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擊落神女 六道如轉(zhuǎn)輪
“神鏡姑娘?!眮砣四瓴患叭?,身長七尺、方額高鼻,氣宇不俗,他向神鏡姬行了個禮。
“二公子?!鄙耒R回禮。
“昨日你在吳王面前的祝福,怕并非是父親大人授意的吧?!?p> “齊國公并非量小之人,我也只是按神諭所言?!?p> “先吳王對我有救命之恩,齊國公與夫人對我有養(yǎng)育之德,我視為父母,他們無論誰有所失,于我都痛心疾首?!?p> 神鏡仔細(xì)地上下打量著他,似乎在確認(rèn)什么。然后她緩慢地開口:“恕神鏡姬不才,送二公子一句話。以后無論什么情況下,您的仁慈都會幫助您做出對您有利的決定。希望廣陵至潤州的路途暢通?!?p> 沙彌秀明突然出現(xiàn):“神鏡姬、公子,叨擾了。方才外面有人傳貼,說大公子有請神鏡姬。這是請?zhí)??!鄙耒R雙手接過請?zhí)?,離開了。
“小師父有禮了?!毙熘a盯著秀明看了一會兒,笑道,“我小時候也住過寺廟,你倒是有點像我。家鄉(xiāng)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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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牡丹樓。
“你跟徐知誥說了什么?”
“回大公子,只是一般的勸告,親賢遠(yuǎn)佞,仁慈卑下?!?p> “為什么要獻(xiàn)璧于楊氏?”
“機(jī)緣巧合。齊國公也并未反對?!?p> “你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頭子將死,后來的鳩占鵲巢?是他?”
神鏡嘆了一口氣:“神諭就是如此,我也不能完全明了。請您做出您的選擇?!?p> 徐知訓(xùn)怒而摔杯:“不許她出白牡丹樓一步!給父親大人寫信,叫朱瑾滾出廣陵!頭子將死?我看死的將是姓楊的!江南錢氏不還年年斫楊頭么!”
而知訓(xùn)尤凌侮之。嘗飲酒樓上,命優(yōu)人高貴卿侍酒,知訓(xùn)為參軍,隆演鶉衣髽髻為蒼鶻。知訓(xùn)嘗使酒罵坐,語侵隆演,隆演愧恥涕泣,而知訓(xùn)愈辱之。左右扶隆演起去,知訓(xùn)殺吏一人,乃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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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經(jīng)閣頂層,心法殿。
七衛(wèi)和三雀對打。三雀成功圍毆了七衛(wèi)。
一直追著的白色的影子一閃消失了。楊浚暗自奇怪,白懸鵺和徐溫的兩個蒙面護(hù)衛(wèi)為什么會一齊出現(xiàn)?他們似乎在密謀什么,說不清好奇還是警惕,追蹤至此。劍氣突襲,一個鷂子翻身,紫綃的外袍被切碎了,他雙手一掙,干脆把罩袍撕開脫下擲在地上,金鑲翡翠的扣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瞇著眼睛:“白先生,我就那么不堪一擊,每次都勞您把內(nèi)力收回去?!”
白懸鵺不看他:“你的名字不在我手上?!?p> “打不打?”烏刃長劍——沉舸出鞘!
白懸鵺提鞘一隔:“青女,還有跟著的,都出來!”梯子下面探出一個小腦袋,正是青鶻突。高塔臺閣上一左一右攀立著的徐溫的黑衣蒙面護(hù)衛(wèi),是溫潤的赤潁子和一臉不情愿的的瘦硬的玄梟。
“你們是一伙兒的?!”楊浚道。當(dāng)真正被包圍在這一群殺氣凜然的鷹犬鸮騎之間,他才感到汗毛倒立的危險,青女從沒有對他表現(xiàn)出真正的殺氣,但赤潁子和玄梟則更接近獵人的工作狀態(tài)。楊浚感覺自己像一只田鼠,面對著一群包圍他的貓頭鷹。
“青兒,你太拖拉了。不然就把命牌交還吧?!背酀}子性格比較溫和,語氣就像哥哥吩咐不肯刷碗的妹妹。
“青鶻突,把你該干的活兒干完,還是你想我們動手?”玄梟直接地說。
青鶻突咬了咬下唇,她往前站了一步。赤潁子和玄梟很自然地退到高臺邊上,一左一右地與她成品字陣,堵住了獵物的退路。
白橫劍在前,踞坐于書架一角,以示不參與。
楊浚抬眼:“你為什么不出手?”
