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媯瑤泠忍著腿上的傷痛跌跌撞撞的來到一座尼姑庵前。
小司尊曾說,將楚兒鬼諫送來扶魂司的是一位比丘尼……又想起曾聽楚兒提起過,城郊這處有座尼姑庵,庵中主持十分了得,不僅掐算的準(zhǔn),還懂得醫(yī)術(shù)……想必,說的應(yīng)是此處……
媯瑤泠一抬手,正要敲門,門卻突然打開。
開門者是一位年歲及笄的比丘尼,面容清秀雙瞳若水,見來人微微一笑,說道“扶魂師大人,師父已經(jīng)在等您,廂房也已為您備好,請隨我來?!?p> 比丘尼上前兩步攙扶著媯瑤泠,跨過門坎,又繞過前院,這尼姑庵并不大,可庭院種了很多花花草草,都被規(guī)劃妥當(dāng),可見主持是有心之人……
來到一處廂房。這廂房,布局與擺設(shè)雖是簡單,卻是看出不減禪意。淡淡的檀香,使人處在其中便覺淡雅安心……
比丘尼扶著媯瑤泠在床沿處坐下,又細(xì)心的為媯瑤泠包扎好傷口……道“還請扶魂師大人稍等片刻?!?p> “多謝”媯瑤泠說道。
比丘尼鞠身行禮后便離開房中……
媯瑤泠看著受傷的腿,輕嘆一口氣……這傷,怕是須些時日才能恢復(fù)……
又是想來,在人界知道扶魂師的人并不多,只有資深的修行者才對扶魂師略知一二……方才,庵前那比丘尼所說的話,更是讓媯瑤泠一驚……
看來正如楚兒所說,這庵中的主持的確有些本事……
“咚咚咚……”門外傳來敲門聲。
“請進(jìn)。”媯瑤泠說道。
進(jìn)門的是位年歲稍大的比丘尼,手中端著的食案中放置著一碗湯藥,一壺清茶。想必這位便是方才那位小比丘尼口中的師父……
“讓大人久等了……貧尼,是這庵里的主持,念心。寒舍簡陋,還請扶魂師大人將就一宿?!蹦钚恼f道。
看這師太外表雖年事已高,但是面色紅潤,眉宇間透著和藹,只是眼眶微紅……
媯瑤泠剛想起身行禮,卻被師太攔下,只得拱手一拜說道“還要多謝師太相救”。
師太淡淡一笑,順著床邊與媯瑤泠并肩坐下,說道“昨日貧尼算到今日將有貴客上門,便讓徒兒念慈在門廳等候。方才知,來者竟是扶魂師……貧尼能為大人做點(diǎn)事情,是貧尼的榮幸。”
師太遞上湯藥又接著說道“方才那飛尸的氣息突然消散,想必是大人已經(jīng)解決此事?”
“正是,師太也聽說了飛尸之事?”媯瑤泠接過湯藥說道。
“對于飛尸,貧尼只是略有耳聞,貧尼前日也曾見過一位……扶魂師……只是,那扶魂師身受重傷,已奄奄一息……”念心師太語中一頓,眉宇間透著神傷之色,看著媯瑤泠繼續(xù)說道“魂飛前托貧尼將鬼諫交給扶魂司……”說到這處,師太似是想到一事,又有些哽咽地說道“還有一事……”
“……”媯瑤泠低著頭紅了鼻尖……楚兒她……她,身受重傷……奄奄一息……魂飛……這些字眼宛如一把把利,刺得媯瑤泠心口涌出陣陣酸痛……
師太拿出一根銀簪和一條鞭子,說道“那位扶魂師大人,托我將這兩件物品交給一位叫做媯瑤泠的扶魂師?!?p> 媯瑤泠接過銀簪和鞭子,心中酸痛瞬間便涌上心頭連肺腑已是被酸澀浸染……這鞭子是楚兒的,朝蔓。
師太看著雙手微微顫抖的媯瑤泠已是明白眼前這人便是那位媯師。師太亦是眉頭緊蹙,又見這媯師一連深吸好幾口氣,這便起身說道“大人,早些休息,貧尼就先行告退?!?p> 念心師太自是看出眼前這女子強(qiáng)忍著悲痛……許是并不愿他人所知……
“媯瑤泠,再次謝過師太……”媯瑤泠鞠身說道。
那師太前腳出了房門,媯瑤泠含在眼中的淚便濕了眼上遮紗……強(qiáng)飲下一杯茶水,好似這茶,能壓下心中悲痛……手中的簪子更是握緊了些。
