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青木頌是過往
柴先生帶著姐姐回府,急忙吆喝著徒弟趕緊燒水伺候沐浴盥洗,又叫人趕緊出去買衣裳首飾鞋襪等物。
守在姐姐門外走來走去地,一邊吆喝著給姐姐做些藥膳來,又叮囑這一句,叮囑那一句地,忙得不行。
柴先生訓(xùn)誡弟子向來從嚴,是以小丫頭們在青木頌身邊雖然伺候得不那么“專業(yè)”,卻也看得出平常的規(guī)矩是極好的。
泡在馥郁的藥湯里,那些血污被隨手洗去,無瑕的皮膚在水面上下若隱若現(xiàn),倒是讓青木頌有了些新生之感。
從前只覺得她從小就是孤女,被人飼養(yǎng)、為人試毒,后來漸漸大了,乃至于沒有任務(wù)的時候也會被人凌虐,她越是愈合能力超強,就越是能激發(fā)那些魔頭的戕害,她越是不屈就越是會換來更加殘忍變態(tài)的刑罰。
那些時候,真是像在地獄里啊……
她曾經(jīng)在年幼時聽人說過,六道永劫輪回受苦,可是人們又不敢擅自了結(jié)殘生,因為自戕是萬惡大罪,人身肉體不易得,萬劫修得而來哪敢輕易毀棄?
曾有一個歪僧對她言講,地獄之中有百千萬億地獄,拔舌剖心、抽腸剔骨,萬萬年不得超拔。且一日之內(nèi),傷而復(fù)合,合而又剖,輪回不止……
那些話字字句句幾乎把年幼的青木頌嚇壞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還要萬萬年……
她好怕……她不要!
看出她的恐懼,那歪僧言講在菩提寺中古壁佛畫好靈驗,若能虔誠叩拜、供奉許愿,或許能如同畫中,臨近極樂,得三圣接引,脫此身、免惡趣,從此便高枕青山,翻云覆雨。
她只記得那一日歪僧笑得慈祥,卻恥笑自己竟然對著泥塑菩薩有了妄想,妄想有眼無珠的泥胎能幻化人間模樣超拔無恙。
未解地藏真實意,未見地獄是否空蕩蕩,佛所以無憂無懼,是因權(quán)貴無法傷損其身分毫,持經(jīng)念誦的和尚并不想過早地去見他的信仰所以沒有真正把慈悲放在心上。
六根凈不凈這回事,不經(jīng)歷事情,誰也不知道。
她看到的是蕓蕓眾生中單有那么一類人,剃著異于凡俗的光頭,行著釋家的禮,卑躬屈膝地稱呼著權(quán)貴的官稱,遮遮掩掩地把人指引進她常常叩拜的壁畫殿里,然后虔誠地關(guān)上了門。
想來大概是仰天三呼他的佛,最后快步走開,總之眼不見為凈。
彼時殿內(nèi)暗淡無光,她跪在地上,像是一塊“三凈肉”。
她望見墻壁上,有一個人正在佛光中踏著蓮花走向滿天神佛,她回望身邊的鬼王與夜叉……
佛又如何?
蘭若又如何?
還不是一樣五濁惡世中任人為惡?
疼痛似乎因為這里是廟宇之下而更加劇烈,不知是因為眾佛之前而使得她誤以為會疼得輕一些,還是因為是此處而讓狂徒更加暴虐……
直到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殿中醒來,常言說身子爛了踴頭還硬何況現(xiàn)下已經(jīng)愈合得七七八八了。門扉洞開,幾個小和尚在門外遮遮掩掩地看見她醒來飛快的跑開。
躺在冰冷的地面,枕著喋血的蒲團,她才終于明白,這座殿中不會有人被救贖。
譬如那個被接引的人,她被畫在墻上,看似已經(jīng)無限接近幸福,卻永生永世也上不得天堂,滿天神佛微笑也不過只是笑看愚癡膜拜笑世人居然指望神佛護佑,天堂哪里是她們這樣的螻蟻可以肖想?