赤潁子道:“楊公子,我們下手很快的,應(yīng)該輪不到大師兄動手。青兒,你的!”青女猶豫著,還是拔出了腰刀。
楊浚冷笑:“到底誰快,那也難說的很?!?p> 出云十九劍!
只一劍,楊浚真正帶著殺意的第一劍,就劈斷了本來殺意就不熾盛的青鶻突的刀。劍氣將她的衣帶劃斷,青色的外衫和斷掉的發(fā)絲落在地上。她懷里的命牌飛出來,紅色的絲帶像飄揚的血。
二擊失敗了。
剩下的三個獵人眼睛同時落到的命牌上,黃板黑墨:楊浚。楊浚用長劍挑起那命牌,他感到獵人們的視線在他臉上掃過,像是確認(rèn)身份和真人。
“下一個是誰?還是你們一起上?”他很生氣,很生氣。好像昨天還很熟悉的人,今天就突然冷著臉不認(rèn)識,簡直就像隨風(fēng)倒的朝臣一般,沉默的草,活該被鐮刀割去!
赤潁子向前走了一步,抽出了風(fēng)林火山。他的劍細(xì)長而紅刃。
赤潁子對楊浚,負(fù)。
玄梟也抽出了兵器,鸮刺。黑色的,閃著幽幽的烤藍(lán)的光,三棱狀的刃,細(xì)細(xì)的放血槽。
玄梟對楊浚,負(fù)。
對手都很強,但不知道為什么楊浚覺得他們的劍法和自己的出云劍有些相似。他竟能預(yù)測他們的基本招式,甚至有一些用劍習(xí)慣。所以竟然可以抵擋,而且,他感到自己的憤怒、不甘,像火上澆油似的沖騰著他的內(nèi)力。
他挑釁似的挽了個劍花,搖動著那擊鼓傳花似的命牌。沒錯,下一個就該傳給白懸鵺了。
楊浚突然發(fā)現(xiàn),玄梟很注意地觀看著白懸鵺?!n應(yīng)當(dāng)是留了力的,他當(dāng)然是留了力的!否則自己怎么會贏得這么輕松?就算是為了結(jié)束任務(wù),也應(yīng)當(dāng)盡量消耗自己的體力?。?p> 他覺得似乎應(yīng)該提醒白,但突然又暗自好笑,自己還搞不清楚自己站在哪一邊么?難道還搞不清楚被圍獵的正是自己么?他氣自己,為什么這個時候,還在為他擔(dān)心!這該死的、不值得的、狼心狗肺的擔(dān)心!
白懸鵺慵懶地站起來,仿佛很不情愿被叫醒的一直大鳥。
他沒有抽刀——當(dāng)然不是用被他見過的居合斬。他的手伸向了腰間的劍柄,緩緩地拔了出來——白刃冰刺。很吸引人的劍。那吹毛斷發(fā)的寒光、線條流暢的刃、長長的筆直的中棱,真漂亮,叫人一見就喜歡,也危險,就像它的主人。
他從玄梟期待的嘴唇里讀出了即將展開的劍法的名字:雀殺。
叮!他用沉舸劍擋住了第一擊,白刃冰刺在沉舸的中棱上啄出一個星型的破口。第二第三刺依次而至。平靜、質(zhì)樸,極其簡潔而且準(zhǔn)確。第一擊是心臟,第二擊是頸動脈,交劍、擰腕扭轉(zhuǎn)、撥開沉舸,反手,第三擊是由右肋骨下斜刺左上胸,如果擊穿,依次被擊破的臟器是肝臟、右肺、心臟。劍尖停在他右側(cè)肋骨下,那命牌抵住了。
原來不是木頭做的……涼的。楊浚想。
白懸鵺收回了劍,也收回了命牌。他將命牌從劍尖取下,握住,蒼白的手指完全蓋住了上面的字跡。仿佛那樣掩住就能將他的名字消除一樣。
“請睿王回去吧。”白懸鵺平靜地說。
楊浚覺得自己腦子像蒙掉一樣,他茫然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白懸鵺沒有看他,他順著獵人的余光,看到了那個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滿是驚恐和擔(dān)心的青衣少女?!瓉硎菫榱怂?!你連劍都不肯提么?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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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瑾回府,憤怒地將密信摔在地上。
“徐溫一句話就打發(fā)老子去淮北?媽的,楊行密也得城外十里迎接,他小子竟敢這么對我!這幫丟祖宗臉的兒孫,沒一個頂?shù)米〉?!不能跟他們一同沉下去!那個女人在哪兒?白牡丹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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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赤潁子出聲阻攔,“獵人必中,為什么不動手!”
