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再開口。
誰都沒敢再開口。
余漪嫻心中震動又麻木，她心中傷感，卻也不知從何傷起。
她輕輕伸出一只手，掩住了心口那里的悸動——
實在沒什么可傷心的了。
祖母與她的祖孫情分是真，更看重家族的前程與利益，也是真。
若是祖母臨終將父親的前程托付給自己怎么辦？那個愚鈍木然的人……依然毅然決然的將她拋棄……又怎么辦？
她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很有可能，這一幕，真的會在她面前發(fā)生，所以，不要傷心……
祖母只不過是兩相權(quán)衡，取其輕而已。
……………………
這天晚上，關(guān)氏先來了。
她穿著一件花紋暗沉，款式陳舊的及地大斗篷，手中抱著個棗木匣子，風(fēng)塵仆仆的來到無憂軒。
余漪嫻將她請進來，將人攙到榻上奉了茶。
知道她們要交代些體己話，白嬤嬤很有眼色的退下了，只說今日疲乏，早些回去休息了。讓余漪嫻也不要睡的太晚。
余漪嫻自然是欣然同意，恭恭敬敬將白嬤嬤請了下去。
關(guān)氏握住她的手，盡量將聲音控制的平穩(wěn)，不讓它顫抖：“漪娘，你明日就要正式入宮了，娘這些年……無勢又無能，你入了宮，沒什么能幫你的?！?p> “唯有這些銀票和首飾，是娘這些年攢下的體己。宮里上下打點，費財，娘親只有努力多給你些，才能安心讓你……這些東西……原想是給你和恭娘作的嫁妝的…………”
她無奈的嘆了口氣，話在喉頭堵了片刻，終究沒按耐住，還是紅了眼眶。她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養(yǎng)在安仁伯府，娘家腰桿子硬，不需要去學(xué)那些齷齪手段。
結(jié)果嫁到余府，丈夫庸碌無能，心高氣傲，又貪圖美色，淪于俗流。
要不是顧及著她身后還有安仁伯府的勢力，勉勉強強忌憚著，早就將她厭棄了。
只有幾個兒女是她在余家最在乎的人。發(fā)現(xiàn)丈夫卑弱之后，她就將全部的心血都耗在了孩子們身上?？上龑嵲跓o能，連疼愛的大女兒都護不住，最后還得要女兒反過來護著她。每每想到此處，她都傷心的不能自抑。
她強忍住自責(zé)：“本來還有幾張鋪子和莊子的地契，是娘當年陪嫁過來的。但是娘想著，你在宮中，平時打點花銷還是銀票和首飾更合用些?！?p> “你平時輕易出不了宮，那些地契給了你，也用生不出錢來。倒不如娘替你管著，每年再將收益給你送進宮去供你花用?！?p> 余漪嫻感念母親一片慈心，心下一陣暖流。她知道母親不放心，到底也沒推托，只是在心中決定以后要想了法子為弟妹謀前程，以報答母親慈母柔腸。
她讓綺菱收好匣子，示意她拿過一件嶄新的披風(fēng)。
她展開披風(fēng)，展著笑顏，給關(guān)氏細細看上面繡的花樣：“這是女兒這些時日趕制的披風(fēng)。女兒嘴拙口笨的，臨別寄語，實在不知說些什么好?！?p> “前些日我看母親的衣衫都舊了，便自作主，為您縫制了這一件披風(fēng)，正好這些時日穿。您看看，上面的花樣還合您的心意嗎？”
湖藍色的披風(fēng)里厚厚塞了兔絨，暖和極了，外層的料子被余漪嫻繡了蝴蝶穿花的團花紋，還別出心裁的用錦線繡了成簇成簇的淡紫色繡球花裝點，清雅端麗，是關(guān)氏一向喜歡的樣式。