一陣冷笑伴著抽噎之聲在暗夜里的寺中回響。
是夢久應(yīng)醒矣。
總之,佛陀此生無用,從此自然不需再拜了……
想著想著,她的左手突然就松了,一條蟲踴躍著在水面游走。
她還沉溺在痛苦的回憶中,一旁伺候的柴先生的女徒弟們看見這個場面顯然更有經(jīng)驗一些,畢竟她們的專業(yè)是醫(yī)女不是侍女。
一個小小的匣子輕巧地抄起那條極其靈活的蟲子,蓋好了蓋子,被一只小手放在了浴桶旁邊觸手可及的地方。
這是師父找了許多年的姐姐,現(xiàn)在終于回府了,自然是府里最最尊貴的女人,從前師父要求不多,只是規(guī)矩大,這位姑娘看起來不像難相與的,也不像事多的,仔細陪護著就可以了。
只是她仿佛有很多心事,愁容不解似的柴府學(xué)醫(yī)的日子雖然辛苦,師父待他們也是很好的,這位姑娘在外面一定是受了罪的。
“姑姑一定累了,姑姑要不要更衣?”乖巧的女醫(yī)童捧著衣衫湊上來。
“師父說人在藥浴里泡的久了會渾身酸痛,穿上這蠶絲的衣裳會好很多!師姐她們都出去了,叫我?guī)凸霉么┮路?!”這個丫頭長得可愛,說話也討巧。
這個“姑姑”的稱呼是她們幾個臨時研究出來的,如果今日是師父帶了個媳婦兒回來,那必然是叫“師娘”的,若是師父的師兄師弟也都是有成例的,即使是往常師父帶朋友回來,也都各有尊稱,這會兒師父高興得跟得了失心瘋似的,也沒交代下來要怎么稱呼,那就先派一個小的趟趟路吧。
青木頌本來確實因為耳邊突然有人說話驚了一下,可是定神看過去發(fā)現(xiàn)是一個矮胖可愛的小丫頭時,心情一下子就放輕松了。
“你喚我做什么?”青木頌剛剛其實沒聽明白這丫頭說的。
那個小小的女醫(yī)童倒是一點兒都不害羞,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浴桶上面只露出腦袋的青木頌的側(cè)臉解釋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是師父的姐姐,就是姑姑!”
這么會排輩兒的孩子真的不多見了,青木頌幾乎細不可查的笑了一下,用指甲在浴桶邊上敲了敲示意她把衣服放下,并且叮囑她出去等。
這個小丫頭只堅持了一下下,發(fā)現(xiàn)青木頌真的不需要人服侍,這才把懷里抱著的浴袍放在踏凳邊上的高幾上,三步兩回頭的走出門去了。
里面青木頌自己更衣梳妝,門外面一群女弟子竊竊私語研究著這個稱呼的可行性,還沒研究出個結(jié)果來,柴先生就已經(jīng)到了,一邊走一邊吆喝著,就怕這世上人不知道他姐姐找到了,也是因為他這一吆喝,滿屋子人都明白怎么稱呼青木頌了。
“徒兒們,你們姑奶奶呢?”
“給師父見禮!”因為青木頌在屋里,雖然柴先生能吆五喝六地,徒弟們可不敢大聲喧嘩如常見禮,只是一個個地眉梢眼角都是止不住地笑意盈盈。
方才那個醫(yī)童小丫頭還特意趁著師父高興討巧地冒出頭來稟報,說:“方才姑姑……姑奶奶叫我出來等她更衣后就出來!”
柴先生望著那關(guān)著的門認真等著,還順手摸了摸小丫頭的小腦袋瓜,吩咐著:“都辛苦了,今兒沒有晚課,晚上落鎖加菜?!?p> 男弟子們雖然跟著來了卻不敢進院子里沖撞,這會兒聽見柴先生宣布的消息,門里門外都是一陣歡騰。
也不為不上晚課,也不為加菜,只是這府里許久都沒這樣的喜事了。
弟子們歡歡喜喜地走了,留下柴先生一個人在門外等。
很快,梳洗一新的青木頌推門出來了,看見柴先生,她不由自主地笑了,還怪他這樣冷的天怎么在這里站著等,很應(yīng)該進去暖和的。
柴先生搓著手很是激動,又是一陣傻笑,狗腿地跟姐姐說晚上叫徒弟們準備飯菜給她接風(fēng)洗塵,歡迎她回家。
“晚飯就不吃了。”
他沒想到青木頌一開口就是這話,可是他還未來得及遲疑,身后就已經(jīng)有一串輕巧的腳步聲跑來了,是方才那個討巧的小丫頭,她本來想回來問一問姑姑喜歡吃什么的,誰知一回來竟聽見姑姑說不吃東西了!