“我在想。正如所疑惑的,我們是否有權(quán)柄剝奪他人的性命——尤其是這本就是一場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無謂的盲獵。也許我們應(yīng)當(dāng)提起一次眾人決議,或者可以獲得齊聲歡呼的豁免?!彼娴南萑肓诵拍畹奈C(jī)。
青女聞言,眼睛猛地抬起,射出求救的光芒。她明白大師兄在幫她,給她一次反悔的機(jī)會,錯誤已經(jīng)鑄成,給她一次撤銷的機(jī)會吧!
“你說什么呢?!”赤潁子眼中的震驚和疑惑已經(jīng)無法掩飾了,“醒醒!你是白懸鵺!你是名震十六國的獵人城第一殺手!你是獵人城的長子!你是最快的刀、最堅定的矛!你怎么可以丟失殺意、丟失獵人的意志呢?那樣,你和卷刃的刀、斷了弦的的弓有什么區(qū)別?
“善見城錨在地上時,一旦失去了威懾,就是匹夫懷璧,隨時面臨著覆滅的危險!獵人城的這二十年平安停泊難道是白來的嗎?不,是總導(dǎo)師大人經(jīng)歷一次次的戰(zhàn)斗,用無數(shù)的傷痕、鮮血和敵人的頭顱換來的。與吐蕃眾的戰(zhàn)斗、高昌王室的刺殺、周的傾軋……百戰(zhàn)百勝,才換來了白鳥落地、寸草不生的箴言,才獲得了不戰(zhàn)而拒敵于門外的威懾。你作為總導(dǎo)師大人的繼承人,這種放棄責(zé)任的行為難道就不覺得愧疚嗎?
“先知神鏡說得還不夠明確嗎?八女族已經(jīng)亡了一次了,真如先知所言,人類的愚蠢只會反復(fù)出現(xiàn),你還要故事里俗套的情節(jié)重演嗎?青女對這姓楊的盲目仁慈,不是跟八女族滅時如出一轍嗎?我都弄不清到底是故事還是預(yù)言了!”
白懸鵺的目光倒是很平靜:“總導(dǎo)師大人早有訓(xùn),不要隨便追從預(yù)言。我認(rèn)為青女應(yīng)當(dāng)保有自己選擇的權(quán)利,而不是由我們強力讓她回歸善見城。你的責(zé)問我無從反駁,可是你捫心自問,你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地判斷,如果不殲滅他,獵人城就會面臨滅亡的危險嗎?赤潁子,你做這樣的決定,沒有自己的私心嗎?”
赤潁子漲紅了臉,慌亂地說:“怎么可能——青女她,她是下一個先知!——白,你就沒有私心嗎?”
白懸鵺道:“不,我有,而且我的私心是雙份的?!?p> 青女茫然地道:“什么?什么下一個先知?”
“不要說!”白懸鵺出聲警告道。
然而傷心、挫敗的赤潁子已經(jīng)抑制不?。骸扒鄡?,你是八女族最后一個女公子,是八女之王神鏡的族弟。善見城若是沒有了先知與記憶全集聯(lián)絡(luò),就會迷航,就不能在時間中跳躍和航行,你注定了是要跟獵人城綁在一起的!就像現(xiàn)在的神鏡姬一樣!”
“不……我不要?!鼻嗯@恐地后退,“我不要成為先知,你們都可以下船,憑什么我……我不要一輩子被鎖在那移動的城池里,一輩子守著白虎璧,在時間中流浪!”