關(guān)氏很是歡喜，撫摸著團花紋笑彎了眉眼，歡喜之余，她又微紅了眼眶：“這些兔絨可貴，還有這錦料，是湖州的繡娘兩個人趕半個月才出三匹的好緞料，你生生用了這么多，都夠你三個月的月俸了吧，傻孩子，你……”
余漪嫻笑著打斷她：“好啦母親，別說這些了，您快進去試試吧，看看合不合身量?！?p> 她打斷關(guān)氏傷感的話，想讓她寬心些。
余漪嫻唇邊也綻放出一個暖洋洋的笑，催著關(guān)氏進內(nèi)間去換衣裳。并給綺菱打了個眼色，示意她跟進去伺候。
李媽媽挺挺的站在那里，沒有挪位。
她知道余漪嫻是有話要和她說，故而很體貼的俯首準備聽。
“李媽媽，”余漪嫻照樣是柔柔的口氣，說出的話卻很有份量：“
你是當初跟著母親陪嫁過來的，慣是母親身邊知心得用的人。”
“你是知道的，母親素來心善，一向是耳根軟性子也軟的。若是忌憚安仁伯府的小官之家，母親必能過的順順當當?shù)?。可惜，攤到了余府這么一戶人家……”
“所以母親一直希望我能平平安安的順當過一生，不要像她一樣。只是事與愿違，我們誰都爭不過天命?！?p> “母親軟和，拿捏不住家里。您是聰明人，又懂進退，知分寸。故而有些話交代給你，我才好放心?！?p> 李媽媽聽得她這樣鄭重的口氣，知道余漪嫻托付的不會是小事。于是神色一凜，正色道：“姐兒請說，奴婢一定照做便是?！?p> “我進宮后，也會托了人常常傳遞消息出來?！彼o緊盯著李媽媽的眼睛，一字一頓：“此后家中一旦有任何變故，若母親決議你認為不妥，你便可直接越過母親，往宮中給我遞消息?！?p> 李媽媽知道這個任務(wù)事關(guān)重大，她鄭重允諾，答應(yīng)一定做到并向關(guān)氏嚴守秘密。
兩人誰都不知道，此時這樣一個小小的囑托，在未來的某一天，會為事態(tài)帶來怎樣的轉(zhuǎn)機。
關(guān)氏開開心心的披了新披風(fēng)出來，余漪嫻柔聲問：“母親喜歡嗎？”
關(guān)氏滿面含笑，用手攏著披風(fēng)，不停撫摸著：“漪娘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母親很喜歡?！?p> “母親，你喜歡就好?！?p> 母女兩個正手拉手的互相囑托。忽聽得簾外傳來行禮的聲音：“給余寶林問安，給夫人問安。明個天亮寶林就要入宮了，老夫人叫我來送些東西，囑咐幾句話。”
是王媽媽的聲音。
母女兩個對視一眼，余漪嫻示意綺菱將人請進來。
王媽媽也捧著個小匣子進來了，巧的是，她捧的也是一個棗木匣子。不過她這匣子，相較關(guān)氏拿來的，肉眼可見的小了許多。
“寶林明日就入宮了，老太太身子不太好，說明日就不能親自送您了，讓我與您告一句歉。”
“這匣子里，有二百兩銀票。還有些散碎的沒記。并有一些金銀玉石的釵環(huán)首飾，就當是與小主的嫁妝了。”
“老夫人讓我轉(zhuǎn)給您幾句話：‘蛟龍出海，莫忘源流。她當時與您說過的話，望您記在心里。日后入宮，難免有兇險之時，猶以平安為上。愿小主，前程似錦，榮華常在。’”
‘前程似錦，榮華常在?！?p> ‘兇險之時，以平安為上?！?p> 余漪嫻不知，聽到這兩句話，她心中究竟怎樣復(fù)雜酸澀。
她是長孫女，祖母幼時是真的疼惜她。每日摟在懷里，好吃的好喝的只管往她肚皮里送，只作心肝一般疼寵。
也不知，這份相互依戀的祖孫之情，是什么時候變了味的。
不論后來怎樣利用對峙，總歸在年少時，他們也是真心疼愛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