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后的轎輦晃晃悠悠行至后殿的暖閣，蘇嬤嬤抻直了胳膊，將太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鱿聛怼?p> 太后年輕時，曾經(jīng)因后宮爭斗，在早春時節(jié)，不慎跌入過寒冰料峭的遠山湖中。
那時的遠山湖湖水冰寒刺骨，太醫(yī)院的人手又被使了絆子，治療不得力。自此，太后就落下了腿疾，再受不得寒氣。
近日天氣雖已逐漸回暖，但只是白天，晚間凌晨的時候，卻還是陰冷不已。
這種時節(jié)，太后的腿是不能用力的，像猛力彎曲，驟然觸地，都會誘發(fā)舊疾。
故而蘇嬤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處處上心，此時太后下輦也要小心翼翼地扶著，生怕太后用了力，使得膝蓋疼。
太后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心中欣慰她的體貼，自然的搭上了她的胳膊：“扶我進暖閣歇歇吧，果然是年紀大了，受不住風。這才走了小幾步路，就覺著骨頭里有寒意往上竄，不服老不行啊?！?p> 蘇嬤嬤陪笑道；“娘娘又調侃自己了，您還年輕著呢。您就似那牡丹一樣，嬌容長駐。宮里頭其他那些花，開的再嬌艷，也比不得牡丹的雍容華貴。群花萬千，卻只有牡丹是‘萬萬花中第一流，淺霞輕染嫩銀甌。’1不是?！?p> “你啊，你??！”太后笑著嗔她：“當年閨中肚子里給你存的的那點墨水，全用在恭維我身上了是不是？成天變著法的哄我開心。我可告訴你啊，既用了，便要有始有終。若是日后再夸不出這樣的好詞句來，我定要罰你的?！?p> 蘇嬤嬤笑瞇瞇地扶著她越過門檻：“那奴婢可要拿出考科舉的勁頭來，頭懸梁錐刺股，日日刻苦習文，再往肚里多添些墨水，叫太后日日開心才好呢?！?p> 待進了暖閣，一股暖洋洋的空氣撲面而來，太后只覺如沐春風。她瞇起眼睛，瞥一眼身旁的蘇嬤嬤。
蘇嬤嬤笑到：“知道娘娘要歇腳，娘娘出來前，老奴就命人將暖閣里的炭火煨上了。就為著讓您舒舒坦坦地歇一歇。”
“還是你貼心?！碧笮Σ[瞇地靠到榻上，舒舒服服地攏了斗篷軟了身子。
蘇嬤嬤適時遞上已經(jīng)溫好了炭的琺瑯彩花蝶紋手爐，套了一層細絹的套子，免得燙著太后的手。
太后被伺候的慰帖，打趣著問蘇嬤嬤：“老滑頭，今天阮家丫頭的事，我行事那般古怪，你一直憋著不聲不響，真的就一點都不好奇嗎？”
“娘娘做的決定，向來是深思熟慮后才下的，您這么做，就必然有您的道理。既然您心里邊比誰都清楚，奴婢為什么要多加置喙，平白還擾了您的清凈?！?p> 蘇嬤嬤笑著，給太后端上了暖湯，又玩笑了一句：“后來奴婢再一想，許是娘娘瞧著奴婢愚鈍，不說也是為了諸事萬全，奴婢隨口問了，說不得還得白白壞了娘娘的成算，那多不好?！?p> “嘿呀！”太后故意睜大了眼睛，歪了頭，耳邊的金累絲葫蘆狀耳墜子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了幾下。
她伸了胳膊，往鴨絨填的軟墊上陷了陷，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笑罵道：“好你個狹促鬼，我說怎么一直悶著不聲不響，搞得我也糊涂了，原來是在這兒等著編排我呢！”
蘇嬤嬤立在她旁邊，又回了幾句，兩人笑鬧了一陣。
蘇嬤嬤定下來，細細微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用肯定的語氣問道：“奴婢想著，您當年與阮夫人交好，明知深宮不是好地方，為何，還要將阮小姐留在宮中呢？”
