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欽陵周圍是一整片寂靜的荒原，點綴著銀色的沼澤和綠色的樹叢，連個人類或馬匹影子都找不到。
他看見一股股黑煙從布貢人的村落升起，那是他的軍隊鎮(zhèn)壓騷亂所產(chǎn)生的痕跡。
布貢人是烏斯藏國內(nèi)的一支游牧部落。他們游牧的范圍就在論欽陵的領(lǐng)地內(nèi)。
過去的很多年，布貢人都是烏斯藏國可靠的同盟者和騎兵來源。
可是現(xiàn)在，他們反叛了。
“生類憐憫令。”論欽陵恨聲念出這道讓布貢人反叛的法令。
身為游牧民族，再也沒有比馬匹、羊、牛、獵犬更珍貴的財產(chǎn)了。
獵犬能為主人看守羊群；羊能為主人提供毛皮御寒；馬是布貢人的腳，帶他們馳騁四方；而牛，不僅能拉車，還是盾牌、皮甲的原料提供者。
可是現(xiàn)在，所有的這些，都以為法令而成了被保護的對象。
以往，因為布貢人生活在論欽陵的領(lǐng)地，論欽陵還能夠施加影響，讓法令成為一紙空文。但嗅覺如狗一般敏銳的浮屠法王卻趁自己在王都述職，派遣官員來到自己的領(lǐng)地強力推行《生類憐憫令》，逼反了布貢人，迫使自己回到領(lǐng)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平叛。
黑煙數(shù)量不斷的增加，而且顏色也越來越濃。
顯然，自己的軍隊已成功攻入了村落并平息了騷亂。
可論欽陵卻認為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zhàn)爭。
因為死的是王國的臣民，并且還是烏斯藏國最為有力的騎兵提供者。
荒原的海拔很高，哪怕是在夏季，依然會下雪。
雪花懶洋洋地盤旋墜落，成條成片地堆積在平地上。論欽陵的心本就空落落的。
雪花既像是空洞感的化身，又增強了這種感覺。
有時候論欽陵甚至會想，若是當年自己聽從了祿東贊的勸告，自己成為國王，會否是一個更加正確的選擇。
一個王國因為國王的亂命而陷入眾叛親離和分崩離析的困境，如此下去，烏斯藏國將跌入深淵，無可救藥。
答剌罕回來報信，打斷了論欽陵憂郁的沉思。
這位忠誠的扈從長從隊伍最前面跑回來，繃緊的闊臉說明他有話要說。
“王，偵騎來報，說他們發(fā)現(xiàn)了祿東贊的大兒子?！贝鹭莺闭f，“看起來像是來找我們的。在后面，有人在追殺他?！?p> 祿東贊的大兒子名叫祿東仲通。他不僅是祿東贊的左膀右臂，更是自己女兒未來的丈夫。
論欽陵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快去救他?！彼畹馈?p> 答剌罕領(lǐng)命而去。隨同他一起的，還有二十名王府的重裝騎兵。
他們都是烏斯藏國萬里挑一的戰(zhàn)士，每一個都能以一當百。
不一會，論欽陵隱約聽到聽到嘚嘚的馬蹄聲和叮當?shù)蔫F器聲混成了一片。
又過了一會，聲音漸止。
論欽陵不在去管布貢人，他打馬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
騎馬而行不到半里，只見答剌罕護送著一個滿身是傷的年輕人過來。
論欽陵一眼便認出了那是祿東仲通。祿東仲通傷的很重，后背不僅插著三支羽箭，手臂和胸口也全是血，一些傷口甚至深可見骨。
他能活著，真是一個奇跡。
“王爺?！?p> 祿東仲通見到論欽陵，便要下跪。
論欽陵剛忙抓住了祿東仲通將他扶起?？粗摉|仲通那龜裂的嘴唇，論欽陵命答剌罕給祿東仲通一口酒。
答剌罕給他拿來燒酒，祿東仲通一口接一口地喝著。
這顯然對他很有用，因為他喝了一陣就把酒瓶從嘴邊推開，嘴唇和臉都紅潤了起來。
他要開口說話，論欽陵卻阻止了他。
“有話慢慢說，我們有的是時間?！?p> 論欽陵并非不急。只是他知道，急也沒用。祿東仲通傷成這樣來到這里，并且還被追殺，祿東贊必然是出事了。
論欽陵原地休息。他生了一堆篝火，命答剌罕扶祿東仲通圍繞篝火坐下。
兩名親兵忙著準備餐食：他們把大塊現(xiàn)成的羊肉架在火上烤；有人從馬背上拿來鹽和餐具。
篝火燒得很旺，將很大的一圈耀眼的紅光投射在草原上。
答剌罕將一把鑷子放在火上烤，論欽陵則和祿東仲通說著話。
“我父親死了?！?p> 如論欽陵所料的那般，祿東仲通開口便帶來了祿東贊的死訊。
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祿東仲通親口說出，論欽陵還是感到一陣暈眩。
