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笑里藏刀
也是同一天夜里,消息被悄悄地送去了黎府,給黎府的一個說法。
這件事的處理上,之所以雷厲風行、果決異常,大半的原因是怕一段姻緣結(jié)下仇怨,那才是最大的不值得。
前一天被長樂王府送來的那個女子,被單獨關押了一夜,轉(zhuǎn)天起來一大早,紅日初升,坊門初開,京兆尹大人升堂問案。
衙役帶著一個女子上堂來,府尹大人只簡單詢問幾句,叫從實招來。
那女子便開始當堂頓首哭泣,起因是因為大公子勤儉不驕,遣散了身邊的多余侍女,哭訴著承認自己如何被錢貨迷了心竅。
她又說了如何在被王府厚贈還鄉(xiāng)之后貪圖驕奢淫逸敗光了錢財,又如何偷了人家的孩兒抱著來了王府企圖混淆視聽重進此門。
就連當初偷孩子的時候的門戶姓名都說得一清二楚,讓人哪怕是懷疑,都沒得懷疑。
京兆府的正堂大門敞開著,任憑眾人圍觀,又選在了一早的時候,不會造成一種滿天下都來瞧熱鬧的局面。
這場堂審并沒有拖泥帶水的,立審立判,回監(jiān)收押,從頭到尾那女子都在誠心哭求寬恕,讓許多圍觀的人唏噓不已。
這一大清早就能來圍觀的,要么是住在左近,又十分閑散的人,或是住的不遠,一大早來這附近辦事的人。
總之,這個時辰能來湊熱鬧的,磨牙閑聊到處說道的能力也絕對是一流的。
是以這些關于長樂王府的消息又很快地灑滿了這座城里。
消息傳到黎府的時候,黎夫人才從老夫人院子里請安出來,聽見了消息,又跟著傳信的人一同回去了老夫人廳里。
三小姐去黎夫人院里等著請安等了許久,倒是把傳信兒的人等來了,跟著來人,一同去老夫人廳上聽黎夫人說話。
老夫人的意思是,既然這事兒已經(jīng)有了說法,黎府的姑娘就不好再縮頭縮尾地不見人了。
趁著八月秋高,哪怕是國喪期間,不許歡宴,但是親朋故舊之間,也不好就關起門庭來、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黎夫人也該各府之間送些禮物,打發(fā)人去走走,好叫人知道雖然前日里咱們府上事多,現(xiàn)在終于也消停了。
主意一旦拿定,黎夫人在官宦眷屬之間的交往應酬的手段是絕佳的,很快,黎府的夫人小姐開始成為了京城中許多大戶人家后的座上賓。
這其中有許多是從前就沾親帶故的人家,也有許多是因為與黃靈川是新君倚重之人,想趁著還沒結(jié)親,提前籠絡著關系,這才下了帖子請的。
新朝便有新貴,皇帝是希望自己的心腹與老臣門閥能和睦交流的,各個府邸之間的來往大多都是用花卉游園作為由頭,但是戶外活動難免會勞動車馬,鋪張?zhí)^便是打了清心寡欲守孝新君的臉,有僭越之嫌。
不過好在漸漸地,各家也摸到了點兒門路,交流品香論道來做由頭是極好的。
大廈雅舍廊下,院子門關好了,香煙裊裊的,既幽靜又雅致,最重要的是,這樣的雅集,又不斗恨,誰會拿出那一滴萬金的香油來燒?自然是儉省又祥和的。