太后平復了情緒，嘆了口氣，用一種近似追思的目光，虛虛地望著遠處，像在回憶什么人的樣子：“她真的很像她娘。她娘多么溫婉堅毅的一個人，教出的女兒，總不會差?！?p> 半晌，她低吟道：“那是李妹妹的孩子，李妹妹和……阮林那個雷劈不死的畜牲的孩子?！?p> “阮家！哼?！碧罄湫α艘宦?，眼神徒然變得凌厲起來，似怒似怨。
“我與李妹妹尚在閨中時，她就傾心于阮家那個阮林。朝朝暮暮，日思夜想，她那樣一個聰明人，卻難得遇到一個心心念念牽掛著的人，自此便墜入情網(wǎng)。后來，我入了宮，又過了幾年，她也終于如愿，嫁去了阮府，”
“后來……”她回想著過往的事，心中酸澀，“你也知道，先帝心悅之人……不是我?！?p> 話及先帝，又是那段艱難的過往，蘇嬤嬤不敢多言，靜靜立在那里聽太后回憶。
太后沒想讓她跟著一起憶苦思甜，只自顧自說著，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當時……在宮里過的艱難，苦苦撐著皇后的名頭不肯放手，帶著華?艱難掙扎。她在阮家也不好過，阮家人自私自利，薄情寡性，她入府幾年沒有子嗣，阮林那廝便打著綿延子嗣的由頭，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入府。焉知是不是他薄情寡心的報應，一府子姬妾，仍生不出孩子來。婆婆為難，丈夫冷淡寡情。她也活的傷心極了，卻也仍時時進宮寬慰我。
“我生下了華?后的第三年，她也生下了阮林的長子，那個時候，我們還打趣，要給兩個孩子定娃娃親……可是沒過兩年，那孩子便夭折了。那段時光，應該很難熬過去。她低沉了好久，又過了幾年才生下了阮琝?！?p> “就是今日選秀的阮家大姑娘？”
“是。李妹妹待我恩極重。那年上林圍獵，你被害到暴室苦役，她正懷著第四個孩子，我本是想拉著她出來散散心，卻沒想到，有人要加害于我……當日是誰，我心中也有數(shù)。她當時替我擋了一箭，雖于性命無甚大礙，卻流了孩子，并且……自此再不能生育?！?p> “……我欠她的，一輩子都還不清。六年前，璮兒即位的前一年，京里風起云涌，刀光劍影，大部分的皇室和勛爵人家的子侄都被拖下了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p> “后來……璮兒就要贏了，她明明前幾日，還進宮替我分憂，可半月之后，阮府卻突然傳出她的死訊！”
“她一向身體康健，京中當時又無天花，瘟疫流傳的消息，更沒有要人性命的時疫，為何會突然急病暴斃？！”
“我覺得蹊蹺，便偷偷派人去查，竟查出，是那阮林那殺才，有了，有了！通｜｜奸之人！”
太后氣極，加上剛剛心中實在郁憤，眼中竟氤氳出一層霧氣。
蘇嬤嬤大駭，忙上前去寬慰。
好生緩了一會兒，氣性消了一些后，太后繼續(xù)說道。
“那阮林想來是怕璮兒即位后，我大權在握。李妹妹是我的表親，又是我身邊親近之人，我得了勢，便能替李妹妹撐著腰桿子，他無法休妻；更怕無故休妻遭人詬病，便急急地……毒殺了她！”
“他這樣的有恃無恐，就是打量著我當時忙著為璮兒奪儲，耗盡心血手忙腳亂，一時騰不出空，無法拿捏住要害治他的罪！即使事后空出精力，他也有足夠的時間，將那些證據(jù)都銷毀了！”
“剛出喪期??！只是剛出喪期！他就急急地將那通｜｜奸的女人，娶進了門，做了他的繼室。這般的明目張膽，前腳正妻人剛沒了，后腳就新娶繼室，打量滿京里誰是瞎子不成！”
太后悲憤之極，又感懷舊人，一時心中大慟，忍不住潸然淚下。
“兒媳死的不明不白，兒子轉眼就娶了新婦。阮家那老太婆早就成精了，一心的好盤算，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可這些年……她大半的日子都藏于佛堂，日日裝聾作啞，早忘啦，她阮家因何興盛！她兒子當初是因何緣由得的那個大理寺少卿之職！”
“只是可憐了李妹妹，心血都熬干了來照應那個家，最后將自己的命都賠了進去，徒留兩個孩子孤零零在這世上.......”