“白虎璧?!——照耀著獵人城永不陷落的白虎神,——最后一塊在你們手中?”楊浚吃驚的聲音。
完了。
想掩藏的,永遠(yuǎn)掩藏不住,牌面徹底崩塌,平攤在眾人眼前。不要毫無準(zhǔn)備地涉入時間的河流,那深淵也在凝望著你。誠如所聞,自然狀態(tài)中人人相互爭斗,誰也不能保證完全地制服誰,殘忍地實現(xiàn)了平等。獵與被獵的形勢瞬間逆轉(zhuǎn)。
攻守之勢異也。
玄梟最先反應(yīng)過來——但是他確實不如楊??欤词褂帽M全力也一樣。青女已經(jīng)被楊浚像拎小雞一樣拎住擋在身前。
“擅殺不擅救,這是你們早就表現(xiàn)出的弱點。來,讓我看看你如何在不傷害到她的前提下刺到我。”
白懸鵺再次在心里怒視了自己。楊浚,他可是從徐溫的層層殺機(jī)下活下來、憑一己之力統(tǒng)一了西洲的武林、從昆侖以八百騎兵穿越數(shù)國、奔襲千里回來的少年睿王,為什么,為什么自己會掉以輕心地認(rèn)為他只是一只待宰羔羊。就因為他從來沒露出爪牙嗎?就因為他從來展現(xiàn)的都是內(nèi)心追求光明的一面嗎?就因為你對獵人城律法自以為是的理解嗎?人和人在殺死對方的能力上是近乎平等的,匹夫之怒也能血濺五步,外邦人在獵人城獲得的平等,暗示著獵人在外邦也沒有特權(quán)。你不是天天將律法諳熟于心嗎?為什么你從來未曾明白還這么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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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人,朱雀璧在哪兒?”
“朱將軍——不可……”
“滾開。”朱瑾粗糙的殺人無數(shù)的手觸到了璧。奇怪,那璧沒有溫度,很難說是冷還是熱,但是,畫面涌入——正是他想看到的!徐知訓(xùn)醉倒在他眼前,頭顱唾手可得。他在思想中向前向后看去,那神璧有靈性一般,按照他想知道的展現(xiàn)給了他——好計謀!好計謀!他在思想中禁不住夸贊自己,這真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嗎?
家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沖進(jìn)來,雙手呈上信箋。朱瑾撕開——正是那神璧展現(xiàn)給他的幻象中的那封淮北節(jié)度使的調(diào)令,和徐知訓(xùn)今夜設(shè)宴送行的請?zhí)?!好,好寶貝!他面露喜色,讓家丁甚為疑惑,將軍竟沒有因為調(diào)令而生氣?“哈,賤人,你不是說我會負(fù)于徐家嗎?——不要告訴徐知訓(xùn)我來過,否則把你那美麗的腦袋扭下來。準(zhǔn)備厚禮、待我去向大公子辭行?!?p> 家宴上,朱瑾謙遜殷勤得讓徐知訓(xùn)吃驚,他還從不知道這梟杰之輩能做到這種程度。朱瑾感恩戴德地說:“明日再到府上告辭,愿能得大公子恩賜一面?!?p> ******
睿王府。
青鶻突好奇地看著雕鏤的闌額和天花下穿梭的奴仆和家丁。七衛(wèi)嚴(yán)整侍奉于堂下,猶如雕塑。雖說忙而不亂,但睿王還真從未公然帶女子回府過。玄靜也面露驚愕,但他沒多說,只是叮囑加強防衛(wèi),靜靜地觀察著青女。
“青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府上沒什么婢女,都是跟隨我闖蕩江湖的舊部,可能不太方便,要委屈你。直到你那些兄長們愿意蒞臨,我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楊浚知道至少有一只鳥跟著他,雖然他不確定是哪一只。
青女有點不明白:“你要跟他們談什么?刺殺徐溫嗎?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幫你往城內(nèi)傳遞消息,只要公開掛在集市上就可以了,這并不是什么難事?!?p> 楊浚話說出來就有些后悔,是啊,談什么呢?叫他們交出白虎璧?癡人說夢啊,就算自己違背道義殺了這個小姑娘,除了將仇怨結(jié)的更深之外有什么其他的作用嗎?刺殺徐溫?不是早就有人告訴他了嗎?你只要公開招標(biāo)就可以了。叫他們放棄攻擊自己?難道自己曾經(jīng)因為這個有過半分的煩憂和畏懼嗎?不是的,不是的,他只是想質(zhì)問那個人而已。
為什么,你不肯站在我這一邊?為什么你不肯提劍也不肯給我解釋?為什么,你既不殺我,也不信任我?
