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富與仁（二）

　　張得財指了指高大的堂屋，向王耀武問道：“軍爺，你看小人這家境算是如何？”

　　王耀武道：“張員外宅院修建氣派，想來家境定是殷實的緊?！?p>　　張得財苦笑道：“同外面那些鄉(xiāng)親們比，我自然是富裕的很，可是這種菜肴。”說著他點了點桌上的燉雞道，“除了過年時吃過一次，我全家老小也小半年沒見過多少葷腥了?！?p>　　王耀武動容道：“哦？那今日張員外何必如此破費，我只是行軍路過，能討點茶水就足矣了。”

　　張得財?shù)溃骸安慌萝姞斈阈υ?，我這頓請你吃酒，實則是為了打探消息的?！?p>　　王耀武沉聲問道：“打探何消息？”

　　張得財嘆了口氣，說道：“打探一下軍爺是不是要來征錢征糧的?！?p>　　王耀武愣了片刻，要說征錢征糧，他在臨清實在沒少向當(dāng)?shù)馗粦糸_過口，今天能坐倒張得財家中吃酒，其實也是看到外面百姓可憐，想讓張得財拿點糧食出來分一分，實則與征收無異。

　　王耀武想了想，說道：“不瞞張員外說，方才在莊外碰到一個胖和尚和一個小沙彌，兩人拿了五十兩銀子的香火錢，說是村中張善人施舍來修廟用的。這張善人可否就是張員外你了？”

　　張得財點點頭道：“是我不假?！?p>　　王耀武道：“張員外既然日子過得清苦，怎又能如此豪爽，一次掏出五十兩銀子的供奉？”

　　張得財嘿嘿冷笑，說道：“這哪里是我施舍，這分明是來搶的?！?p>　　王耀武不明就里，問道：“他們只是出家人，又如何能搶了張員外你？”

　　張得財?shù)溃骸斑@二人拿著縣太爺?shù)氖衷?，說是奉旨勸捐，我一個土老財又哪敢違拗父母官的指令，只好破財免災(zāi)了。”

　　王耀武有些震驚，忙問道：“奉旨勸捐？哪里有過這道旨意了！”

　　張得財?shù)溃骸坝袥]有旨意我也不知，但銀子實實在在是要拿的。方才軍爺你說到百姓生計，朝廷確實給咱們減了六成的賦稅，又調(diào)來糧食賑災(zāi)，照理說吃口粗茶淡飯還是能夠的。但皇上這頭的免了，佛爺那頭的卻免不了，一出一進之下，照樣吃了今天就沒有明天?！?p>　　王耀武問道：“這又是為何？”

　　張得財扳著指頭說道：“軍爺，我給你算一算。就拿這小張莊來說，共有田地三千五百余畝，小人我祖輩積累，傳到我手中有一千余畝，占了全莊田地的三成不到。另外村民手中零零散散有五百畝上下，這兩廂加起來，也沒有總田地的一半。剩下兩千畝，就都歸西面二十里處的黃臺寺所有了?！?p>　　“軍爺你是知道的，廟產(chǎn)無需納賦，這小張莊千余百姓的捐稅，就全要出在那一千五百畝田地上。小人家中田產(chǎn)多些還好說，百姓們靠天吃飯，遇到豐年，自己田地的產(chǎn)出堪堪能夠朝廷征繳，遇到災(zāi)年，那就兩眼一瞪，沒得辦法了?！?p>　　王耀武早知寺廟兼并土地嚴(yán)重，卻沒想到這小張莊已嚴(yán)重到了這種地步，廟產(chǎn)竟占了全部田地的一半還要多。他止不住心中有些激動，緩緩?fù)铝丝跉獠诺溃骸凹仁侨绱?，那百姓如何維生？”