“發(fā)生了什么事？”論欽陵問道。
直接告訴他，祿東贊的死，一定和他的侄子還有那妖僧有關(guān)。
祿東仲通咧了咧嘴，倒吸了一口氣。
在他正要開口時，答剌罕突然用鑷子夾住了一支卡在肉里的倒刺箭，并飛快的拔出。
“大少爺，你和我們王爺接著說。不要看我。注意力分散了，就不疼了?！贝鹭莺焙┖竦卣f道。
“五日前，也就是王爺您離開都城的第二天，父親大人在家食用狗肉火鍋，突然一隊官兵闖了進來，以違反《生類憐憫令》為由，要逮捕我父親和我們?nèi)摇Ｎ腋赣H不愿被獄卒所辱，拔劍帶領(lǐng)家丁反抗，被浮屠妖僧的銅俑殺害了。家父在臨死前命令我奮力突圍，只要有一口氣，便要找到王爺您，他讓王爺您一定要加倍消息，莫要步了他的后塵?！?p> 論欽陵喟嘆不已。
“松贊綱吉和那浮屠法王的屠刀，終于還是揮向了自己?！?p> 雖然在祿東贊之前，許多官員也因為虐待和食用動物，被處刑。
比如：第一個為此付出代價的是負責御膳房的索尼。
他本來頗得松贊綱吉的信賴，卻因為廚房里發(fā)現(xiàn)的一只死貓，就和兩個兒子被流放到遙遠的阿里。
這之后，一位宿值的武士因為用瓦片射殺一只燕子被判處死刑，當時在場的同僚則以“共謀”罪名被流放。
除了這些極端的例子外，有官員因為踢了自家的狗被處以鞭笞并充軍；有都城的豪門富戶因為仆役自衛(wèi)而傷狗，結(jié)果不僅仆役被流放，自己本身也被抄沒了家產(chǎn)……
但到祿東贊和自己這個級別的大貴族，雖然屢屢違反禁令，但松贊綱吉始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佯裝不知。
因為自己這個侄兒，說其“昏”者有之，責其“暴”者有之，唯獨和“愚蠢”二字扯不上絲毫關(guān)系。
他既然對祿東贊下了手，那么下一個必然就是自己了。
與論欽陵抱著同樣想法的，還有他的扈從長答剌罕。
答剌罕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扔下手中的鑷子，單膝跪倒在地，對論欽陵道：“王，與其坐以待斃，我們反了吧?！?p> 這時，祿東仲通也強忍著傷痛跪倒在地。
“王爺，請您為我父親報仇，清君側(cè)，還烏斯藏國以朗朗乾坤?！?p> 在篝火的照耀下，論欽陵神情痛苦。
祿東仲通提到清君側(cè)，仿佛此事只是針對松贊綱吉身邊的奸臣和妖僧。
可無論是他還是自己，都很清楚，自古清君側(cè)，清的就不僅僅是君側(cè)，那是連君王也是要一并清除的。
論欽陵對權(quán)力沒有太大的欲望，否則當年他爺不會將唾手可得的王位讓給松贊綱吉。
可現(xiàn)在，所有人又都希望他去奪取他本不想要的東西。
更何況，他是松贊綱吉的王叔，更是一名軍人。
而無論什么事情，也沒有比讓軍人反抗自己的長官更難以忍受的了。
祿東仲通眼見著論欽陵猶豫不決，這位剛剛失去了父親和家人的年輕人絕望了。
他撿起了地上的一支倒刺箭。然后，他猛地朝自己的咽喉刺了去。
鋒利的箭頭刺破了喉嚨，一道鮮血從他的脖頸噴涌而出，噴濺在了論欽陵的臉上。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欽陵。
祿東仲試圖通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喚醒論欽陵。
感受到那鮮血的溫度，論欽陵的心中擂起了戰(zhàn)鼓。
“論欽陵！看在佛祖的份上！警鐘在長鳴！烏斯藏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而你為何不縱身而起，振奮精神，橫刀躍馬？你這是怎么啦，英勇的戰(zhàn)士？難道你忘了自己早先的美德，難道你就這么把臣民們留在民瘼之衰、惶惶不可終日的苦難之中嗎？你怎么忍心這大好河山變?yōu)榘⒈堑鬲z？”
論欽陵下定了決心。
在答剌罕的注視下，論欽陵大步流星徑直向自己的龍駒而去。
踢馬刺叮當作響，他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一副英雄的面容，雄姿英發(fā)，氣勢昂昂……
“答剌罕，”高坐在馬上的論欽陵說道，“仲通的鮮血喚醒了我。我決定了。我要拯救這個國家，拯救我的臣民?！?p> 答剌罕仰頭看著自己的主人。他激動的滿臉通紅，并感受到一種未卜先知的激奮。
他高聲說道：“是的，救世主。我將跟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