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幸福不是故事，不幸才是。
你終究還是成了我的故事。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回老家的巷子里，他拿著把紅色的油紙傘，扎著一個長辮子，長的奇奇怪怪，擦肩而過時，他身上有股干干凈凈的肥皂味道。
老家的巷子長的很，窄的很，深的很，清晨的巷子，陽光還沒有照透，有些微涼，我環(huán)抱著胳膊快步走著。
“你要油紙傘嗎？”聲音從我后方傳來?！笆裁?？”我扭過頭疑惑的問他?！拔艺f，你需要傘嗎？”他邊說著邊把油紙傘朝我遞了過來?！岸嗌馘X一把？”我以為他大概是個賣油紙傘的小販，便隨口問道。“不要錢，送你的?！彼次艺驹谠卣×耍阆蛭易吡藥撞?，隨后打開了那把紅色的油紙傘，遮住了剛好透過的一絲陽光。
他大概高我一個頭的距離還多，我抬頭看著這把紅色的油紙傘，一股淡淡的桐油清香飄來，和他身上的肥皂味道一時讓我分不清楚?！斑@邊天氣變得厲害，有時候下雨有時又曬的人癢癢，這傘能遮陽遮雨，拿著吧?！闭f完他把傘斜著往我手邊又送了送。我接過雨傘，他開心的笑的像個孩子。邊故作逃走邊開心的沖我說著：“我是這鎮(zhèn)子里西面老傘匠的兒子，我叫杜小焱，我可以時常來找你玩嗎？”我看著他的樣子微微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家住在……”我話還沒說完，他便接話：“我知道，就前面那一家嘛。”說完他嘿嘿一笑，便跑沒影了。
我收起油紙傘，拿在手中，跑回家去。
回到奶奶家，我把傘隨手放在了院子里，便跑去喂院子里那一池子金魚。
“小葉啊，快來?！蹦棠淘跇巧系拇皯艨诤爸摇Ｎ翼樦棠痰穆曇羯狭藰??！澳阕∵@個房間怎么樣？”奶奶打開房間門，屋里干干凈凈，淡淡清香，窗戶上還貼著爺爺生前剪的窗花，我濕著眼眶點(diǎn)點(diǎn)頭。
我推開南面的窗戶，這不就是剛才那個窄窄的巷子嗎，我看著巷子出了神，杜小焱，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卻是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ǘ?p> “小葉?！蔽颐悦院犻_眼?！靶∪~?！蔽覞u漸清醒坐起身來，推開窗戶?！鞍∪~，快起床，太陽都升好高了?！倍判§涂匆娢姨匠鲱^來，拼命地沖我揮著手。我草草洗了把臉，便要沖出門去?！靶∪~啊，吃個雞蛋……”奶奶的話還沒說完，我便從桌子上揣了兩個雞蛋，匆匆出門了。
“走，我?guī)闳€好地方?！倍判§屠?，往深深的巷子里跑。
小的時候我也曾在奶奶家住過一段時間，聽奶奶說，小的時候我也愛在巷子里跟著小伙伴們來回穿梭，都是爺爺去把我尋了來，后來被父母接去了城里，隔了太久沒有回來，如今隨著杜小焱跑在巷子里倒像是在一個迷宮里。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吐著團(tuán)團(tuán)白煙，家家戶戶的飯菜香一陣一陣地飄在巷子里。
“我們?nèi)ツ膬?？”杜小焱的長辮子比我的還長，我看著他的長辮子說道?！榜R上就到了?！彼^也不回的拉著我跑。
“你看?！彼钢豢么髽湔f，“那里有我扎的秋千。我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好像是一片林子。我隨著他走過一座石拱橋，走到了林子里。
“小葉，來，你坐上來，我來推你。”杜小焱扶著秋千說，“可結(jié)實(shí)了，我試過了，你來?！彼娢也粍樱阌直ＷC了一番。
我坐在秋千上，杜小焱輕輕推著我，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回到老家的笑容。
玩得累了，我從口袋里，拿出出門時揣的兩個雞蛋，一人一個吃了起來，說來也是奇怪，那是我第一次覺得雞蛋這么的香。
“你為什么留著辮子？看起來有點(diǎn)奇怪?！蔽覇栔诘厣系亩判§汀Ｋ俸僖恍?，撓撓頭發(fā)，沒有回答?！拔易x高二了就在鎮(zhèn)子里，你呢？”他突然問道?！白x高一?！薄班?，開學(xué)你就回去了嗎？”他突然站起身來問我?！班牛_學(xué)了就得回去讀書了?！蔽艺f完，他便說：“還回來嗎？”“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秋千繩咿咿呀呀的來回響著，林子里一聲鳥叫聲都沒有，出奇地靜，靜的有些可怕。
