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七巧節(jié)
為了誠心撮合姐姐和黃大公子,五小姐帶著針線很好的燦兒一組,黃靈川眼明心亮手又穩(wěn),與燦兒可以打個平手,三小姐比五小姐針線要好一些,五小姐玩兒兩局就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了,是以要她的丫鬟也加入戰(zhàn)隊,黃靈川則是暗示被迫加入戰(zhàn)隊的有為偷偷放水,五小姐才在撮合姐姐的歷程中稍稍有了些不錯的戰(zhàn)績。
不過到了溶蠟鑄燈,捏些個可愛的小鴨子和小蓮蓬的時候,黃靈川他們這樣的糙漢子就完全沒了市場。
起初以為還可以幫忙燒燒火,舉個熔爐,可當(dāng)匣子打開,小碳爐子被送來,黃靈川都蒙了……
這也太可愛了吧?
每一樣?xùn)|西都是那樣的小巧,無論是熔爐還是模具,看著姑娘們按部就班嬉嬉笑笑地,黃靈川心里有了一片深思,細(xì)想下去,又是一片冰涼。
五小姐蹦蹦跳跳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三小姐低頭微笑,呵著被蠟油燙到的手指,讓他為之心疼,又覺得自己好像離她很遙遠(yuǎn)。
玩著玩著,鬧著鬧著,氣氛好像突然就不對了。
桌上托盤兒里滿是姑娘們捏面人兒似的做的蠟燭花兒,擺的整整齊齊的,方才斗巧時候用的花針和絲線也整整齊齊的在那里擺著,三小姐還是含著笑,五小姐卻好像是不舒服似的,跟姐姐和黃大公子告了假,帶著丫鬟就回屋去了。
這下子,院子里就只剩下了黃靈川同三小姐、有為同玲瓏還有燦兒。
三小姐從午飯后就一直帶著微笑,起初的時候黃靈川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看來總覺得她氣息奄奄的,不像是快樂,又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這個,本來想晚上送你的……”
四顧無言,黃靈川本不擅長哄女孩子,何況是這樣不知道因為什么不開心的姑娘。
除了送上一顆真心,實在是沒什么說的。
三小姐回頭看了看黃靈川,又看了看他遞過來的東西。
這是一支簪子,看起來金燦燦的,可是仔細(xì)看著細(xì)節(jié),又不像是新東西。
三小姐瞅著,像是在思索什么,無動于衷。
黃靈川看著她,她一動不動的樣子,他有些急了,一把拉過三小姐的手,把這簪子塞進(jìn)去,握著她的手深情地說:“這是先帝賞賜我外祖母的,她傳給了我母親做嫁妝,我今日要你拿著,安心等著,做我黃靈川的妻子!”
這番話像是一個猝不及防的炸雷,炸裂在三小姐的耳邊,也震撼了她的心。
出乎意料的是,三小姐明明很是動容,卻反手把這簪子塞回去了黃靈川的手心。
她望著黃靈川,一字一頓:“這不合規(guī)矩?!?p> 黃靈川握著那簪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反而是不遠(yuǎn)處的有為,嘆了口氣,坐了下去。
玲瓏瞥了一眼有為,一臉的不樂意。
燦兒悄悄的問玲瓏,小姐不接這禮物最是正常的,也沒錯。只是這兩個,這主仆倆怎么著了?
玲瓏白了一眼有為,教育燦兒,說:“小姐自然是沒錯的,只是從來也沒有邊疆戰(zhàn)事失利,反而兵部尚書升官的道理?!?p> 燦兒其實不是很明白,不過看玲瓏那一臉不平,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不對的,回頭看了一眼,三小姐好像很是不開心,已經(jīng)自己往臨時住的屋子走去了。
燦兒趕緊拽了拽玲瓏的衣袖,追上去伺候了。
看得出來,三小姐很是不開心,黃靈川站在那里就連追都沒有追。
他知道,她心門上有一把他解不開的鎖,即使站在門前也是沒什么用的。
只是那鑰匙會是什么呢?