等等,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不過是敵對雙方中的一方和雇傭軍的關(guān)系。他突然意識到了——原來是我希望啊,是我希望你是我的朋友啊,這樣我就可以問出那些無可奉告的對世事運轉(zhuǎn)的疑問,我就可以說出那些被人嘲笑的理想。我們就可以認(rèn)真地談?wù)摫贿@個殘酷卻無聊瑣碎的世道的雞毛蒜皮掩蓋起來的事物的真相,不是以卑鄙和手段取勝,而是探求掩藏在蠻荒背后的規(guī)律。
青女看到他糾結(jié)的表情,試探著小聲說:“謝謝你兩次不殺我,如果真的需要白虎璧才能實現(xiàn)你的理想的話——我,我愿意幫你?!彼嗣阎锌瞻椎墨C殺命牌。
玄靜臉上突然浮現(xiàn)大有深意的笑意:“青姑娘,你怎么讓我們相信你真心幫助公子呢?”
八女族的少女愛上外邦人,這真是俗套的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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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啦!瓦片和木天花碎裂的聲音。玄梟像一只黑色的禿鷹從梁上跳下?!昂?,如履平地?!?p> 青女沒有動,甚至沒有流露出“你們終于來了”的渴望表情。
玄梟突然明白了,冷笑:“呵——八女族愛上外邦人,真是俗套。青女,這可是你自己翻的命牌!就算你不肯殺他,我們也要殺他!”
“不會的,大師兄一定會幫我的。”
“就算大師兄不贊同動手,還有總導(dǎo)師。”玄梟聲音毫無感情地說?!拔业故橇w慕外邦人的王權(quán),可以父死子繼、高度集中。看看我們,四個人倒有三個意見,啰啰嗦嗦,連個結(jié)論都沒法達(dá)成?!?p> “你就知道白懸鵺,大師兄、大師兄?!髅魑也攀浅侵髦樱髅魑也庞凶顖远ǖ墨C人之心!姓楊的名字從來不屬于他,他也不是為你而來!為什么偏我不是頭生的長子!為什么所有的目光和榮譽都在他身上——而且,頭子將死!善見城和世間隔離得太久,制度陳舊,早已被時代拋棄!眾神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眾議制冗長低效,在群雄割據(jù)狼煙并起的時代,孤狼的意志和集中的王權(quán)才是生存之道?!?p> “英雄所言甚是?!贬∧缓筠D(zhuǎn)出玄靜和磷磷的甲兵,弓兵圍住玄梟?!凹热簧賯b你也明了,此時此世唯有王道才是正途,何不棄暗投明,與我們合作?!?p> 玄梟并不驚慌,他嘲諷道:“青女,那姓楊的許了你什么,讓你這么死心塌地。他當(dāng)了皇帝讓你當(dāng)皇后嗎?”
“青姑娘,未嘗不可。公子不也說了么,這府邸,缺少一位女主人?!毙n看透人心地道。
青女目光呆滯。
這句話太準(zhǔn)確了,擊中了少女幻想的核心。她從此不能停止幻想,她如何在那雕鏤的闌額下指揮成群的奴仆,人人都聽從她的指令;華麗的衣飾、精美的膾炙,純金花絲的花鈿、粉色切片的鱸魚,她如何高雅地出席達(dá)官貴人的宴會,在彩色的春箋上歌詩唱和、將誘人的櫻桃塞入繡口;眾人是如何向她行禮,夸贊她的夫婿,叫她“夫人”,不,“王妃”。(楊浚都只是作為一個面目模糊的道具出現(xiàn)在少女虛榮的夢幻里。)
玄梟聽聞此語,大笑起來:“青女,你是因為什么看上了那姓楊的?他衣服上純金的紐扣嗎?他偽王的名號嗎?難不成,是他的卑鄙嗎?”(梟對眾人的判斷失望,覺得自己還比較明智和鑒定,想要當(dāng)獵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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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謝謝你?!卑伺耒R抱著琴,淺淺地彈著。
“為什么突然這么說?!卑讘淫w睫羽猛地抬起,眼中碎光盈動,“我很滿意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鄙耒R看著他,笑了,伸出她白皙而柔荑一樣纖長的手指,輕輕示意:“你有疑惑,可我喜歡你的眼睛,希望它們永遠(yuǎn)保持年少的光彩?!?p> 白懸鵺看著自己的雙手:“祭司大人,我是不是太軟弱?我是不是不夠堅定、不夠有信念?我是不是不該被時間中的幻影迷惑,我們涉過的,根本就不是同一條河流啊。如露如電,如夢如幻。一個人為什么要為一顆露珠而停下腳步?我為什么不能像一把金屬的劍,毫無疑問地履行自己的使命呢?”
