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公司的回執(zhí)短信進來時,我正把車停在公司地庫的承重柱陰影里。屏幕上“全損賠付“四個字在昏暗中亮得刺眼,副駕駛座上還留著妻子上周落下的香水瓶,茉莉花香混著皮革味在鼻腔里結成蛛網(wǎng)。
電梯鏡面映出我領口的油漬。昨晚女兒把酸奶打翻在我僅剩的干凈襯衫上,當時妻子正播報著航班延誤通知,電子合成的女聲從她手機里滲出來:“建議旅客妥善安置情緒物品?!?p> “情緒物品“這個詞突然讓我發(fā)笑。就像此刻二十六樓走廊里漂浮的消毒水氣息,像行政部Lucy新染的紫紅色頭發(fā),像曹操工位上永遠對著走道的顯示器——這些算不算需要妥善安置的情緒物品?
推開辦公室門的瞬間,我聽見吸附鍵盤落地的輕響。
那個本該沉入海底的銀色鍵盤,此刻正躺在我的真皮座椅上。邊緣沾著的海藻已經風干成褐綠色痂殼,空格鍵縫隙里卡著半片藍白口罩,和夢里那個男孩戴的一模一樣。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曹操發(fā)來三張照片:第一張是鍵盤躺在堤壩邊的護欄缺口,第二張顯示拍攝時間在今早九點十七分,第三張的鏡頭則對準了我此刻的座椅——畫面右下角有只戴婚戒的手正在入鏡。
冷汗順著肋骨的弧度往下爬。我認得那只手上的疤痕,去年女兒周歲宴打翻火鍋時燙的。
“你在玩什么把戲?“電話撥通的瞬間,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在辦公室和聽筒里形成雙重回聲。曹操的呼吸聲帶著電流雜音:“來B2停車場,現(xiàn)在。“
應急通道的感應燈全壞了。黑暗中能摸到墻面上鼓脹的霉斑,像無數(shù)只盲眼。推開防火門時,濃重的魚腥味撲面而來,我的皮鞋踩進了及踝深的海水里。
曹操站在我那輛報廢的奧迪車頂,車燈詭異地亮著。更遠處,十幾個戴淡綠色口罩的孩童正從消防栓里掏出亮藍色電纜,他們移動的姿勢讓我想起妻子航前檢查時折疊餐巾的動作——精確得令人不適。
“今早那個護欄缺口,“曹操的皮鞋敲擊著車頂鐵皮,“剛好是市政工程量子隧道的接入點。“他扔下來個浸泡過的文件夾,2018年的市建批文上蓋著我公司的公章,負責人簽名處是妻子娟秀的字跡。
海水突然開始沸騰。車燈照亮的區(qū)域里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懸浮的電子印章,每個都刻著我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孩童們發(fā)出高頻笑聲,他們扯下的電纜正在空中編織成婚禮拱門的形狀。
我摸到泡爛的文件夾內層有硬物。掏出來是塊記憶卡,表面用口紅寫著航班號:CA1314,正是妻子今天執(zhí)飛的班次。插進手機讀取的瞬間,車載音響自動播放起《途中》,陳鴻宇的聲線里混入了妻子播報安全須知的聲音。
“……請確認您攜帶的每件情緒物品……“
后視鏡突然映出后排座椅的人影。穿空姐制服的妻子正在給三歲的女兒系安全帶,而駕駛座上另一個我轉過頭說:“這次模擬能解決上次的倫理沖突嗎?“
海水灌入車廂的轟鳴聲中,我聽見兩種哭聲在疊加。一種是女兒打翻酸奶時的抽泣,另一種來自記憶卡里正在解壓的音頻文件——那是我在民政局門口蹲著哭的聲音,精確到秒地契合著此刻的心跳頻率。
曹操的臉貼在車窗上,瞳孔里閃爍著鍵盤背光的幽藍:“歡迎進入第419次婚姻沙盒?!?p> 車頂開始塌陷時,我拼命去抓妻子懸在空中的手,卻扯下一把數(shù)據(jù)流編織的茉莉花瓣。儀表盤浮現(xiàn)出結婚證照片,四年前的我們正在像素化崩解,像被海浪沖散的沙堡。
我站在原地,看著車頂緩緩塌陷,曹操的身影在燈光下忽隱忽現(xiàn)。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這是為了修復你們之間的裂痕?!?p> “修復?“我重復道,聲音里帶著諷刺,“裂縫越來越大了,你沒看見嗎?她根本不在這里!“我指向妻子的方向,但她的身影已經在電梯間門口消失不見。
曹操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推了一把欄桿。車頂?shù)慕饘僭诶滹L中發(fā)出刺耳的扭曲聲,像是某種生物在痛苦地掙扎。我下意識后退一步,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是我的公文包,妻子剛才還緊緊攥著它。
“她還在里面!“我沖口而出,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的希望。
曹操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當然,她從未離開過?!?p> 話音未落,整個停車場突然劇烈震動起來。我的 footing開始松動,冷風裹挾著刺鼻的汽油味撲面而來。遠處的霓虹燈在陰雨天氣里顯得更加詭異,像是無數(shù)雙猩紅的眼睛。
“抓住欄桿!“曹操大喊一聲,他的聲音被震碎成碎片,在停車場的上空回蕩。
我本能地伸手抓住旁邊的欄桿,但手心已經全是冷汗。整個停車場仿佛變成了一艘在宇宙中漂浮的飛船,隨時可能解體。遠處傳來金屬扭曲的聲音,像是某種古老樂器發(fā)出的悲鳴。
我的目光再次轉向電梯間的方向,希望能看到妻子的身影。然而那里空無一人,只有電梯門不斷開合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時,一段模糊的記憶突然涌入腦海:結婚四周年那天,我們在民政局門前等紅綠燈。她突然轉過頭,對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知道嗎?我今天執(zhí)飛的航班是CA1314?!?p> 我說:“那很危險。“
她說:“你總是這樣?!?p> 那一刻,陽光灑在她的側臉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邊。但現(xiàn)在,這個畫面正在崩解,像是一張被揉皺的照片,在記憶中逐漸模糊。
我的手仍然緊緊抓著欄桿,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傾斜。儀表盤上的結婚證照片也開始碎裂,碎片在空氣中飄浮,像是雪花般緩緩落下。
“駕駛座上另一個我“突然開口:“這次模擬能解決上次的倫理沖突嗎?“
我不知道“另一個我“是什么意思,但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它似乎知道更多關于這個測試的秘密,而這些秘密被隱藏在了我們無法觸及的維度中。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只手——是妻子的手,從儀表盤上方輕輕伸出來,像是要握住我的手。但那只手是半透明的,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藍光。
“不要...“我剛想說些什么,手影突然消失了。
停車場仍在劇烈震動,而我依然站在原地,試圖理清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記憶碎片、量子現(xiàn)實、妻子的手影——這些線索似乎指向了一個更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可能與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