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姬朝著重璧臺上那一抹氤氳的紅色而去,緩緩地拾級而上。
重璧臺荒涼蕭索,此處銳氣環(huán)繞,臺下更是彌漫著人間濃重的污濁之氣,墉城之上的仙人皆對此地望而卻步,絕無人愿意靠近半步。
久疏打理的白玉石階早已爬滿了荊棘,瑤姬赤足而上,尖銳的棘刺瞬間刺破細膩嬌嫩的皮膚,鮮紅的血漬浸染了玉石臺階,疼痛在皮膚下狠狠地發(fā)作,卻不及瑤姬心痛的萬之一二!
那紅衣男子推開女子靠在自己肩上的頭,將環(huán)在她臂上的手收了回來,一臉譏誚地迎著瑤姬,負手站在最上一層的石階上,仰著下巴居高臨下的望著瑤姬木然而來。
瑤姬踩著荊棘,來至最后的一階石階上,卻被一抹鮮紅擋住了去路。
仰頭望向男子俊逸的臉龐,那臉與自己記憶中的不差絲毫,一樣的清秀,一樣的英挺,一樣的風姿俊逸。
可那熟悉的臉上,卻再沒了往日熟識的溫柔蘊藉,沒了昔日情濃時溫暖的愛戀之色,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輕蔑、挑釁、譏諷和厭惡!
怎么會這樣!
瑤姬難以置信的望著眼前的男子,那張面孔,分明就是與自己相戀了千年的鳳鳴!
一陣肅殺的寒風吹來,拂亂了瑤姬垂撒在腦后的黑發(fā)。
今日,她該與他共拜天帝諸神,昭告天界他們的喜慶之事,元君那處也早已派了眾仙為他們操持今日喜宴。
今晨,元君便派了少璃前來行露宮中為她操辦婚事。
少璃站在瑤姬身后,手捧著瑤姬豐盈的發(fā)絲,想要為她挽起散落的長發(fā),可瑤姬卻止了她的動作。
瑤姬望著鏡中粉面如花的自己,笑靨含羞地說道:
“少璃,不要挽,就這樣散下來便好了。”
少璃的樣貌雖是八九歲模樣的小姑娘,可卻早已在金母元君座下修習了兩百余年,是瑤姬最為貼心的忘年之交,更是金母元君十分得意的座下弟子之一。
聽瑤姬不教自己為她挽發(fā)髻,少璃噘著嘴不解地說道:
“如何有嫁做人婦卻不挽發(fā)的?”
瑤姬眼中閃過一絲柔光,對著鏡中少璃的倒影含羞一笑,低頭道:
“傻丫頭!不是不挽!只是不教你來挽!~”
“不教我挽?那叫誰…”
半句話噎在喉嚨中,少璃恍然,轉而戲謔地將食指輕輕抵在瑤姬的頰上,笑道:
“瑤姬姐姐真不知羞!
今日便要成婚了,卻是如此急不可耐的想要見新郎嗎?
咱們新郎官還真是忙得緊!親手縫制了大紅嫁衣不說,還得來親手為新娘挽發(fā)髻!
不如…要依著少璃,這發(fā)不挽也罷!
不然白日里挽上去,夜里紅燭對坐之時還得勞神解下來,真真累死我們新郎官了!”
說著,掩嘴嘻嘻笑著,遠遠躲開了妝臺。
瑤姬聽少璃打趣自己,回身抬手欲佯打她,卻被她先知似的躲開了,撈了個空的瑤姬嗔笑著起身追打少璃,邊追邊回嘴道:
“好你個小丫頭,小小年紀竟說得出這種話!也不到底是誰不知羞!
看你將來嫁人的時候再得現(xiàn)世報,到時候還不怎么盼著情郎來呢!”
少璃邊靈活地躲著瑤姬的追打,邊嘴硬道:
“姐姐你莫要拿少璃遮羞了!這房里也沒有他人,你就是承認了想情郎,又有誰笑你不成!
還有?。∩倭У氖聝耗筒挥貌傩牧?,能得我心的人吶,怕是還沒生出來呢!”
兩人嬉鬧累了,撞在一起一個趔趄滾在榻上,笑盈盈地相對而臥,瑤姬輕輕點著少璃精致的鼻尖道:
“你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可莫要說嘴了,我還沒見哪個女子敢說自己不嫁?不過是未遇上姻緣命定之人罷了!
你放心,待將來你若是真的沒有遇到命定之人,我便生個兒子給你做相公!”
說完,兩人又一同笑鬧著滾作了一團,嬉笑的空當,少璃忽地漸收了戲謔的神情,拉起瑤姬溫熱的雙手,認真地望著她如水般清澈的眸子說道:
“恭喜瑤姬姐姐今日得此良緣佳偶。
姐姐善度世人,累世大德高功,今與鳳鳴真人修成神仙眷侶實乃種善因結善果。
從今往后,夫妻舉案,琴瑟和鳴,必成仙界的一段佳話!”
