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笙和肖白下了馬車,馬車夫跟在兩人身后,微微有些詫異。
他記得清清楚楚,剛剛的莫小笙,明明一臉怒氣?,F在,這位紅衣少女卻眼含笑意,步伐輕快,好像所有的不悅都拋到了九霄云外——而自家本來洋洋自得的肖少爺,此刻卻長眉緊鎖,一言不發(fā),甚至看上去有些……氣惱?
天地良心,他在肖府呆了將近十年,可從來沒見自家少爺和“氣惱”這兩個字掛上鉤。
對剛剛車內談判一無所知的車夫抬起手,揉了揉被白雪晃得有些發(fā)暈的眼睛,一度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天際透著陰沉暗白的光,馬車就停在宅院外。此刻,宅院門前的積雪已經被人掃出了一片空地,隱隱約約還可以看見竹條掃帚留下的劃痕。走在前面的莫小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發(fā)現無論怎么看,這都只是一座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民間府宅。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肖白所謂的“禮物”意指為何。
就在莫小笙遲疑的片刻,肖少爺已經將自己從不悅緊張的心情中解脫出來,他閑步走到莫小笙面前,緩緩扣了扣黑色大門上的黃銅門環(huán)。
片刻后,門后傳來一聲有些蒼老的問詢:“是誰呀?”
這話一出,莫小笙有些詫異,此人操著非常濃重的南方口音,肯定不是東陽本地人。
肖白十分客氣地回了一句:“肖家晚輩,特來拜會?!?p> “哦,是肖家的小少爺啊,快請進?!遍T吱呀呀打開,門后是個面容和善的老婦,夾襖外罩著一身十分清簡的布杉,見到肖白微微笑道:“這大雪的天兒,我們先生還以為少爺不來了呢?!?p> “既然說好要來,豈敢食言呢。”肖白臉上依舊掛著那副尊敬客氣的笑意,這副樣子過于不正常,以至于讓一向淡定的莫小笙都怔了怔。
真是長見識了,原來肖白也可以這樣人模狗樣。
“這位姑娘是?”
婦人的目光流轉到身后的紅衣少女身上,莫小笙十分客氣的行了個禮:“晚輩莫小笙,是肖少爺的……”
“她是我府上的人?!?p> 莫小笙“朋友”兩個字還沒吐出來,就被這位肖少爺的話震驚地愣在了當場。
成功扳回一局的肖白沒給莫小笙反駁的機會,順手一拉,就握住了莫小笙的手腕,信步走了進去。
莫小笙瞪他:丫丫個呸的,肖家小兒,占老娘便宜。
誰知肖白擺著一副“你就是生氣也不能拿我怎么樣”的可憎形容,愣是把莫小笙拉進了院子里。
這院子和外面的大門一樣,方方正正小小,總體是一副普通甚至樸素的樣子。但仔細看來,這院子的主人大概頗有情趣,不大的地方竟然料理的也是精致干凈、別有洞天。
幾條石鋪小路,一方已經干了的小池塘,中間栽了幾株翠竹碧樹,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殘枝——都掛著新雪。即使是冬天,這小院仍是別有一番風趣——想必到了夏天,這里便是一副草木成蔭、清泉淙淙的幽美景象了。
莫小笙是個外行人,自然不懂那些布景設碑的窮講究,但她默默心里打了個轉,這地方住的人,看來有些來頭。
老婦在前面引路,舉手投足都是一副大戶人家的風范。她走到房門前輕輕敲了敲門,語氣柔和道:“先生,肖小少爺來了。”
“請少爺進來吧?!?p> 一個醇厚溫柔的男聲緩緩傳出來。這聲音自帶氣場,仿佛每一個字都裹挾著一份不甚平凡的經歷。老婦緩緩將門推開,只言了一句:“請。”
莫小笙繼續(xù)和難得懂禮貌的肖白回了個禮,走了進去。
屋子不大,卻堆滿了各式的書牘卷帙,紙頁書卷的氣息非常濃郁,讓人一瞬間便生出一種這房子的主人一定是個學富五車、十分牛叉人物的感覺。
