒你話多。”
“你要死啊,陳燦,我跟妹妹說話,你閉嘴。”
楊開顏把自己臂彎里的花一股腦砸在王燦燦懷里,王燦燦抱住,真的就這么跟在后面,沒再說話。
那天他們有畢業(yè)聚餐,牧嶼不方便一起過去,隨意找了個借口,等要分開了,先是對楊開顏說了“畢業(yè)快樂”,才走到王燦燦身邊。
“王燦燦?!彼y得直呼其名,用了莫大的勇氣,“畢業(yè)快樂。”
他站在北大的校園里,彎著唇角,朝她點了點頭,嘴里嘟囔了一句:“小沒良心的,不給哥哥準(zhǔn)備畢業(yè)禮物?”
牧嶼聳聳肩:“不好意思哦,就是這么沒良心?!?p> 06
越往后,牧嶼能見到王燦燦的機(jī)會就越少。
王教授自從那年摔倒之后,很少再出京,大小事宜,慢慢都交給了自己的學(xué)生和王燦燦,在身體可以支撐范圍內(nèi),泡在研究室里搞研究。
王燦燦接了王教授的任務(wù),一年到頭,在BJ的時間很少。
他們很少碰面,偶爾在微信上聯(lián)系上了,王燦燦說在他們學(xué)校附近,過來看看她,兩個人一起吃一頓飯,談?wù)撜務(wù)撋罾锏娜な?,牧嶼表現(xiàn)得一如往常。
只有他們一同去看電影那次,牧嶼失了態(tài)。
本來是因為吃飯的地方就在一家私人影院附近,兩個人晚上又都沒什么事,進(jìn)了房間后王燦燦隨手看圖片選了部片子,想著她可能會喜歡這種調(diào)調(diào)的電影。
不料,牧嶼看得淚如雨下,在黑暗中抽泣了許久,一直等片尾的字幕結(jié)束,才算止住了心里的痛。
那片子叫《Me Before You》,中文譯名《遇見你之前》,前期有多甜后期就有多悲,她無法理解,為什么,那么濃烈的愛,都沒辦法支撐一個人活下去。
牧嶼坐在沙發(fā)上,偏著頭,在黑暗中肆無忌憚地看著王燦燦那張臉,和初見沒什么分別,不過多了幾分成熟。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炙熱,王燦燦有所感地回頭,看見她的表情,有些錯愕。
“我遇見你之前,很崇拜我爸爸,小學(xué)在手抄報上寫《我的夢想》,我說我要當(dāng)一個老師,像我爸一樣為昭覺建設(shè)添磚加瓦。
“遇見你之后,才知道世界之大,眼里只有一個昭覺,是不夠的?!?p> “王燦燦。”良久的一陣沉默,讓王燦燦格外不適,他少有這樣的時刻,心中卻有預(yù)感,再說下去,朋友便沒得做了。
黑暗中,牧嶼的抽泣和他的呼吸混在一起,王燦燦忽然想起來那個雨夜。
牧嶼端著姜湯,洗完澡后小心翼翼地推開他的房間門。他當(dāng)時在想,這么大的雨什么時候才會停,和她聊了許多和BJ有關(guān)的風(fēng)物人情,那相處的幾個月里,他都忽略了,青春期的牧嶼,在面對自己時的那幾分不一樣。
是女孩特有的含蓄。
一道驚雷在王燦燦心中炸開,他“嗯”了一聲,沒接話。
這三分鐘的冷寂中,牧嶼的理智回歸,原本嗓子眼的話消失得無影無蹤,聽了他淡淡的回應(yīng),唇角勉強(qiáng)扯起了幾分笑:“你和開顏姐姐在一起了嗎?”
這一次,王燦燦的沉默比剛剛還要長,投影儀的光柱沖破黑暗,在墻上投出深藍(lán)色,塵埃在光柱中飛舞,牧嶼盯著那飄浮的塵埃,一剎那仿佛看到了自己。
“嗯。”他回答。
那天王燦燦送牧嶼回學(xué)校,車停在他們學(xué)校門口,牧嶼本來已經(jīng)調(diào)出了定位想告訴他,自己其實在外面租了房子,不住學(xué)校宿舍很久了,聽他說要過來找她,自己轉(zhuǎn)了兩趟地鐵、一趟公交沖過來。
明明她可以告訴王燦燦自己的住址,偏偏害怕……
害怕他不順路,就說下次再約。
她比誰都清楚,她和王燦燦這些年,能有許多個“下次見”,都只是因為她對他多情。
王燦燦下車,幫她拉開副駕駛的門,她沖他挑眉,張開手臂,大方一笑。
王燦燦理解了她的意思,抱住她,本來想揉一揉她的頭頂,讓她別難過,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過去不知她心意,把她當(dāng)妹妹,如今大概猜到了她來BJ的緣由,王燦燦格外克制自己。
他無法給她未來,不會給他希望。
“我申請了巴黎的學(xué)校,可能要離開BJ了。”她看著他的表情,想找出幾分挽留。
可王燦燦拎得清,只回她:“一路順風(fēng),多去外面看看?!?p> “燦哥!”王燦燦啟動車的那一瞬,聽到她喊自己,稱呼變了,“我畢業(yè)典禮你來嗎?”
“好啊,記得給我留票。”他擺擺手,踩下油門,車尾燈漸漸融入了BJ城濃濃的夜色。
尾聲
兩年前,牧嶼做過選擇。
學(xué)校2+2的項目,大二學(xué)生就可以申請出去交換,資源豐厚,也不需要他們自己操心費用。
當(dāng)時她放棄了,老師問她為什么,她說她喜歡的人在BJ,她哪兒也不想去。
如今想來,這么久以來,倒是她自己一葉障目了。
自以為見識了更加廣闊的天地,自以為心中有了和那個人一樣的志向,然而事實卻是這些年來她所有努力的目的,都狹隘且自我,都只是為了讓她心中的那個人,能看到她。
王燦燦帶給她的光輝,讓她沉醉,也讓她盲目。
楊開顏陪王燦燦過來參加牧嶼的畢業(yè)典禮。
儀式?jīng)]完,他們坐在外面等,楊開顏很少來這邊,讓王燦燦給她好好介紹介紹。王燦燦張口就來,說了一路,恍然發(fā)覺,自己對這個學(xué)校居然已經(jīng)熟悉到了這個地步。
這四年來,小心翼翼把這里的一切介紹給他的,其實一直是她。
“我覺得這丫頭暗戀你,你怎么大發(fā)善心,這么久都不下手?”離儀式結(jié)束還有半個小時,楊開顏手里抱著花,夸張地吸了一口,“你送的花,為什么要過我的手?”
“你管那么多。”
王燦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恍然想起來初見牧嶼時,她穿著棉布裙,站在田野間,身后是一望無際的麥地,鷓鴣啼鳴,燕陣橫空。
他親手在她的心里種下了理想,那夢宏偉盛大,沒有人可以阻擋。
他自己也不行。
“開顏,風(fēng)又從南方來了?!?p> “廢話,這個季節(jié)不吹南風(fēng)難不成吹北風(fēng)?”
王燦燦輕笑,他記得,在昭覺的那段時間,耳畔的風(fēng),也都自南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