“楚兒……”媯瑤泠輕喚著這個名字……
猶記得與楚兒的相遇……
算算也有一百多年了吧……
……
那時的媯瑤泠不過是個在山中修行的閑人……
那日正當(dāng)夕陽微落,媯瑤泠在山間游走。這林間樹木繁茂,草木深,少有外人來擾,倒也算得上是塊閑暇之地。本想采摘些果子帶回墓中。卻忽聞一女子驚叫。
媯瑤泠尋著聲音,見一女子峙一猛獸。那猛獸是虎卻是白毛黑紋,體型也比普通老虎大上許多,猙獰的露著獠牙。猛獸又是步步逼近。女子發(fā)髻松散,嚇得有些驚慌失措,手中緊握著一鞭子,原本不染一塵的姜色褂衫,沾染著少許濕土。面容清秀,雙目雖有些紅潤卻掩不了靈動,有些可人。
“你,你別過來??!”女子對著猛獸說道,身體微顫。猛獸低吟著又近她半步。
“我,我告訴你,我不殺生的啊,但,但是你別把我逼急了。”女子說著又退了一步。
媯瑤泠歪著頭,看著這一幕覺得有些好笑,便站在一棵樹旁觀賞起來。
那猛獸一副不屑地姿態(tài),搖了搖腦袋,又是抖了抖身上的毛發(fā),這便又進(jìn)半步。
女子退后之時似是沒有站穩(wěn),發(fā)出“嘶!”的一聲。
媯瑤泠瞇著眼望去,這才注意到,這女子的長衫下的白衣上竟有些紅斑。
空氣中飄著一絲血腥味。這味道無疑激發(fā)了那猛獸的獸性。
眼看猛獸想要撲上去,媯瑤泠從樹后走了出來。輕咳一聲,那猛獸聞聲似是見了什么可怕之物,后退了幾步,發(fā)出低沉地咆哮。
媯瑤泠瞪了猛獸一眼,那猛獸在原地左右徘徊幾步,愣是不敢上前半步,最后索性臥在地上,打了個哈欠,舔著自己的爪子,余光之中小心地打量著媯瑤泠的一舉一動。
媯瑤泠嘴上一彎,走向那猛獸白虎。輕輕地摸著猛獸的額頭,似是表揚(yáng)。猛獸便撒嬌一般躺在地上露著肚皮,媯瑤泠蹲下來在猛獸的肚子上摸了幾下。
在一邊的女子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望著媯瑤泠,又看剛剛還兇神惡煞好似要吞了她的白虎,此時見了眼前這女子竟溫順得像只家貓,自是難以置信。
媯瞳泠突然望向女子,女子一驚,又站直了身子,手中的鞭子又拿高了些。
“姑娘不必驚慌?!眿偓庛雒瞳F的頭說道“這只白虎常年與我為伴,本性頑劣,雖兇猛,但一般不傷人。”
這女子心想,竟與這么大個猛獸為伴?這還是人嗎?便問道“你,你是什么人?”
媯瑤泠并未回答,只是緩緩地開口說道“這山間林密,猛獸眾多,再晚些,這山腳下還會有瘴氣。你一弱女子還是盡早離開,莫要進(jìn)這林中才是?!?p> “誰說我弱了?”這女子放下手中的鞭子反駁道“我只是……只是……”女子有些羞澀地握著肚子,低聲說道“只是……有些餓了……”
媯瑤泠輕輕搖著頭,向女子走去。女子又警覺地舉起鞭子。媯瑤泠停下腳步,把挽在手臂上的竹籃放在地上,說道“這是方才摘的果子,姑娘請便?!闭f罷媯瑤泠便轉(zhuǎn)身帶著白虎離開。
臨走時還不忘交代幾句“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吧?!眿偓庛鲇置藥紫掳谆⒌念^,白虎低吟著與她一并走向林中。
媯瑤泠本想著這女子該是吃飽了便會走,卻沒曾想,第二日清晨就聽見白虎在石門前的咆哮聲。
媯瑤泠緩緩地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又將發(fā)髻隨意挽起。這才走出銅棺??粗议T外輾轉(zhuǎn)徘徊的白虎,輕聲問道“出了何事?”
