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桃枝用匕首手柄部伸入鐵籠一下點住高浚譚后穴,他白眼一翻松手倒地。
高渙背對著他,一動不動,一語不發(fā),劉桃枝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她上下把鐵籠檢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這鐵籠比她想象的要大,高度可容一人站立,頂端有一個僅能一人上下的入口,被一把隕鐵打造的大鎖鎖住。那鎖口內(nèi)鎖芯似乎精細非常,不像是尋常工匠打造。
要開必須要用鑰匙才行。
鐵籠子的頂端離這層地牢的頂部只有一個手掌的距離,就算打開那鎖也沒辦法掀開那頂蓋似的出口。顯然是根據(jù)這地牢的大小定制好的。除非移動到地牢外面,否則根本不可能從上面打開那鎖。
她先用匕首刮了一下試試,竟然毫無刮痕。
果然好鐵。
她又從箭袖中抽出那天絲弦一試,依然毫無進展。
除非——把這地牢大門轟開,將籠子用工具走正門運出?
不行,那樣動靜太大了。
這下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只有此處的守備如此松散了。
高洋對于這鐵籠非常自信,根本就不在意誰來救人。
不如說,他就是想看那二王的同黨那想救而不得?
劉桃枝的背后第一次涌出陣陣寒意。
思來想去,竟是絕境。
聽高洋意思,離行刑之日僅有兩天,那應該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桃枝決定今夜等回稟過斛律光再做決定。
高渙還是毫無反應,像是肉身成了佛的高僧圓寂了一樣肅穆。
高渙背對著走廊,她看不見他的表情。
桃枝在高渙背后上下拍打著鐵籠,想要知道高渙到底是怎么了。
“吶——”
籠內(nèi)之人聲音沙啞低沉,簡直不像是人的喉嚨發(fā)出的。仿佛就如同那風吹過的沙丘發(fā)出的沙沙聲。
“你——全都聽見了吧。”
桃枝不語。
“既然聽見了,我就不能再害了你?!?p> 下一秒高渙那沙啞的喉嚨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吼叫——
“我就不能裝作不知道!繼續(xù)騙自己!”
桃枝慌了,趕緊把手伸入籠中從背后捂住他的嘴。
卻只觸摸到他滿臉的淚水。
她被這滾燙的淚水嚇到了,立馬松出手。
大腦一片空白。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他哭。
上一次還是他得知父親高歡暴亡的那個時候。
他抬起手拭去滿臉的淚水,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出了桃枝最不想聽見的話。
“如果三哥說的是真的……”
“你是大哥的女兒?!?p> “大哥是父親的兒子?!?p> “我是父親的兒子?!?p> “我?!?p> “我?!?p>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我是你的七叔?!?p> 桃枝聽見自己的心臟一點點的凍結(jié)。結(jié)成了冰。
結(jié)成了冰又被壓在了萬丈高的冰山之下。
她出生以來第一次結(jié)巴了。
“我……我不在……意的?!?p> 像一條聳拉著耳朵要食物的小狗。
這一瞬間,桃枝似乎聞到了自己身上散發(fā)出高洽臨死前說的——
瘋狂的氣息。
高家的人身上散發(fā)著瘋狂的氣息。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這不是真的。
高浚在撒謊。
他是個騙子。
但是他為什么要編出來這種蠢話。
義父。
對了義父肯定知道。
我要去問義父。
再來把高浚殺了。
對殺了他。
殺了他就沒人知道這件事了。
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瘋狂的氣息。
劉桃枝左眼內(nèi)兩個瞳仁隱隱放射出青精石的幽光。
“高洽說你身上沒有高家兄弟那種瘋狂的氣息?!?p> 狼女開始胡言亂語了。
“你可能不是你父親的親生兒子?!?p> “一定是這樣的。你家那么亂。一定是這樣的?!?p> 又變成了自言自語了。
高渙緩緩仰起了頭,喉嚨中溢出那仿佛來自絕望深淵的死人之聲——
“我愛上你不就是我瘋狂的證明嗎。”
青晶石的幽光被淚水所浸潤。
冰山的春水決堤而出。
“誰!誰在哪里!”