“小葉，起風(fēng)了，我們回去吧，免得你又要發(fā)燒了。”他略有些緊張的拉著我的手，要帶我回去。“你怎么知道我愛發(fā)燒？”我拉住他問道。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他看著我，眼眶微紅，“我是杜小焱啊，鎮(zhèn)子西面的油紙傘的店鋪便是我家啊?！倍判§偷穆曇粼絹碓叫。^也漸漸低了下來，“是你要我陪你留辮子的呀?！闭f著他哭出聲來，“走吧小葉，你，你不然又要發(fā)燒了，我，我們，我們走吧……”他哽咽著邊說邊拉著我的手往回走。
“呦，小傘匠，等到你的小媳婦了?！毕镒永锏拇笕藗儗χ判§烷_著玩笑。杜小焱拉著我抬頭挺胸的走在巷子里，好像很愿意接受這樣的調(diào)侃，便隨他們說去。我羞著臉躲在杜小焱身后，扯著他的袖子提醒他：“走快點(diǎn)，走快點(diǎn)?！彼銢_著我嘿嘿笑，“我?guī)闳タ纯次覀兗业膫?。”說著他拉著我跑向家去。
老傘匠的鋪?zhàn)永铮教帍浡┯偷南銡?，杜小焱帶著我走進(jìn)了院子里?！澳阍趺催@么多把紅色的油紙傘？”我看著他問。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傘往一個大水缸后邊藏，“給你的那一把，是我做的最好的了，雖然比不上我父親……”他還沒說完我便笑出了聲，他也隨著我傻笑起來。
“那你為什么做的傘都是紅色的，哦我知道了，是因?yàn)槟憬徐?，都是火，火是紅色，所以你喜歡紅色的對嗎？”我自以為聰明的猜到?！昂俸伲堑共皇?，我叫焱是因?yàn)?，我們家從很久以前就是傘匠，老祖宗們說傘是陰物，偏偏我出生的時候又逢雨天，所以我爺爺就給我取了個陽剛的名字，三個火?！彼告傅纴恚宜贫嵌芈犞?。
?。ㄈ?p> 老家的天氣確實(shí)古怪，說著說著就聽見噼里啪啦的雨點(diǎn)聲。
“小葉我送你回去?！闭f完他便回屋拿了件他的外套，手里還拿了把紅色的油紙傘，要送我回去。
他打著傘，我們踩著水花，路過的人家燈漸漸亮了起來，天空因?yàn)樘鞖庠驂旱挠行┖诔脸恋?，一點(diǎn)也不像是黃昏，我扯著他的袖子，這一次，他走的很慢很慢。
“小葉，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的辮子?！彼谖叶厗柕馈！班拧矝]有吧，就是覺得很奇怪，不過我覺得你沒有辮子會更好看?！蔽艺f著便揪了揪他的長辮子，他默不作聲。
再后來的兩三天里一直是淅淅瀝瀝的陰雨天，他也沒有來找過我。
老家的雨和城里的雨是有些不同的，雨滴打在青磚瓦巷像唱歌一般，我去院子里看金魚，打著他送我的那把油紙傘，我才仔細(xì)地看這把傘，鮮艷的紅色，在青瓦磚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明亮，細(xì)看傘面上還有些植物，似花不像花，暗紫色的葉子，暗紫色的脈絡(luò)，甚是好看。屋檐下的奶奶看著傘花說：“我看著啊倒是像艾葉草?！薄鞍~草？不是綠色嗎？”“是啊，可能是為了好看吧。不過這葉子倒確實(shí)是我們小艾葉?！蹦棠陶f著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滿眼的疼愛?！澳棠滔Ｍ覀冃“~，就像艾葉草一般的生命力頑強(qiáng)，再也不怕生病……”
聽奶奶說，小時候的我身子骨弱得很，動不動就吃藥，是個名副其實(shí)地“小藥罐子”，后來爺爺給我改名為“艾小葉”，后來爺爺離開了奶奶，再后來，我和父母離開了奶奶，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雨停了以后，我又一次被熟悉的聲音喚醒，不過這一次。
“你……你杜小焱？你剪了頭發(fā)？”我驚呼著跑下樓，看著他，干凈利落的頭型，絲絲縷縷地光線下照的他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斜飛入鬢的眉毛在凌亂劉海的遮蓋下若隱若現(xiàn)。這完全像變了個人：“你好像完全變了模樣?！蔽阴谄鹉_尖想要摸摸他的頭，他也順勢乖巧的低下了頭來。
“這次不奇怪了吧。”他笑著對我說。我狠狠地?fù)u搖頭，“不奇怪不奇怪還有點(diǎn)小帥?！蔽覀兛粗舜说难劬笮χ！皩α?，這個給你?！彼f著從手里變出一個小手指那么大的玻璃瓶?！斑@里面紫色的是什么？”我拿過玻璃瓶對著陽光看著。他再一次沉默不語，只會嘿嘿笑著。