一個中年男子端坐在房屋正中,他著一身淡雅的袍子,頭發(fā)溫柔的半散于肩,眼角雖說已經有了淡淡的細紋,但是看上去仍然氣質脫塵。莫小笙只看了他一眼,腦子里便生出了“溫文爾雅”四個字。
男子見到肖白和莫小笙,十分客氣地說道:“坐”。
兩人還沒來得及說話,被稱為“先生”的男子便十分了然的說道:“想必這位,便是少爺說過的莫老板了?!?p> 莫小笙忙起身行禮:“先生好?!?p> “不用拘禮,鄙人曹淵,是江陵人。之前當過肖白的老師,聽他提起過你。莫姑娘年紀輕輕,又無家族庇佑,能有這樣一番成就,著實讓人佩服?!?p> 曹淵轉換稱呼,稱莫小笙為“莫姑娘”,對于莫小笙本人而言,倒是著實新鮮。
“沒有沒有,是先生過獎了?!?p> 莫小笙之前放蕩自由慣了,從小也沒有什么專門的先生,第一次被拉到這種書卷氣息極其濃厚的地方,只覺得頭昏腦脹,十分不自在。結果又被這位曹先生莫名其妙的夸了一頓,莫小笙也不知道高興還是不高興,只能故作謙虛的笑笑。
肖白看熱鬧不嫌事大,干脆雙手抱在一旁,看著莫小笙努力隱藏本性,裝出一副謙謹躬良的樣子,又插嘴道:“哪里是過獎,是莫老板謙虛了?!?p> 不得不說,肖白不僅記仇、而且欠揍。忍無可忍的莫小笙側過身子,對他悄無聲息的露出一排槽牙以示威脅。
肖白十分自然的接過了這個威脅,只覺得心情大好,便開門見山的說道:“先生,我這次來,是來取之前放在這里的東西的?!?p> 曹淵笑著點點頭,只說道:“稍等?!北戕D身去了內屋。
難得松出一口氣的莫小笙只覺得身上一下子卸了力,堪堪靠在椅背上,對著肖白比了個口型:“帶我來這干什么?”
肖白還沒回話,只見曹淵從里屋端來一個長條匣子,匣子上面還放了一頂鳥籠。
莫小笙:“……”
曹淵將兩樣東西放在莫小笙面前,又道:“這是肖少爺之前托人寄來的,暫時存放在我這里了幾日,想必是要送給莫姑娘的。”
莫小笙走進打量,只見鳥籠里有一只白羽灰頂的鴿子,小爪子勾在籠底,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正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少女。
莫小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只鴿子,又看了看肖白:“這是送給我的?”
肖白道:“這只鴿子是江陵的雪頂灰,經過訓練可以從容往返多地,倘若你之后若真有事情我又不在身邊,你便可以讓這只鴿子傳信給我?!?p> 他自顧自地說著,卻漸漸發(fā)現莫小笙面色平淡,沒有一絲開心感動的樣子,當下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問題嗎?”
莫小笙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只不過就是家里有一只專門喜歡殺雞斗狗的大貓,就這只小鴿子,估計過不了兩天,就讓銀票叼的連毛兒都不剩了。
想起這只鴿子被帶回家的悲慘命運,莫小笙就于心不忍地閉了閉眼睛,直接拒絕道:“我不要?!?p> 肖白:“……”
鍥而不舍的肖大少爺卻并沒有被這件事打擊到,而是不緊不慢的將鳥籠移到一旁,將匣子推給莫小笙:“打開看看。”
莫小笙十分配合的打開那個窄長的木盒,盒蓋剛打開,她看著瞬間閃出的鐵青光暈,忍不住愣了愣。
是一柄刀,而且,并不是一把新刀。
躺在匣子里的刀較平日的刀更長些。刀體外曲內凹,刃鋒上閃著淡青的光芒,兩條血槽順刃而走,微微泛著暗紅之色,仿佛飲血未飽一般。
仔細看去,刀身上還刻著兩個字:喑塵。
莫小笙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開,她不知為何腳底一軟,有些站立不穩(wěn),仿佛面前就是那個可怕的男人,刀刃染血,劃破血肉,斬斷骨骼,然后抬首,對她露出猙獰的笑意……
肖白從身后抄住莫小笙,擔憂道:“怎么了?”