嬉笑之音仍在耳邊,青絲隨風揚起遮住了瑤姬滿是傷色的眸子,遮擋住眼前無情邪笑的面龐。
良緣佳偶?!琴瑟和鳴?!
想起少璃的話,瑤姬心如刀絞,明明該是這樣的!
自己與鳳鳴的感情本是仙界的一段佳話,可卻在大婚之際成了笑話!
可瑤姬實在想不通,昨日還在自己耳邊呢喃著溫言軟語的鳳鳴,今日為何會擁他人入懷?又為何會向自己投來厭惡的目光?
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
驀地,耳邊傳來女子嬌媚的聲音,一雙青蔥似的手蛇盤一般卷上了鳳鳴覆著大紅喜服的手臂道:
“鳳鳴~你不是有話要對瑤姬說嗎?
你看~人家正等著呢~”
鳳鳴反手拉住女子的手,冷哼一聲才緩緩說道:
“我對她早已無話可說。
若不是她硬賴住我不放,教我不得脫身,我又如何會被卷進這可笑的婚事之中!”
可笑嗎?!果真是可笑的!
瑤姬閉目,想要鎖住眼中的淚,卻更是淚如雨下。
瑤姬痛苦地搖頭,顫抖著睜開眼睛,只見鳳鳴背過身,不再看自己,瑤姬伸手想要抓住鳳鳴的衣襟,卻被身旁女子一個箭步擋在兩人中間。
“你們!~你們是何時開始的?
我把你當做我最好的姐妹!你明知我與鳳鳴兩情相悅,為何還要做這樣的事情?!”
瑤姬伸向鳳鳴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怒氣從喉嚨中射出,出口卻成了幽怨的哀鳴。
瑤姬憎惡地咬緊唇,這憎惡不是給對面石階上的男女,而是給自己的。
面對著曾經傾慕的男子,面對著自己的閨中密友,即便是他們做了如此為人所不恥的茍且之事,即便兩個最親近的人合謀背叛了自己,瑤姬卻只能發(fā)出痛苦哀怨的嘆息。
如同綿軟無力的拳打入虛無縹緲的云霧之中,這軟弱的無力讓瑤姬羞恥萬分,幾近昏厥。
“你醒醒吧!”
那女子拂袖狠狠地道:
“明明是你橫阻在我與鳳鳴之中不肯放手,還妄想用一匹紅帛騙鳳鳴與你成婚!
若不是你刻意四處宣揚鳳鳴與你有情,金母元君又怎會偏聽偏信以至于為你們賜婚?!
你說你與鳳鳴兩情相悅?”
那女子冷笑一聲:
“你快莫要自作多情了!
我與鳳鳴早就有情,是你假裝無視纏住鳳鳴,鳳鳴是顧念著我的面子,念你是我的姐妹才不好強拒了你!
沒想到,如今你反倒反咬一口,真是無恥!”
那女子說完,拉住鳳鳴往臺邊走去,瑤姬踉蹌著追上去。
“鳳鳴!她說的不是真的對吧?你告訴我她說的全都不是真的!”
行至路絕之處,鳳鳴回身,目光如堅冰般寒冷徹骨。
“事到如今,話已不得不說明~
我心中之人從來都不是你瑤姬!是你自作多情步步緊逼。
我早就與你言明我并不慕你,是你自己愚笨聽不出罷了!”
瑤姬不可置信地搖頭道:
“我不信!鳳鳴!我不信!
你與我相戀千年,我怎會錯判了你的心意?!
你頭上還簪著我給你的銀簪,如何能有假?
鳳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是受了誰人的術法了嗎?還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鳳鳴!~你告訴我?。 ?p> 方才那女子說了再狠毒的話語,瑤姬也未曾這般受傷,可聽到鳳鳴親口說出不慕自己的話,一言便否了他們千年情愫,瑤姬再也支持不住,幾乎癱軟在地。
瑤姬身子向前撲倒,差點撲進鳳鳴懷中,鳳鳴卻一個閃身躲至一旁,任由瑤姬重重地撞在重璧臺崖邊的白玉欄桿上。
頓時,一股利刃般的濁氣撲面而來,直沖瑤姬的額間襲來。
罷了!罷了!妾欲化雪染君衣,君行迢遞慕春曦!
終歸是夏蟲與冰語,便是自己芳心已付,如今也是枉然,只是!
瑤姬回身,倚著欄桿不教自己倒下去,手扶上胸口,嫁衣冰冷的觸感穿來,竟如此貼切地附和著此刻的心境。
“鳳鳴~你說你不慕我,可你為何至今還簪著我送你的銀簪?
這物件并非名貴,又是極粗鄙的手制之物,若非為著你我的情分,你又何故至今還帶在身上不肯離棄?”
幾乎是用盡了最后一絲氣力,瑤姬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鳳鳴的回答上。
只見鳳鳴搖頭冷冷一笑,抬手將發(fā)間銀簪摘下,舉到瑤姬面前輕蔑的說道:
“你是指這個物件?
我若不是為了借著人間俗物沾染的濁氣修習他術,以平衡我所修行的至陽之法,我又要這勞什子作甚?!”