神鏡低下頭,像女神俯視萬物一樣俯視著他,道:“對于造物主來說,一顆露珠的壽命和一個獵人的壽命,差別真的有獵人想得那么大嗎?如果你是一把劍,當(dāng)遇到那一天,刀和劍都盡數(shù)折斷、你所知的世界和信仰都轟然崩塌的那一天,你該如何度過呢?像一個蕓蕓眾生一樣柔軟地匍匐在地上吧,像水、像時間一樣蜿蜒地流過吧。你是藥師的王子,藥師的血脈定會經(jīng)你傳下去的。如果有一天你像我一樣被神叩問是否選擇全知,告訴他們你的名字,是藥師神威?!?p> 樓外仆從們傳來一陣喧嘩,小婢跑進(jìn)來道:“神鏡姬大人,都傳遍了呢。今日朱將軍到徐大公子家告辭,在徐家門前站了很久,接過徐家僮私下對朱將軍說:“徐相公今晚在白牡丹妓院,侍者不準(zhǔn)前往?!敝鞂④娬f受不了早晨的饑餓,就回去了。大公子知道后,答應(yīng)去看望朱將軍。將軍現(xiàn)在正大肆具辦,要置酒席招待大公子呢!半個樓的好東西都掏空了,桃氏姬也請去了呢?!?p> “不要跟來?!鄙耒R簡潔地說?!斑@是祭司和王對王子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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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導(dǎo)師,有事先約定的暗號,發(fā)出就意味著先知有危險……”
“青鶻突,你瘋了!”玄梟驚怒而蹦起來,卻見他又癱軟地落于地上,“雷氏兄弟,你們好卑鄙,用毒!”玄靜一揮手,手持長矛的步兵呈環(huán)狀將他壓制在地上:“不要傷他。雷氏兄弟和獵人城也算是故人?!?p> “總導(dǎo)師大人不會有事的……只是需要借,借白虎璧一用。”
“愚蠢的女人,我就該先殺了你!卑鄙的外邦人,你給我出來!”
呲啦——楊浚劃開屏風(fēng),長身邁出。他拄著劍,坐在堂正中,承受著玄梟如刀的仇恨和青女顫抖的眼神。“公子,你可以交給屬下的?!毙o勸道?!安?,這個時候我必須在場,沒有只會逃避責(zé)任的主上。”
“楊公子,你不會傷害總導(dǎo)師大人的對嗎?還有大師兄他們——畢竟他們也沒有傷害你?!?p> 楊浚眼睛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后他臉上浮現(xiàn)了一個笑,眼里沒有光的笑容:“是的,我保證?!?p> ******
朱瑾有乘坐的名馬,冬天用錦帳罩著它,夏天用羅帳護(hù)著它。又有愛妓桃氏,是絕色美人,長于歌舞。當(dāng)徐知訓(xùn)來到后,朱瑾捧杯為他祝壽,先將名馬奉送給他,徐知訓(xùn)大喜說:“相公外出鎮(zhèn)守,與我暫時相別,離情別恨可以心知,愿在此盡情一樂!”朱瑾于是請徐知訓(xùn)來到中堂,叫來桃氏陪酒。
徐知訓(xùn)醉了,那顆誘人的頭顱癱軟地展現(xiàn)在朱瑾面前。
如同預(yù)知所見,那顆頭被他完美地切了下來。雙神璧在手,洋洋得意?!鞍涯桥藥蟻恚 ?p> “不必了,”神鏡盈盈走出,瑟瑟的寶石和鴿血石的鑲嵌在她頭上組成了光暈的花環(huán),讓她越發(fā)容光煥發(fā),如同曙光女神降臨。
“怎么樣?到底是誰折在了誰的手中?還不是我取得勝利?!”朱瑾得意地用粗糙的手握住神鏡姬的下巴,一用力就可以捏碎。
神鏡卻露出嘲諷的笑:“你為什么不去觸碰一下朱雀璧,看看未來?”