我們順著小河邊走著，“小葉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這里玩嗎？”他扭過身來，看著我說。我搖搖頭。他逗著我說：“你可說過，長大要給我當(dāng)新娘的?！蔽矣趾π哂植恢耄骸澳愫f，你再胡說。”說罷就要拿河邊的石子丟他，他哈哈一笑說：“我錯了，我錯了，快別丟我了，我逗你呢。”水聲，鳥聲，笑聲交織在一起。
“我們來玩?zhèn)€游戲如何？”杜小焱說道?！笆裁从螒颍俊蔽覇査?。“走，跟我來?！蔽覀兇虼螋[鬧走到巷子里，“我們來猜猜這家人家做的什么飯，猜錯的人就要答應(yīng)對方一件事?！彼斐鲆桓种刚f?！罢l怕誰?！睂τ趶男【蛯Τ缘木兔舾械奈也挪慌滤?。
我們背靠著墻，發(fā)動全身的力氣吸氣，“是南瓜餅！”他說道。“才不是，明明是薺菜！”我不服氣的說。接著杜小焱跑去敲門，敲完門拉著我便躲在了一旁，隨后一個小老太顫顫巍巍開著門，手里拿著金燦燦的南瓜餅。
“哈哈，是南瓜餅，你輸了！”杜小焱小聲又藏不住喜悅地說道。我猛一推他，他一屁股坐在了巷子里，他與小老太四目相對：“你這小孩，調(diào)皮的很，說著小老太就要拿著門口的掃把拍他。”杜小焱蹦跳著逃之夭夭了。
我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不過愿賭服輸，“你說吧，讓我答應(yīng)你什么？”我瞥了他一眼說道?！暗惹锾斓搅耍俑嬖V你?！闭f完他拉著我的胳膊又要走?！伴_學(xué)我可就要走了，等不到秋天?！蔽艺f道。他微微有些緊張，緊緊的抓住了我的手腕，“那等……等你走的那天可以不可以穿一條紫色的裙子?！彼粗艺f。我不知為何緣故要穿紫色，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ㄋ模?p> 再后來有一天，奶奶告訴我，小時候我與他玩得最好，天天跑出去不見蹤跡，杜小焱還吵著嚷著要跟我一起留長辮子，沒想到他還真留起來了。聽奶奶說著，我也只是有些模糊的記憶，記得小時候玩過家家，你是爸爸我是媽媽，我是醫(yī)生你是病人，我是新娘……
時間過得太快，假期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我也要隨著父母回到城市繼續(xù)讀書了，走的那天我穿著一襲紫色的連衣裙，跟他揮手告別。他看著我，泣不成聲：“你什么時候還回來，我就在這里等著你艾小葉，我一直都在這里等著你，你要考哪所大學(xué)，我陪你一起去，等我成了大人……”
還有太多的話我已記不清楚，只記得哭聲由近到遠(yuǎn)，還有漸漸消失的人影……
?。ㄎ澹?p> 我回到城市，只帶回了那個玻璃瓶，我曾想辦法打開看過，里面是碾碎了的艾葉草，被他用油紙傘的顏料涂成了紫色。
后來我順利考取了理想的院校，我曾在學(xué)校群里，帖子里，不止一次的尋找過他，可是了無音訊。
大三的時候，我穿著紫色的裙子跟著母親回到了老家打理院子，奶奶在我考入大學(xué)的那一年去了天堂。老家的院子里無人打掃，長滿了青荇，凌亂的儲物間破舊不堪，蜘蛛網(wǎng)也隨處可見。
我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那把紅色的油紙傘，也已經(jīng)沒了當(dāng)年的樣子，只是那抹紅色和傘上的艾葉依舊耀眼奪目。
“好漂亮的油紙傘?！蹦赣H說，“這紅色的油紙傘呀，可不僅僅是可以遮風(fēng)擋雨哦，咱們之前的傳統(tǒng)，新人出嫁時，要打紅色的油紙傘，寓意著兩位新人風(fēng)雨同舟，生活美滿。”母親說完又翻出了一張全家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一個穿著紫色裙子，扎著羊角辮的我……
原來，紫色裙子，是他第一次見我時的模樣，原來，紫色的艾葉就是我，原來，紅色的油紙傘……
我順著巷子走著，秋天的天氣有些涼，我裹了裹身上的外衣，順著摸到了原來的傘匠鋪，可是早就沒有了當(dāng)初的模樣。
我打聽的問過杜小焱的消息，聽說，后來的傘匠生意越來越不好，聽說，杜小焱沒有考上大學(xué)，聽說，他的父親得了不好的病，聽說前幾天他剛離開了這座城市……
后來我順著巷子走啊走，走過了小河邊，走過了石拱橋，樹下沒有了秋千，卻有一片紫色的艾葉草田……
秋天的時候我回來了，你又去了哪里。
?。?p> 隨著時間，我們依然向前走著，只是再也沒有遇見過。
如今的我活成了大人的模樣，或者說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可是啊杜小焱，那年秋天一直沒來，我做不了過家家時你的新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