香煙繚繞中熏得眼紅紅的,順道還能論一論高遠,緬懷一下故人,做做純孝樣子借以效仿今上的襟懷。
做茶的道理也差不多,但是孝親這個主題就不容易扣了,然而又可以借著這個由頭,叫姑娘們一起談詩論詞,可以互相了解些涵養(yǎng)與品性之類的。
如此說來,相較往年的大宴賓客,既可不費錢,又可以多加交往,何樂不為?于各家的主母娘子來說,借以相看在室女子這方面也是極好的。
爺們兒們在前朝替皇上奔波拼命,便由家中的婦孺?zhèn)儽M力扛起社交重任,雖然新君的那27天的孝期到八月二十一才算是暫時破封,但是各家早就已經(jīng)私下里做了籌備,只等到了日子,新君去太廟祭了天地,才敢明著張羅起來。
女賓獨宴往往是品頭論足,風評一邊倒的大好機會。
有些夫人小姐需要自持身份,自然有些人根本就不需要這種虛與委蛇來維護身份,譬如虎將軍的貴女大小姐。
胡大小姐看似懶得理會這些脂粉釵環(huán)的彎彎繞,卻很喜歡品評這些,孔家的小姐自來都是京中貴女中風雅事兒中的翹楚。
如此一來,只要是黎府慕容府做宴席,有她們在時三小姐都會主動湊個場子,把這兩位往一桌兒上聚聚。
再加上慕容府里要好的表姐妹,捎上自家小五妹妹,大家在一起總是能歡快融洽。
也因為這個小團體常常在各家歡宴上都湊在一起,讓許多同這幾府不太熟悉的人家也注意到了她們,口耳相傳著,三小姐她們也漸漸地認得了許多各自的親戚,得了些閨門的贊譽。
這世上人和人之間的名聲,總是要有些消長的。
等黎夫人帶著三小姐在人前得了臉之后,人們心中的三小姐越是閨訓嚴謹,從前里長樂王府的夫人是如何不給三小姐好臉色瞧的,如今看來就越覺得矯情,那橫豎瞧不上三小姐的便宜準婆婆,形象和口碑就漸漸地岌岌可危起來了。
于是,長樂王府的王妃和世子的社會性死亡進程逐漸加快。
八月三十這一日。
三小姐同姐妹幾個又聚首在了一個文官娘子的賞花宴上了,作為全京城里唯一一家擁有先皇御賜的名品紅菊“忠肝義膽”的人家,她家若不擺花宴會,誰家又敢先露頭?
這邊幾個姑娘正分享著一壺花釀,突然有個丫鬟從遠處回廊下急匆匆的走過來了。
是胡大小姐的親信。
她長日里跟著大小姐在軍營中行走,是娘子軍里的急先鋒,近來也是軍中無事,大小姐又常常與正大人來往,才換了丫鬟服色跟著胡大小姐穿堂過屋地走動。
雖然穿戴著嬌柔,做事還是那樣的風風火火。
“大小姐,那邊,鬧起來了?!?p> 目光所至之處瞧不真切,只是花墻那頭,側(cè)耳細聽,確實有些爭執(zhí)之聲。
“是誰家鬧事?”胡大小姐低聲問著。
“是北新侯爺家,朝廷恩養(yǎng)的老嬤嬤——平安郡夫人,和長樂王府的侍女爭執(zhí)起來了?!笔膛卮鹫f。
“別是那個當初跟著老北新侯爺在北境戰(zhàn)線上搶救傷員,馴烈馬、威震塞外的那位嬤嬤?。俊甭犞@個稱呼,慕容府的一個丫鬟在一邊悄悄接口說道。
“滿天下,有誥命的老奴,除了她還有誰?”胡府的侍女肯定了她的回答。
小五聽著,卻不免心直口快,沒留神就溜了一句嘴問:“長樂王妃近來都不怎么出門了?怎么又出來走動了?”