朱瑾伸出手去,臉上的神色卻由勝利的漲紅變城憤怒的紫、殺意的黑,直至絕望的青白,那些本該由自己心腹部下把守占領(lǐng)的城門、要塞,都是徐知訓(xùn)的部眾!“賤人,膽敢騙我!”
神鏡笑道:“你也以為我說的是楊行密?你們外邦人真是好笑,自己做了什么難道也不記得了么?泰寧齊氏,冒領(lǐng)了外邦人的姓,是八女的后裔。你搶得青龍璧,卻害怕八女后人的報復(fù),在投降新主時呈獻(xiàn)給楊行密,并提醒楊浚去陵寢取回,以為可以將仇恨轉(zhuǎn)嫁到他的子孫頭上。你以為把八女一族男丁屠盡了,卻不知,八女王座乃是母傳,八女的記憶也代代相傳,我會永遠(yuǎn)從族人垂死的詛咒中記得你的臉!你的一生也算是梟雄了,但我是八女的王,定要代行神的權(quán)柄,為族人討回最古老的公義,乃是血親復(fù)仇,就是以血還血、以眼還眼!”
“賤人,老子難道會讓你活過今天嗎?”
“夠了,我盡了我的責(zé)任,也該從他人記憶的地獄烈焰中獲得安息了。”神鏡天鵝一般的頭顱折斷了。
朱瑾將徐知訓(xùn)的頭顱示以吳王楊隆演,吳王畏懼地道:“這不是孤應(yīng)當(dāng)看到的?!蓖丝s了。
他帶著部眾,瘋狂地城衙沖去,飛箭流矢阻擋了他們,來回幾次。他一個人翻越城墻,獨自砍殺著蜂蟻般簇?fù)砩蟻淼臄橙?。他摔斷了腳,找不到馬匹,望著天空,回想起背叛齊氏的那天和對陣朱友恭殺死堂兄的那天,想著若不是有那賤人的慫恿,對徐知訓(xùn)的侮辱沒有沖冠一怒而是唾面自干,會不會活得壽終正寢。沒有答案。
最終,他用砍斷神鏡脖子的刀也砍下了自己的頭顱。
八女族自此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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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如血。
白懸鵺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好像有人給了他一刀。他支持著沒有摔倒,像一只喝醉的貓一樣手腳并用攀上屋頂,天上突然一陣鴿哨鳴動,然后是極光一樣緩緩飄下的千里火。
這是獵人有重要通知的信號:
“赤潁子!玄梟!快,快,給城主發(fā)信息,不管她愿不愿意,我們這就帶先知大人返回,隨時準(zhǔn)備起航,準(zhǔn)備逃跑……”
他跌跌撞撞地攀上城樓——城防已經(jīng)亂了,守兵亂哄哄跑來跑去,有戰(zhàn)斗的痕跡。血跡、尸體和丟棄的盔甲和頭顱,從朱瑾府里往城外延伸。他沿城墻狂奔起來,終于找到了血腥味的來源,是朱瑾丟棄了頭顱的尸體。
“徐知訓(xùn)動手了?”他心中驚異,卻迎頭看見長矛上挑著的徐知訓(xùn)的頭顱。和失魂落魄的赤潁子?!俺酀}子!不是讓你跟著先知大人的嗎?!”
“善見城沒辦法啟航了?!背酀}子雙手抱著的,是獵人城的先知、善見城時間中的領(lǐng)航員,八女神鏡的頭顱。
一種野獸般的直覺,是的,就像玄梟說的,他一直都不是最堅定的、最具有獵人意志的,但那鳥兒和走獸一般,能聽到大地的異動,能靠后腦勺感知到危險的本能般的直覺。
“赤潁子,通知所有獵人,全員離開廣陵、離開吳國境內(nèi),全員回防!善見城有危險!”
信鴿從善見城飛過七天傳到廣陵的信息:
“白鴉離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