鳳鳴唇角輕輕勾起一抹邪魅的神色,挑眉說道:
“既然你這么在乎這破爛兒,那便還你好了!”
說著,不等瑤姬伸手接住,手一張,“叮當”一聲,銀簪落地。
那一聲脆響,如同瑤姬心碎之音,摔碎了她所有的甜蜜與幸福,摔落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希望。
“此刻~”那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響起。
“天地兩界的真仙地仙們,怕是都在九層玄臺等著參加你瑤姬嫁做人婦的風光大典呢!
可惜了~只有新娘沒有新郎的婚宴,怕是熱鬧不起來吧!
不僅如此,你瑤姬恐怕要成為天人兩界的大笑話了吧!”
說著,鳳鳴與那女子皆滿臉譏誚的陰笑了起來。
瑤姬只覺目內干澀,今日她才知,原來情傷到了極致,是一滴淚也流不出的。
瑤姬望著面前的男女,面無表情,他們的譏誚、嘲諷、羞辱,此刻再掀不起瑤姬心中的半分波瀾。
哀莫大于心死,怕正是此刻罷。
瑤姬輕輕閉上雙眼,將那二人惡毒的獰笑阻在自己視線之外,手撫上身后的欄桿,感受著臺下凜冽的濁氣,只覺得此刻臺上的污濁之氣怕是比這臺下更甚!
猛地睜開眼睛,瑤姬冷眼看向面前人,緊咬朱唇,望了一眼靜靜陳在地面的銀簪,心一橫,猛然縱身,躍下重霄之臺!
忽地!一只天水藍的蝴蝶自瑤姬袖中飛出,那藍蝶奮力地向瑤姬身下飛去,似是想要托起沉沉下墜的瑤姬。
可重璧臺下的氣息太過銳利,頓時將輕薄如紗的蝶翼撕裂開來。
藍蝶失去了乘風之翼,旋著下墜,卻依然掙扎著想要救起瑤姬。
瑤姬被濁氣阻了使不出仙法,于是拼盡最后一絲氣力,將所有的真一之氣匯入手掌之中,用力向藍蝶托舉而去。
出手之際,刀鋒一般的陰寒濁氣斜斜地迎著瑤姬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削下一寸皮膚,殷紅的血頓時如注般噴涌而出,卻隱沒在一樣紅艷的大紅嫁衣上。
一股精純的氣息托起藍蝶緩緩落回重璧臺,瑤姬卻如輕盈的落花一般,寂靜地隱入了茫茫無邊的慘白霧氣之中。
重璧臺上,兩人相視一眼,面上浮起一絲陰惻惻的笑意。
正欲說什么,忽聽身后局促的腳步聲響起,一男子的聲音從桃林中傳來:
“瑤姬!瑤姬!你在哪兒!”
女子蹙著眉,自言自語道:
“他怎么來了?”
然后回身朝身旁男子使了個眼色道:
“快走!”
只見那男子騰空一躍,隨著一聲振翅的輕響,一個輕巧的身影隱沒在桃林繁茂如云的枝葉間了。
呼喊聲越來越近,終在重璧臺的石階之下止了。
只見一男子身著一襲殷紅的喜服,面色焦急地快步拾級而上,見了崖邊的女子,忙近前兩步急問道:
“瑤姬可來了此處?”
那女子此時已是滿臉淚痕,迎著男子的方向一頭撞進他的懷中,撲在男子肩頭嚎啕道:
“鳳鳴!瑤姬…瑤姬她跳下重璧臺去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什么?!”
男子震驚地僵直著脊背,推開伏在自己肩頭哭得凄慘的女子又問道:
“你…你說誰?
誰跳下去了?
你說誰?!”
最后一句低吼幾乎是咆哮著沖出喉嚨。
看著鳳鳴因充血而變得赤紅的眼眸,女子掙開被他緊握的雙臂,揉著被捏疼的臂膀一字一句地說道:
“瑤姬!是瑤姬!
她剛被我撞見與一男子在此地私會,我本想勸她莫要做糊涂事。
你們都要成親了,得夫君如你,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竟還私下里與人幽會。
可她非但不聽,還硬要與那男子私奔,見我阻攔,她二人慌不擇路,雙雙…雙雙跳下重璧臺去了!”
說著,女子低頭掩面痛哭失聲。
女子佯裝哭泣,透過指縫偷眼望向鳳鳴。
只見鳳鳴一個箭步沖到臺邊,憑欄向下面渾濁的白霧中望去。
良久,才如虛脫一般踉蹌著身子,像是醉酒的夜歸之人,盤桓著不受控制的步子忽前忽后地游移著。
只聽“叮當”一聲脆響,撞到腳邊一個物什,鳳鳴低頭看去,先是一愣,隨即緩緩俯身拾起銀簪。
再抬頭時,鳳鳴如星般的眸子中燃著一團怒意,如炬的目光下潛藏著狠絕的殺氣,盯住女子冷冷地道:
“你把瑤姬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