白虎低吼,似是讓媯瑤泠隨它走。
媯瑤泠跟在白虎身后,沿路清晨的露水沾染在裙擺上,空氣中凈是潮濕的草木味。林中的鳥歌聲清脆,偶有幾只還會有意的飛到媯瑤泠身邊,又或是大膽的落在她肩上。媯瑤泠倒也不抗拒,任它們開心。反倒是身邊的白虎覺得它們有些礙事,會低吼幾聲。
走了沒一會兒便瞧見不遠(yuǎn)處的樹干旁倚靠著一人,一動不動,似是昨天那女子。媯瑤泠快步走上前去,檢查一番,氣息有些急促,面容蒼白,又將手輕放在這女子的肚子上,嘴角又些食物殘渣,應(yīng)是食了什么有毒之物。不過,好在發(fā)現(xiàn)及時……
媯瑤泠站起來,望向四周,在草叢中找了半天,拔出幾支植物,在手中搓捏片刻將汁液送入女子口中。身邊的白虎乖巧的臥在一邊,看看昏迷的女子又看看媯瑤泠。
“放心,她沒事?!眿偓庛鰧ι磉叺陌谆⒄f道?!皫厝ァ!眿偓庛鰧⑴銎?,又將她放在白虎身上。
一路上,媯瑤泠走在馱著女子的白虎身邊,輕輕地扶著女子的背部,以免這女子從白虎身上掉落下來。
女子醒來之時,已近傍晚。睜開眼睛,卻看見四周是如墻壁一般的石壁將她包圍。猛地一驚,心想道,難不成自己已經(jīng)不在人世間了?
女子猛地坐起??粗車囊磺?,是間墓室?眼眶瞬間就紅了。哭著說道“我怎么就……被埋了啊~“又看著棺中只有一層薄薄的墊子和蓋在身上的一床被子又嘟囔起來“連個陪葬品都沒有,這也太寒酸了……”說罷還吸著鼻子,眼淚吧嗒吧嗒滴著。
站在墓室外的媯瑤泠聽見女子說的話,輕輕笑了出來,手中的食案亦是差點(diǎn)沒拿穩(wěn)。
媯瑤泠輕輕地推開石門,驚了里面的人,那女子慌忙躺進(jìn)石棺,拉起被子蒙著頭,說道“別過來別過來,我只是新來的,你別過來??!小女子實在不知這還是個合葬的墓??!有什么規(guī)矩你說,我一定聽!”接著又嗚嗚嗚得哭了起來,哽咽地說道“你別來嚇我……”
媯瑤泠輕揚(yáng)著嘴角,心想道,聽這女子聲音清脆洪亮,氣息雖有些抽泣,但底氣有力,應(yīng)已無礙。媯瑤泠將手中的食案放在一旁的木桌上,說道“吃些東西?!?p> 那女子一聽聲音有些熟悉,這才小心地從棺槨中探出頭來,見來人是昨天救自己的那女子更是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也……你也不在人世間了?”一想又覺不對,縮著身子皺著眉,說道“你該不會……早就不在人世間了?莫非你是……你是……”
媯瑤泠嘴角微彎,坐在木桌一側(cè)的棕墊上,倒了一杯茶。女子聞到桌上的飯香,忍不住從棺槨中爬了出來。坐在媯瑤泠的對面,拿起筷子正想吃,卻又突然想起什么,又放下了筷子說道“我是不是已經(jīng)……”
“尚未?!眿偓庛稣f道。
女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媯瞳泠,小聲問道“你是說,我還沒死???”
媯瑤泠放下手中的茶水“嗯“了一聲。
女子面露喜色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口中含含糊糊又說道“我就說嘛,我怎么會折這兒呢?!?p> 媯瑤泠看著她狼吞虎咽的吃飯也覺好笑,但愣是忍住了,沒笑出來。只是嘴角微彎。心想眼前這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竟與他日所見大有不同,眼前這女子,有些有趣。
沒一會兒桌上的飯菜就被這女子扒拉地干干凈凈。女子一手撐著地,一手揉著肚子似是意猶未盡,又用舌頭在嘴上畫了一圈。
“身子剛好不宜多食?!眿偓庛龅沽藘杀杷瑢⑵渲幸槐旁谂用媲?,又說道“昨日讓你盡早離開,為何今早你會出現(xiàn)在林中深處?”