看著小小的臉蛋上出現(xiàn)的錯愕表情,青木頌的心中瞬間溫柔,伸出手,用纖瘦的手指捏了捏她頭上用彩線扎成的小揪揪,對柴先生說:“骨肉團聚確實令人欣喜,只是此時三小姐那里我很應(yīng)該去一去。”
這句話給柴兆祥說蒙了,多年以來,他習(xí)慣了作為一個行醫(yī)治病的大夫,有病人,半夜三更也去,病人好了,千恩萬謝也收。
至于他動手下毒的時候,若是需要人家低頭,自然坦然受之,若是不要,冷眼旁觀那人受苦罷了。
這救了命,平了事,剩下的事兒他自然而然地覺得應(yīng)該黃靈川負責(zé)掃尾就是,是以他十分順口地把心里話說出來。
聽了他的表態(tài),青木頌竟然出奇地憤怒,只見她強忍怒氣把那個小丫頭又一次打發(fā)了出去,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柴先生正色說:“兆祥,我知道你與他是摯友,可是朋友不是這樣做的!”
剛剛認回來的姐姐現(xiàn)在對著他要說重話了,柴兆祥由衷地有點兒委屈,又十分想聽聽她的道理。
見他一副聽訓(xùn)的模樣,青木頌倒是也松了口氣。
也是,人人都是訓(xùn)導(dǎo)知禮,只可惜他們這樣的人自幼失學(xué),短了教訓(xùn),本性純良也不敵人間禍害,勸人向善也需朝暮緩來。
她轉(zhuǎn)身關(guān)好門,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既然你不知事情嚴重,那我就帶你去瞧瞧,前面帶路吧?!?p> 她從不好與人講大道理,與其絮絮叨叨,倒不如破而后立,這不就一邊說這話,一邊就走到門前影壁了。
柴先生叫門口一邊讀書一邊等著聽門的徒弟把自家的車駕馭良駒準備去黎府。
從前柴先生花樓酒肆間跟姑娘小姐們同車同駕都是習(xí)慣的,這時候同自家姐姐同乘也沒有什么的,趕著車到了黎府門口,徒弟去門口敲門,門房的一邊出來服侍下車,一邊要進去通傳,柴先生扶著自己姐姐下車,青木頌卻讓柴先生去阻止門子通傳。
柴先生一笑:“倒也是,他家上下的三災(zāi)八難都是小弟我在料理,穿堂過屋也不消通傳!”
此話一出,青木頌又出言攔他,柴先生以為是姐姐不喜歡他囂張氣焰,只好伏低做小,乖乖聽話。
進了黎府的門,柴先生只問引路的小廝老夫人跟老爺在哪兒,小廝回話說府里三小姐好像不太好,老夫人已經(jīng)去了三小姐的院子里,家里的主人除了大少爺和二少爺,現(xiàn)在都在三小姐那兒陪著老太太呢。
到了通往內(nèi)院的門口,小廝就不能往里面走了,看門的小丫鬟露了露頭臉生得很,叫他們等著,她給管事的姆姆傳個信兒去。
本來柴先生準備照舊不在意地闖進去,可是看著姐姐在門外站得那樣筆直,也就乖乖地跟著等著了。
過了好一會兒,里面才傳來腳步聲,說里面請。
輕車熟路地帶姐姐往里面走,走著走著就迎面見到了替黎夫人出迎的張氏媽媽。這一位媽媽常日里跟著黎夫人身邊,算是這府里下邊人里頭有頭臉的,她是跟著黎夫人從慕容府長起來的,不只是尊貴體面,規(guī)矩也是極好的,兩邊一邊見過禮,寒暄著就已經(jīng)用個眼神悄悄揮退了配圖進來的小女使,自己親自延請柴先生姐弟往內(nèi)院走。
“上些年紀的,只一個使喚的就已經(jīng)有這樣的風(fēng)范氣度,可見當(dāng)日里京中所傳之言不真,都說慕容府百年門庭危如累卵,女兒出嫁也不過低門小戶一兩代便要敗落盡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日里一連十幾日,每日殫精竭慮,在摸到三少爺這條門路之前,她往黎府使了那樣多的手段竟沒有一回能進了這內(nèi)院的圍墻的,那時百思不得其解,現(xiàn)在置身其中,竟然是這樣井然的手段?!?p> 青木頌在心里贊嘆這個張氏,在前面不遠不近地引路的張氏媽媽也在心里悄悄地評論這個跟著柴先生來的女子,方才柴先生已經(jīng)獻寶似的跟張氏顯擺過他方才找回來的姐姐了,因為三小姐曾經(jīng)答應(yīng)幫他找姐姐,黎夫人身邊貼心的人多少也都知道,現(xiàn)在突然這人就找回來如何不讓人為之慶賀。
這姑娘儀態(tài)規(guī)矩很是不錯,舉止微笑都很合儀,慕容府也是出過宮中行走的人家,家中也很有些個侍奉過宮闈的老人兒,她們年輕時也是跟著苦練過的,瞧著這姑娘的這幅架兒,就是進宮見貴人也是得宜的。