各家姑娘都好像存著這個疑惑,胡大小姐日日混在人堆兒里,消息自然靈通些。
“聽說是世子爺在外面闖禍了,梳籠了一個娼妓,壞了名聲,得趕緊找個姑娘娶回去叫世子收心?想來早年間里大約也相看過,只是現(xiàn)在情隨事遷,門第更迭,她只怕錯過了,也未可知?。 ?p> 如今王妃這個名聲,投帖上哪家的門也是不容易的,難為這王妃那樣寶貝她的世子爺,還得費盡心機出來相看。
都是知己朋友姐妹,姑娘們本來不避諱,說完了又后知后覺,畢竟這還有個三小姐,若是不出意外,如今這個夫人往后是要給三小姐做正頭婆婆的。
“這事,三妹妹該知道些吧?”孔大小姐聽著這些人說話,神情漸漸擔憂了起來。又細心叮囑著她說:“這樣的丑事,說出來也是要被笑話的,三小姐可是要仔細著人言可畏,大家也不要宣之于口,慎重些。”
絮絮言語之間,多的是姑娘們之間的低眉掩口,指尖的顏色映襯著口脂,你身上的脂粉香染上了我熏香的味道。
她們這邊竊竊私語良久,那邊也漸漸地聲音寥落了些。
孔大小姐看出三小姐的意思是想過去,不等她走過去,就趕緊出言阻止。
從道理上來說,她不去才是對的,可是對于復仇大計來說,她必須去。
“她這樣丟人,我在這里不論如何都是尷尬的,與其被人家指指點點地,不如殺將出去,對不對?”三小姐知道孔大小姐這邊她是說不通的,反而直接去問胡大小姐的意思。
胡大小姐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別說是個便宜婆婆,就是敵國的娘娘她也沒給過好臉色,左近已經(jīng)有了許多人望著三小姐這邊在議論了,她不能替三小姐震懾,卻可以替三小姐撐腰,支持她去搏一搏。
這事第一次,三小姐主動走去長樂王妃面前。
但是這樣的光景下,兩個人的見面是極其尷尬的。
三小姐走近她,端端正正的行禮,對著王妃身上的服飾與頭上的華勝與腰間的禁步。
王妃環(huán)視四周,不止一兩家的夫人小姐在望著這邊的情形。
遠處那些同三小姐一處的貴女們,極是不悅的表情充滿不愿同她虛與委蛇的臉。
眾目睽睽之下,她發(fā)作不得,必須得忍著。
至少,在這些在室閨秀中,她還想再撐一撐面子,她示弱一點,傳聞里她做為婆婆的名聲大約也能柔弱些個。
三小姐笑得謙和又穩(wěn)重。
王妃聽著她旁敲側(cè)擊的說起,聽說前兒個世子爺惹了禍,還在國喪期里就耐不住性子,如今辛勞王妃娘娘出來到處相看,讓新君上知道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再說了,新君近來倡導孝悌之義,長幼有序。
既然王妃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顧不暇了,便專心照顧好世子爺,旁的心還是操些。如此大家兩廂安好,黎府也不是不體恤,陛下面前可以少說些什么。
三小姐話中原委已然十分明了,你少往黃靈川的屋里折騰鬧事,我家就省事些,也可以保全你那個寶貝孫子。
你若是再鬧,我家就往皇上面前告一狀,你家這點兒臟事兒,一告一個準兒。
長樂王妃自然是受不住激將法的,這話說得要挾之意濃濃泛起,她再想裝下去也難免臉色難看,她越是氣,三小姐就越是笑得謙恭溫順,周圍的人看著,暗自揣測又互相交流,三小姐的委屈求全能腦補一本大戲了。
三小姐很明顯有許多話說,也笑里藏刀地跟王妃繼續(xù)“稟告”。
如今新君看中王府的大公子,所以論起來婚事之序齒,萬萬沒有兄弟越過哥哥的。
黃靈川同黎府的親事才過了小定,后面的程序說快也快,說拖著,莫說她還沒及笄,家里說想再多留兩年也是尋常,只不知道你那世子爺?shù)拿暷懿荒艿鹊闷穑?p> 三小姐又換了個舒然的神情,嘆息一句,自然,世子爺身份貴重,或許能等得起,那花魁娘子不單單有了身孕,手里還有世子爺?shù)男迈r手記,這情意綿綿、深情款款的私定終身的婚書,若是叫新君看見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成全。
長樂王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可是當她聽見三小姐最后把重點落在了黃金鱗身上的時候,她忽而一下子就清醒了起來,她得撐著!
她忽然就知道這個女孩子是來干什么的了!
她還是恨著她的寶貝兒子的,恨他當初在她第一次拜府的時候給她難堪。
她是要毀了她的兒子么?
不是說這個女子軟弱沒主見么?
現(xiàn)在竟然這樣尖酸跋扈!
一定是黃靈川挑唆的!于是,王妃愈發(fā)恨起黃靈川來。
長樂王妃眼下要走不能走,留下來又生氣。三小姐并不想這么輕易的放過她,她臉上露出笑容,看起來好像很熱情,說的話卻越來越像刀子一樣尖銳鋒利。
“哦!對了,王妃娘娘,咱可以把人藏起來。只不過,哪怕是王妃娘娘辣手無情舍母保子,應該也舍不得這好不容易來的孫子血統(tǒng)不明吧?”三小姐的語氣像極了在為王妃排憂解難,可是她哪有這樣的好心肝?