女子坐正了身子揉著鼻子說道“我迷路了……”女子小心地看了媯瑤泠一眼繼續(xù)說道“昨日你是讓我盡早離開,可是……可是你沒指方向啊。”
媯瑤泠停下正要送入口中的茶水,輕挑眉尖,似笑非笑。心想,聽這女子的意思莫不是還是我的錯了?
那女子看媯瑤泠看著自己,又想起那只大白虎,不由心中有些膽怯,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也不是怪你,就是……就是怪我怪我,我分不清楚方向。又是第一次自己出遠(yuǎn)門,還從山上摔了下來……這也就算了……還遇見那只嚇人的老虎……結(jié)果老虎沒把我吃了,一早醒來自己卻餓了……想著隨便找點(diǎn)果子吃……結(jié)果……結(jié)果還差點(diǎn)……”說著竟還有些紅了鼻子“我怎么……這么倒霉啊……”說完抱緊了雙臂,在一只手臂上摸了摸“誒?手臂上的傷你也幫我包扎好了?”女子說罷挽起袖子看了看包扎的地方,輕輕地按了一下也沒那么痛了,欣喜之余趕忙謝過坐在自己面前的媯瑤泠,坐直了身子抱拳說道“多謝,多謝,多謝女俠相救。小女子司徒楚楚,還不知女俠如何稱呼?”
“……”
司徒楚楚看眼前這人不語,又說道“可是女俠的名字不可與外人相知?”
“……“媯瑤泠只微微一笑依舊不開口。
司徒楚楚擺擺手說道“無妨無妨,都是江湖中人,即是不便說,那我便不問了?!?p> 只見司徒楚楚拿起茶杯,說道“這便以茶代酒,再次謝過女俠救命之恩,他日定涌泉相報。”說罷便將茶水一飲而盡,卻差點(diǎn)嗆著,生生咳了好一陣。
媯瑤泠無奈地拿出一張手帕遞給她。
“咳咳咳……多……多謝……咳咳咳咳……”司徒楚楚接過手帕又咳了幾聲這才停了下。
“早些休息?!皨偓庛鰧⒆烂媸帐案蓛艉?,端起食案走向墓室門口,又說道“墓中較大,有機(jī)關(guān),司徒姑娘還是不要亂跑為好。”
“?。颗丁O?不是……我……”司徒楚楚還要說什么,可是墓室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
媯瑤泠站在門口松了一口氣,近百年來雖在山中與林間鳥獸日日打交道,但論起與人打交道的次數(shù),卻是少之又少,除了偶到山下拿些附近村民的祭品,又或是路遇一些傷者以外,與人再無接觸。待這女子傷好些還是盡早讓她離開為好。媯瑤泠心中這般想來。
“啊——“第二日一早媯瑤泠便被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醒。
媯瑤泠猛地睜開眼睛,急忙跑向司徒楚楚的墓室。
只見白虎站著身子扒在司徒楚楚的棺木邊上,晃著尾巴。
“小白”媯瑤泠厲聲道。
白虎聽到媯瑤泠的聲音轉(zhuǎn)頭看著媯瑤泠,放下扒著木棺的兩只前爪,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般,低著頭走到媯瑤泠面前,小心地抬眼看著媯瑤泠。
媯瑤泠小聲斥責(zé)它一句“莫要胡鬧”說罷,又輕輕地在它腦袋上拍了一下,又說道“你先出去?!?p> 白虎抖了抖毛,晃著腦袋低吟了一聲,一步兩回頭地走出了墓室。媯瑤泠走到棺木邊,看見司徒楚楚抱著腦袋顫抖著身體緊緊縮在棺木的內(nèi)側(cè)。
“沒事了,司徒姑娘。”媯瑤泠說道。
司徒楚楚聽到是媯瑤泠的聲音,猛然坐了起來,抱住媯瞳泠嗚咽著說道“那只老虎怎么老跟我過不去啊!……”
媯瑤泠被司徒楚楚這一舉動驚到了。愣在那處,一時忘了如何動彈。
這些年……
從來沒人抱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