不僅如此,她腠理細膩,眉眼也不錯,只是太白凈了些瞅著有些虧虛,但是想來她這回到柴先生身邊不消月余便也調(diào)和回來了,不過這姑娘大約也年紀不小了,不知道怎么還做著在室姑娘的打扮也是一奇。
張氏心中自想著,臉上一點兒也不顯,帶著柴先生姐弟一路往三小姐院子去了,眼看著一個拐角就到了,卻不進去,柴先生還以為是走錯了,喊住張氏,張氏卻用十分妥帖的態(tài)度回話說主人家就是這么安排的,您隨奴來就是了。
不卑不亢,倒是個大家儀態(tài)。
走著走著,柴先生就已經(jīng)明白這里是哪里了,這是一故四小姐的院子。院子里燈火通明的,里里外外都是蕭索與荒涼,此時此刻,柴先生終于沒明白了姐姐為何說一定要來黎府。
這個地方他太熟了,當(dāng)日里的種種他都在,記憶方才一點點的在眼前重現(xiàn)。
他當(dāng)日也是在這個院子里憤怒過、無奈過的,回望姐姐,當(dāng)日,他也是恨過的。
青木頌看明白了,她故意要這樣的。
她要回去親人身邊,該認的罪要認,該領(lǐng)的罰要領(lǐng),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屋子里只點了燈,屋里有些冷。
“夫人說請二位在這里等。”張氏照舊儀態(tài)端正地對柴先生他們說。
柴先生還在懷疑,青木頌倒是大大方方地還禮問訊,打聽三小姐的境況。
“我們黎府畢竟是小門小戶的,三小姐又是庶女,不比千金貴體,不勞掛心?!睆埵险f話照舊一本正經(jīng),可是這時候這種態(tài)度就足夠耐人尋味了。
這話說青木頌覺得沒辦法接下去,只好垂手而立,不再言語。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砟_步聲,張氏媽媽叫了聲“進!”
就有個小廝端著個火盆來。
看著這一籠火,青木頌的心中也有了成算,黎府也算是周正了。
“二位在此稍等,我家夫人身側(cè)少不得老奴,先告辭了。”張媽媽說了一句,就行禮告辭了。
張媽媽才走了兩步,柴先生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么一樣,追上去,問黃靈川是不是還在府上。
此言一出,張媽媽的表情倒是像被問到了為難處似的,下意識地四下望了望,才說:“先生不知道,剛剛我們?nèi)〗銖耐饷婊貋頃r弄得滿身都是血,侍女婆子伺候梳洗的時候坐都坐不住,看著如何不心疼。這半年來抖生波瀾,我家老太太動了大氣,黃大公子來了只在庭前站了站,連門兒都沒叫進,就給送客了。說是明兒看看黃歷簿子,要同太妃娘娘說去呢。”
“說去?說什么去?”柴先生一驚,這是做什么?事情豈非已經(jīng)平了?
“這……老奴就不好說了,我家老太太有言在先,我家門戶低是不假,只是也不止他一家有兒郎。我家老太太當(dāng)年世家風(fēng)評冠絕一時,多少有些風(fēng)骨,不能看著小輩吃苦也是可以想見的?!?p> 柴先生心下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預(yù)感,看他神情有異,張氏似乎是覺得自己多嘴了似的,趕緊低下頭,緊退了兩步,走了。
“來對了吧?”青木頌從屋里走出來,稍稍有些玩味的神情。
柴先生回頭望著臉色尚且有些蒼白的姐姐,似乎有了些許感悟,又一時不可名狀。
“進來吧,且有的等呢!”青木頌伸手招呼柴先生。
說來他們都是在刀尖上行走,在風(fēng)霜里掙扎過的人,脾氣性格都是由著性子來慣了的。
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心性與不低頭的脾氣說到底,終究是無法無天慣了,護短與講道理,人際溝通的規(guī)矩,不明白的也著實是太多了。
他們在這里等了很久,大約是因為這院子許久沒有人住過,伺候的人都沒有,夜?jié)u漸深了,柴先生漸漸餓了、渴了,脾氣也就上來了。
常日里他來黎府不是這樣的,他懶得敷衍客套才免了遠接高迎,但是該有的伺候從來都是不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