　　張得財?shù)溃骸白约姨锏啬鼙Ｗ』始Z，剩下的就要向廟里租種了。這村中百姓，除去我家的佃農(nóng)外，家家戶戶都種著廟里的田，也就要給廟里交租。去年大災(zāi)，朝廷雖減了六成賦稅，但剩下四城也足夠把自家田地的產(chǎn)出搬空了。大家伙本指望著賑災(zāi)糧活命，可廟里又說今年要擴建佛堂、重塑金身，租種廟產(chǎn)田地的租金那是一分都不能少的。鄉(xiāng)親們左手拿到賑災(zāi)糧，右手便給大和尚們交了租子，這一來一去，反倒是白白給佛爺運了趟差使?！?p>　　王耀武聽得意氣難平，提高了聲音道：“糧食都給了廟里，百姓們又怎么活命??？”

　　張得財?shù)溃骸澳且埠棉k，誰家沒有飯吃還可以向佛爺借糧借錢，只不過要加些利息罷了。大家伙上午背著一石賑災(zāi)糧給廟里交租，下午再背回來九斗，扣下的一斗便算是利錢。只是明年還債時，仍要還足這一石之?dāng)?shù)?！?p>　　王耀武聽到此處，重重一拍桌子，怒聲道：“豈有此理，朝廷的錢糧就白白養(yǎng)肥了這群人不成？”

　　張得財被嚇了一跳，看著王耀武卻不敢再說下去。王耀武發(fā)現(xiàn)自己失態(tài)，正想告慰兩句，卻聽門外傳來喧嘩之聲，似是兩名百夫長攔住了什么人。王耀武便問道：“出什么事了？”

　　一名百夫長進門說道：“將軍，有個老農(nóng)要見張員外，說是想借點糧食。”

　　王耀武看了看張得財，張得財皺起一張臉，唉聲嘆氣的道：“借糧借糧，天天來借糧，我老張都要被你們借空了?！边呎f邊向王耀武告了聲罪，說道，“軍爺，我出去看一下?！?p>　　王耀武點點頭道：“我同你出去?！?p>　　兩人便起身來到門外，只見一個頭發(fā)灰白的老漢唯唯諾諾的站在屋前，身上背著個滿是補丁的麻布口袋，正眼巴巴向屋內(nèi)張望。見張得財出來，這老漢像是看到了救星，想上前卻又不敢邁步，仍是站在原地說道：“張員外，你可是出來了?！?p>　　張得財虎著張臉道：“你又要借糧？”

　　老漢凄聲道：“我家中半月沒見過一顆糧食了，吃野菜吃的我那老婆子兩腿發(fā)腫，眼睛都看不見了，只怕是沒有幾天日子好活。我只求張員外再借我個一升半斗，讓我家老婆子臨走前能再吃上頓飽飯。”

　　張得財連連跺腳道：“真他娘的見鬼，你們家家餓死人，都要我來管么。再這么管下去，我老張就先餓死了?！比绱舜蠛粜〗械牧R了一陣，最后卻仍是嘆了口氣，對那老漢說道：“去去去，到后院去找蓮姐兒她娘，讓她給你裝半斗糧食，可記得打好借據(jù)，到時跟你以前借的一并還清?！?p>　　老漢聽了這話，眼淚都要落下來了，千恩萬謝一番，才背著那口破破爛爛的口袋去了后院。王耀武看在眼中，覺得張得財矮胖的身軀都變得高大不少。

　　張得財處理完老漢，便邀請王耀武回屋中繼續(xù)吃酒，王耀武卻拱了拱手道：“張員外，今日有緣相見，王某受益匪淺。我有緊要軍務(wù)在身，今天就暫且別過，他日有暇定當(dāng)專程拜訪。”

　　張得財見狀也就不再挽留，又將王耀武三人送回到了村口。村民們得了王耀武分的干糧，都已轉(zhuǎn)回家去。此時一眾官兵也用飯完畢，又從張得財家丁處補充好清水，只等王耀武幾人歸來。

　　王耀武便向張得財拱手拜別，下令點清人員，再度踏上了回轉(zhuǎn)臨清的路途。只是在這小張莊的所見所聞，卻讓他心中多裝了一件事情，王耀武思前想后，決定還是要同李牧稟報才好。王富和趙濟方見他一路沉思，沒有了上午時的興致，也都不敢開口打擾，只是默默跟在后面，向著臨清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