“真是可憐。”三小姐的表情竟然這樣豐富,配合著王妃那在隱忍與要吃人之間反復變換的表情,聽不到她們說話的人,只覺得,三小姐作為未來兒媳婦伏低做小討好婆婆,未來婆婆卻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足的可憐的孩子。
“王妃做人家后娘,兒子前頭有個長子,現(xiàn)在心心念念的孫子,竟也只能是個庶子…”一聲嘆惋,是戳向王妃心頭最鋒利的一把刀。
三小姐這些話說的溫柔也不大聲,心里痛快,卻實在兵行險著。
說完這些話,三小姐笑著行禮退下,轉(zhuǎn)身的一瞬間,王妃的目光幾乎要變毒箭射穿三小姐的后心,三小姐卻好似渾然不覺,笑著又回到了小姐妹們所在的花陰暖亭里。
是以黃靈川得知消息以后都沒等她回府,直接在半路上就截了她的車馬,要跟她有話說。
看著黃靈川不解的神情,三小姐伸過手去,拉過黃靈川緊握的拳頭,替他松弛著青筋暴起的指頭。
“我是去給她行禮了,我敬的是母親的華勝和禁步,敬的是王妃的身份。若我所料不錯,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見著她了。”
黃靈川想到近來王妃沒了娘家支應,又漸漸被分了管家之權(quán),手里的銀子漸漸不湊手,多年以來貪墨的王府的東西和黃靈川生母的嫁妝終于不得不拿出來用了。
他看著她,聽著她的話,仍舊是憤懣的。
“我今天特意去刺激她,不僅僅是為了泄憤,也不僅僅是為了要激怒她。我不避諱旁人,也是為了釣魚?!?p> “且看著吧,那女子已經(jīng)沒有靠山了,若是還想出來攪弄風云,那么王妃娘娘則是她最好的劍,用來報復你,還有我們?!比〗愫唵危S靈川則更加心慌了。
“你幾時能記得珍重你自己?何必每次都這樣拿自己當做誘餌!”
“我并不是很不在意自己,人這一輩子,總要有那么幾個值得豁出去的人?!?p> 其實三小姐還有一個理由一直沒有講,那是因為布局需要時間,合適的天時地利人和,但是這些,從來都不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可以輕易做到的,她所有的稍微值一點的籌碼,只有自己一個。
三小姐握住了黃靈川的手,目光炯炯地說:“目前為止,也就只有母親們的生死之仇不共戴天。若不是拿真的東西去賭,對方怎么會放手一搏?”
黃靈川最近忙著查這些事情,確實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否則,他也不會那么輕易就因為三小姐的舉動而暴怒。
三小姐突然轉(zhuǎn)過了身,背對著黃靈川。
黃靈川以為她要離去,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挽留,卻只拉住了三小姐的衣袖。
這次的宴會是借著踏秋的名聲,地點選在了京郊,方才為了容易說話,馬車被趕到了一塊短了茬的山石路邊,空曠卻并不十分陡峭。
三小姐望著斷裂的石頭,問黃靈川:“向來畏高,我卻不懼在懸崖上奔跑,是為著什么?”
黃靈川一時間沒緩過神來,又聽三小姐說:“是你在我身后護著啊?!?p> 三小姐自說自話,讓黃靈川覺得啞口無言,終于還是心疼她,低聲說道:“我護住你平安,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黃靈川現(xiàn)在還是覺得三小姐有事瞞著他。
她總是對他沒有十分的信任,也沒有十分的關心。
三小姐回黎府的時候,黎府里大面兒上看起來還是正常的。
但是廳堂里聚滿了的人,殷切的眼神騙不了人。
丫鬟們送上安神的茶水,老夫人徘徊唇邊那些欲言又止,在看見黃靈川那般珍重三小姐的樣子之后,終于又咽了回去。
送走了黃靈川,老夫人才重重的心疼了一頓,也警醒地提點了一頓。
姑娘家不知道愛惜自身名節(jié),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種種,這不論是于家族還是于自身,都不是長久之相。
自此,三小姐被“著涼”了,理由的連日出去著了風寒,明說是禁足在家,再不許出席宴會,無重要的事,不得出門半步。
聞說三小姐病了,期間黃靈川過府拜訪過數(shù)次,黎府一直都是好吃好喝的供著,遠接高迎,只是對三小姐的事情黑不提白不提的,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