“當時李妹妹為了阮林，第一次開口求我，便是為著讓他升官。我心疼她立身不易，想著多給她撐撐腰，心一軟，就應了?，F(xiàn)在，縱然是悔的腸子都青了，也不能貿然地將阮林降職削官……”
太后無奈地嘆著氣，也惱當時的自己糊涂，為了護住好姐妹，竟引了豺狼入室。
蘇嬤嬤又命侯著的宮人端上一盞浸了枸杞子的熱參茶，特用水紅色，燒了福字紋的半透琉璃盞盛了，送到太后面前。
“娘娘先潤潤喉吧，消些氣性。為著那起子沒心肝的小人動怒，傷了身也忒不值得。不過……那阮家人行事也頗為放肆了，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算計娘娘，在娘娘面前搭臺子唱大戲……所以您后來？”
太后喝了參茶，閉上眼睛，養(yǎng)了養(yǎng)精神，才慢慢地開口：“是啊，他們就是算計著璮兒剛登基，后宮若是插手干預前朝，樣子太難看，我還不便涉政。”
“想著過些年頭，等事情慢慢平息了，我有了權柄，思慮著權衡著，說不定就淡忘了，不計較了。他想的倒是美！不計較，李妹妹的命就這么白白搭進去嗎？！”
“璮兒即位后，本因論功行賞，因著阮家是我?guī)蟻淼囊鲇H，為表著孝心，阮林擢升之事，皇帝便來問我的意見?！?p> “那時候你正在養(yǎng)傷，不知道，那份折子，他往慈寧宮遞來三次，覷著我的臉色，阮林的封賞一次比一次微薄?？晌叶紡椈厝チ恕Ｗ詈笠淮蝸砘兀实郾忝靼琢宋业囊馑?，知道我心里厭了那幫人?！?p> “于是不僅他阮林的少卿之位沒有絲毫變更，皇帝還授意著大理寺正卿與其他的少卿分了他的權。他的叔伯兄弟們也被皇帝授意清除逆王黨的官員們擼下了了不少。做了這些，還憂心我不滿意，又冷了他們家這些年?！?p> 蘇嬤嬤給太后輕輕揉著腿，一邊笑道：“陛下是孝子，登基后，盡管國事繁忙，日理萬機，也不忘時時顧念著您的心情與態(tài)度。”
“嗯。”太后滿意的點點頭，“皇帝是孝順，這樣一來，我也寬心，總算沒白辛苦那些年。”
蘇嬤嬤陪著笑：“陛下順利登基，又孝心昭昭，后宮和睦。又這次阮大姑娘順順利利入了宮，娘娘掛心的事都圓滿了，您以后盡可寬心了?！?p> “都圓滿了？還不能夠呢！”
太后又打起了精神：““這幾年我忍而不發(fā)，這口郁氣怎能白受？先前想動阮家，顧及李妹妹的兩個女兒，才不好貿然出手?！?p> “兩個女孩兒沒出家門，家中就遭變故，又沒個親兄弟撐腰。就算是事后我將她們封為縣主，旁的勛貴人家瞧著她們勢弱，到底，有底蘊的人家也不會有意結親了?！?p> “為著這那姐妹倆的前程，恐阮家倒臺，會牽扯到她們，我這才忍讓了這些年。如今，阮琝入了宮，我護著她，阮家的手伸不進后宮，便不能拿捏她分毫了?！?p> “只剩下李妹妹的小女兒。我想著，將她接進宮來，我親自教養(yǎng)。反正有舒嬪和她妹子的先例放在前頭，那些酸儒們也挑不出什么錯兒來。再等五年，我為她挑一門家宅安寧，門第顯赫的好人家，授意阮家許她出去。待她站穩(wěn)了腳跟，有了可依靠的人，此時就算是父族倒了，也還有她姐姐在宮里得寵，我替她撐著腰，夫族輕易不敢動她?！?p> 蘇嬤嬤順著她的話往下接，心中嘆服：“娘娘仁義，對李夫人的女兒如此照拂，已是盡足心意了?！?p> 太后感嘆著“：“我做這些，一則是為著報她舍身相救的大恩，二來是年少相知，一起長大的姐妹情分?！?p> 蘇嬤嬤嘆為觀止：“娘娘為著李夫人的一雙女兒真是殫精竭慮，思慮深遠如此，也不愧與李夫人少年相知的情分了?！?p> 太后瞇著眼睛，笑瞇瞇地頷首，還微有自得之色：“不止呢。就連這次她能順當入宮，我也費了好大的心思。”
“這次選秀，按著阮林的品級算，阮丫頭本就該入宮的?？伤⒌哪莻€繼室起了歹心思，想往禮部給小丫頭報個什么病啊災啊的，毀了她的前程與名聲！”
“我的人探聽出風聲后，就感緊往回報，堪堪攔了一攔，又找人在那繼室的身邊煽風點火，旁敲側擊地講，若是阮琝能入宮會給阮家給她的女兒帶來多大的好處，這才讓她改了心意……”
太后稍有些頭疼地揉了揉：“不過總算是了結了，也不枉辛苦籌劃這一遭。”
1選自《牡丹花二首》[唐]徐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