莫小笙掙脫開肖白的手,湊近看清那兩個字。
喑塵,這兩個字,她再清楚不過了。
這是當初黑風寨上一任大當家,沙澤的刀。
西北民風尚野,加上水土不足,便生成了落草為寇的黑風寨。這個匪盜組織不知何時興起,只知自大梁立朝以來便一直存在。黑風寨最為囂張的幾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幾乎無人再敢走西北這條商路。當時,黑風寨的大當家便是這把喑塵刀的主人,沙澤。
朝廷試了不少法子,但不管是硬攻還是招安都難以奏效,一直以來頗為頭疼。
這黑風寨的人,仿佛殺不盡,抓不完。
后來,朝廷才知道,這寨子的內部有一個非常神奇的同化戰(zhàn)俘制度,每年都能從搶劫的人中挑選七八歲的幼童養(yǎng)在寨中。這些幼童自小便跟著黑風寨的人們體驗著燒殺搶掠的日子,一面被寨中人奴役、一面又不斷學習著殺人搶劫,等他們漸漸長大到二十歲,手上早已經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鮮血,走投無路之下,便會不自覺的成為黑風寨內部的成員,參與其中,成為黑風寨的新興力量。
黑風寨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這些幼童一旦跌入,便再也沒有力氣爬出,只能屈服聽從,將自己變成這些土匪的“同類人”。
這個秘密,一直到幾年前,朝廷下定決心要整頓西北之時,才大白于天下。
朝廷當即下令,絞殺黑風寨之時,像莫小笙這一批還未長至二十歲的幼童判以無罪,以平民身份放歸安置在東陽城內,同時每年派專人管轄,也算是斷絕了黑風寨死灰復燃的后路。
當然,朝廷放過他們,不代表黑風寨那些昔日的仇家便會放過他們。這些放歸的幼童,除了少數像莫小笙這樣機靈幸運的活了下來,大都在過去幾年之內不明不白的死去或者失蹤。
對于大梁朝廷來說,他們依然做到了仁至義盡,目的已然達到,具體怎么收尾,便不關他們的事了。
不過,當年最令大梁皇族不堪忍受、下決心絞殺的導火索,不是黑風寨罄竹難書的罪行,而是這黑風寨決定跟皇族一般,走“世襲制”。
這個名號是被沙九宗的老爹沙澤提出來的,這位沙澤大當家主事的時候,正是黑風寨最為興盛的時候,成千上萬的土匪洗劫周圍的村落,就像春夏之交的蝗蟲一般,所到之處,皆是狼藉。這位被一時成績沖昏了頭的大當家一時間自以為自己權勢蓋天,祭天祭祖不成,還找了個鄉(xiāng)下書生著書立說四下傳播,就差給自己立個國號了。
在他們這本廣為流傳的《黑風史傳》中,有一句格外扎眼:“故立此寨,先祖誡曰:‘世襲以沿’?!?p> 其實黑風寨自成立以來,原本便由沙家一手掌控,但“世襲”這兩個帶有特權色彩的字一旦提到紙面上,就是公然挑戰(zhàn)皇家威嚴,定然會為朝廷不容。
按照世襲的稱謂,如果說當年被砍頭的沙九宗是黑風寨的“皇帝”的話,那么沙澤便是“太上皇”,這把刀,則有一種尚方寶劍的意味。
莫小笙死死地盯著那把長刀,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表情,她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情緒:恐懼、震懾……還是仇恨?
“這把刀是我在江陵偶然發(fā)現的,手下有人眼尖,一眼就認出這是黑風寨特有的彎刀,我見這樣子稀罕,便給你帶過來。小笙,這柄刀是有什么不對嗎?”
肖白和莫小笙誰也沒留意到肖白用了“小笙”這個過于親昵的稱呼,只有一旁的曹淵輕輕掃視了一眼渾然不覺的肖白。他站在莫小笙身后,見莫小笙雙目血紅,肩頭微微顫動,輕輕在她手里塞了杯茶水:“先喝點水。”
莫小笙的手很涼,碰到溫暖的茶杯之時還有些戰(zhàn)栗,她抬眼看肖白,淡淡一笑,道:“沒什么,這柄刀我很喜歡。”
肖白怔了怔,隨即聳了聳肩,原本滾燙擔憂的心緒微微冷靜下來——他腦子里閃過一絲嘲諷。
對啊,她怎么可能告訴自己。
相識數年,什么又是所謂的了解呢?那些恣意灑脫的舉杯而飲、那些聰明的胡作非為、那些真假摻半的關心……即便種種,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戳中過莫小笙的內心。直到今天,這一柄黑風寨的長刀悄然降世,好像他真正開始走進真實的莫小笙時,她卻選擇閉口不言,再一次把自己緊緊地包裹了起來。
他想起莫小笙口中的“合作”,又聯系起莫小笙在黑風寨的種種經歷,突然蹦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
她究竟想做什么?
難道,只是賺錢嗎。
莫小笙拿茶水潤了潤嘴唇,看著匣子里的那把塵封多年的長刀,若有所思。
六年過去,這把飲血無數的長刀重現天日,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古結
權謀線+商戰(zhàn)線正在徐徐展開,戀愛線也逐漸開始醞釀,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