這時候有為走了過來,他大約已經(jīng)知道他家大公子想要的鑰匙是什么了,湊到黃靈川身邊,悄悄說道:“方才玲瓏說了句話,她說,從來也沒有前線戰(zhàn)敗,兵部尚書升官的……”
只這一句話,黃靈川什么都明白了。
今兒,她一定是受了委屈了。
“去慕容夫人那里?!秉S靈川說著,已經(jīng)邁步出門去了。
這個時間,黎夫人在慕容夫人那里,孔小姐也一定在那里,她知道的事情一定不少。
孔小姐確實跟著黎大少爺在慕容夫人這里,只是沒有想到,孔夫人和孔二小姐也在。
如此一來,唯有三小姐沒侍奉陪坐在側(cè),就很尷尬了。
黃靈川照舊做著謙遜后輩的模樣,為著遮掩他和三小姐的事兒,只好推說是戶部衙門有公務(wù),要黎兄一同說話。
黎大少爺跟著出來,也知道不會是公務(wù),聽他說起自家妹妹不高興了,就叫隨身的小廝重新進(jìn)去,說請孔小姐一個人去陪陪三小姐,單獨把孔小姐叫了出來。
孔小姐自然是個心明眼亮的姑娘,一出門兒來瞅見花蔭下站著兩個爺們兒,就知道是個借口,退開侍女走上前來,不等他們問,開口就說——
“若是問起三妹妹的事兒,我都曉得。四妹妹扮豬吃老虎,我家二妹妹也不是善類,席間多有攀蔑。這世上對女子的約束本就多,若是大公子有意,倒不如在這些事兒上用用心思。我聽大少爺說,今晚三妹妹會有個好彩頭,其實就我看來,倒是不必了。若是有機(jī)會,不如把話說開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這樣的事,可不要在我們周遭出現(xiàn)才是?!?p> 孔小姐一番話極是響快卻也極力婉轉(zhuǎn),說得黃靈川只覺得句句刺心,皺著眉,沒有一句話。
黎大少爺?shù)故怯X得自己這個準(zhǔn)新婦實在是個有眼界有境界的人,再看她,更是覺得欣賞。
孔小姐回望了一下他,笑了一下,說:“其實,千金不若一諾,救世不若愛人。三妹妹還小,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路,不是自己見過、經(jīng)過、走過,終究是沒法處的。”
黎大少爺報以微笑,盡力地想要給她一個足夠可以依靠的微笑。
他看著今日的好友黃靈川,再看著這個可以站在過來人的彼岸給黃靈川開解心結(jié)的未婚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明白初與黃靈川交心的時候,黃靈川勸他的要積極一些,不然只怕她會在娘家受苦。
真是苦了她了。
想來今日里三妹妹受的種種,當(dāng)日她也是一寸寸地受過的。
兩個爺們兒正在各自想事,孔小姐倒是繼續(xù)說話:“爺們兒們做事,也不該把事頭兒做在今天。我旁觀者清,三妹妹也不是傻子。那縣令少爺?shù)氖聝?,分明是郎君們的事,很不該拿到?nèi)宅來。縱使要做什么,也該避諱著些,旁人家尚且投鼠忌器,你們可要三妹妹怎么想?罷了罷了,叫我一聲姐姐,也不是她親姐姐,哪里用得了我討人嫌!”
孔小姐自知失言,行禮退下,叫上貼身侍女,往三小姐在的院子里去了。
黎大少爺和黃靈川相視一嘆。
今日這事確實是他們早早做的局,雖然不是定在今日,事發(fā)突然,也是發(fā)現(xiàn)就來不及了的。
因著那人對三小姐不敬,才索性下手了的。
本以為能英雄救美,討個好兒,誰想得到……
今兒黃靈川吃了個教訓(xùn)——往后萬事,但是同三小姐有關(guān)的,萬萬不可輕易用那“順便”二字。
孔小姐倒確實是個妙人兒,只進(jìn)去那屋子里同三小姐聊了一會兒,外間兒屋就聽見里面三小姐同她說笑起來了。
也是孔小姐陪著,晚飯時候才看見三小姐臉上有了些笑模樣。
晚飯之后,就是各家少爺小姐準(zhǔn)備上街玩耍的時間了。
平日里沒法出門兒的閨秀們都盼著這天,有定親的未婚夫的姑娘們都可以戴上面具同愛人去逛花市、放河燈、去投許愿牌。
三小姐、孔小姐都帶著面具走了,留下黎夫人同戴著帷帽的四小姐和五小姐拿著哥哥們送的花燈慢慢逛著。
五小姐之前玩鬧,也讓隨身的媽媽同她講價買些玩意兒。
四小姐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她沒有看別人,她一直在看胡大小姐,她沒有同正大人訂婚,也就不需要戴面具,明明是貴家之女,這樣鬧市里,她就那樣一身紅衣的笑意歡暢。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啊。
她想要活的耀眼,想要被捧在手心里,想要一個足夠優(yōu)秀的人可堪匹配。
這一夜里,華燈初上到燈火闌珊,她見到了很多人,聽到了很多傳聞,她覺得自己好像愛上了一個人。
可是那個人對于她來說,真是太遙遠(yuǎn)了啊。
求之不得……
大約是七苦中最苦的了吧?
當(dāng)晚回去已經(jīng)不早了,不過也只是相對來說不早了,三小姐進(jìn)了臥房的門先是退了外衫子,又拔了簪環(huán),一身輕松后才坐到妝臺前頭,望著自己手腕上的這一只鐲子,好好的退了下來,收進(jìn)了妝匣里。
那鐲子旁邊放著的是那個最近略顯得寬大的鐲子,當(dāng)日里十分喜歡的鐲子,如今戴著都松了,三小姐把那個鐲子取過來戴上,一遍一遍的取下,又戴回去,到此時才曉得,原來,脫玉鐲,問東風(fēng),候歸雁,折柳枝,全然都是相思。
從前不懂的,現(xiàn)在竟然都懂了。
她承認(rèn),她是愛了他,也是因為這個,一雙眼里,越發(fā)的揉不得沙。
她怕她只是一個工具,怕她當(dāng)初點頭許諾來的,到頭只落得一個所托非人。
她回憶起剛剛他用臂膀和懷抱護(hù)著她,怕被人擠著傷了;回憶起剛剛她路過一個小攤子,多看了現(xiàn)在桌子上的這個鐲子一眼;回憶起來他們一起站在橋下的河邊,他看著她放下一只花燈,輕輕的問她,這一次,終于有愿望了嗎?
是了,這次,她終于有了愿望,她的愿望很卑微,卑微到不敢說出口。
那時候她聽到不知道哪里傳來了胡大小姐的笑聲,還有她的說話聲,她說:“我胡家軍的兒女,這一生只圖個江山安穩(wěn)、四海升平!這家國天下都好了,我想要什么要不得!”
三小姐不知道有多少人聽到了她的這番話,她知道自己是被胡大小姐的話洗腦了。
她也是從這一夜開始相信“江山安穩(wěn)、四海升平”,相信“家國天下都好了,要什么都要得”。
這一夜,三小姐幾乎沒怎么睡,她熬了一夜,繡了一塊帕子,上面也沒有更多的東西,只是幾行小字——
我胡家軍的兒女,這一生只圖個江山安穩(wěn)、四海升平!這家國天下都好了!
最后那一句她沒敢繡,怕給胡府惹麻煩。折好了一收,趁早派人和一些禮物送去虎將軍府上,請胡大小姐親啟。
昨天的事兒不好看,黎夫人也是私下謝過胡大小姐,沒法高調(diào)送禮感謝,三小姐送的這塊帕子,與其說感謝胡小姐為她撐腰說話,不如說是為著她自己的一片私心,為著胡大小姐說的那種國泰民安。
胡大小姐收到禮物的時候正是在演武場,只有自己還沒有官爵封號的胡小公子因為從沒收過這樣斯文的禮物,偷偷拆開了自家姐姐的。
那禮物若是別的東西都是尋常,只有一個漂亮匣子里的一塊繡帕,上面繡著的字,舒朗豪爽的意境,他頓時甚是喜歡,竟然這樣不顧頭尾的拿出去給哥哥們看。
等到胡大小姐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這東西已經(jīng)在演武場上傳了半天了,滿場院子的大老爺們兒們都看過摸過嗅過了。不僅如此,就連胡夫人都被驚動了。
當(dāng)胡大人和夫人知道這是自家小兒子偷拆姐姐的包裹,拿著官眷小姐的繡帕滿世界招搖,先是叫來小兒子,當(dāng)眾打了四十軍棍,罰他不該偷拆官員信件包裹,夫人又趕緊召集府上的繡娘仆婦,按照這繡帕的尺寸內(nèi)容繡一批類似的帕子,從上至下,盡可能快的做到人手一條。
至于絲帕的來由,只說是黎府三小姐同胡府大小姐相交甚好,知道她針線很好,特特求她繡個樣子來,以做勞軍之用。
為此胡大少爺還替自己的父親給御史臺送了消息說了此事,以至于到后來,就連陛下聽了都點頭稱贊。
至此,一場風(fēng)波算是平于無形了。
只是這個消息雖然沒成什么鬧劇,卻也在朝野之間有了震蕩。
七月初八一早的繡帕風(fēng)波,七月初九傍晚,宮里就傳來旨意,皇后召黎氏第三女進(jìn)內(nèi),時間是七月初十的茶宴,說是商量宮里宮外的盂蘭盆會,時間都定好了。
這個旨意來的蹊蹺,就連命婦同進(jìn)四個字都沒有,也就意味著,黎老太太是不能進(jìn)宮陪伴的。
全家接旨之后,一起去到了老太太院里商議,這時候?qū)m門已經(jīng)下鑰了,再去打探消息也是來不及了,老太太也就只有重新再細(xì)細(xì)說了宮里的規(guī)矩,叮囑她不得妄議朝政,不得說些個疑似朋黨的言論,然后就叫都散了,讓孩子早些休息,明天還有的忙。
三小姐回去自己屋里只交待了明天一早要穿的青春可愛一些,準(zhǔn)備起來,就轉(zhuǎn)身去柜子里找些常日里不太看的史書來。
祖母交待不可以論政,那就要再鞏固一下哪些是不可擅自提起的。
一時之間,屋里屋外伺候的所有侍女都被清理了個干凈,三小姐看著手中的書籍,心里說不出的壓抑。
就在這時候,外面好像起風(fēng)了,撲撲的聲音傳進(jìn)來。
是下雨了嗎?
聽見了雨聲,三小姐反而心靜了下來。
她這個位份的人,本來應(yīng)該這輩子都沒有命爬進(jìn)宮城的。
這樣的一道懿旨,實在是讓人很難理解。
如果是文字落下,還好有些區(qū)別,內(nèi)官匆匆而來,一句口喻。
沒頭沒尾。
嘆息一聲,三小姐起身來把書本都放好,聽見她走動的聲音,坐在門根兒下的玲瓏聽見了,趕緊問小姐怕不怕。
此時,天空中已經(jīng)隱隱有了雷聲。
三小姐打開門對玲瓏笑了笑,說她已經(jīng)不怕雷雨了。
明天要進(jìn)宮參見,都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