巷道的深處傳來衛(wèi)兵的亂叫。
劉桃枝慌忙間拭去淚水,拿起腳邊的黑金匕首強忍住內(nèi)心崩裂的劇痛閃入巷道另一側(cè)的暗影里。
后來的后來,地牢加強了警備。
雖然覺得這關(guān)押方式萬無一失,但似乎沒想到真的會有人來劫獄。
劉桃枝勉強封印住大腦瘋狂的念頭,等了半個時辰才趁亂潛伏出了地牢。
此時差不多已經(jīng)子時末了,斛律光還在書房中看著兵書。
燭光微微一晃動,他余光一閃,書桌旁的屏風后跪著一個人。
“你來了?!?p> “父親。請救救七王吧?!?p> 屏風后狼女卑微的請求。
“外間的案上放著鑰匙,你知道怎么做。后天正午刑場,我會再請求陛下留下七公子。如果陛下執(zhí)意要殺,那我就舉薦讓你行刑。等到你打開那籠子將二王放出,趁著押送到旁邊行刑的高臺的空檔就殺了侍衛(wèi)遠走高飛。后面的事你一概不用管?!?p> 跪坐之人目光閃動,倒身下拜。
大概是念完一首絕句的時間,狼女才起身,拿上那鑰匙恭謹?shù)耐肆顺鋈ァ?p> 斛律光將兵書翻到了下一頁。
走出了門外劉桃枝才反應過來,自己沒有問身世的事。
她回頭看著老父這在燭下操勞的身影,不忍再去打擾。
人救出來了再說吧。自己要趕緊回到高洋身后,免得他有所察覺。
想到此處,劉桃枝的內(nèi)心多了幾分成算,乘著這漆黑的夜色入了宮。
第二日的劉桃枝腦子依然渾渾噩噩,反復想著高浚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如果不是明日就要行刑,她有充足的時間暗暗查訪??墒恰?p> 沒有時間了。
這一日,高洋沒了胡美人,竟然還假模假樣的上朝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不少人哭著又替二王求情,說什么先王血脈不忍手足相殘。
手足,鹡鸰。
劉桃枝立于梁上面具下忍不住的冷笑。
高洋一聽這么多人求情,一開始還大發(fā)脾氣,杖打了幾個言官??墒菐讉€高歡時代看著二王長大的老臣還是不依不饒,就差抱著一起撞墻了。高洋一皺眉,也犯了惱,殺人的意思竟然有了幾分松動。
——老七還可以,老三絕不能活。
——他知道的太多了。
有意思的是婁太后對這事倒是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似乎頗為無所謂。
兩個庶出,死了正正好。
想到那婁太后看著高洋打死游氏的表情,劉桃枝眼里竟然略過一絲殺意。
于是終于挨到了第三日的正午。
這日天氣竟然晴空萬里,沒有一絲的云。劉桃枝反復檢查了匕首,天絲弦和鑰匙,甚至還在腳底藏了幾兩金子以備出逃鄴城所需。她一大早就來到東郊刑場查看地形,牢牢的記住了每個出逃的細節(jié),等到正午時分受邀觀刑的諸王到齊,高洋才醉醺醺的來到御座之上坐定。桃枝裝扮成一個普通禁軍士兵模樣,大大方方的立于高洋的下側(cè)。對面站著斛律光。
一名高洋的御前天使高聲唱到時辰已到,行刑——
劉桃枝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鼓動開始變得越來越明顯。
她盯著運送鐵籠的馬車拉進下方的刑場。刑場中央有一個高臺,上面有幾根行刑的柱子用來捆綁犯人。離得太遠,她看不清籠子里的高渙是什么模樣。
等到馬車停頓好,斛律光緩緩走到中央,對著高洋倒身下拜。他用那習武之人渾厚的中音請求道——
“陛下——臣今日斗膽,稱呼一句二公子?!?p> 高洋看著他出來,似乎也是早有心理準備,短暫的沉默后問道:“老將軍可有什么要說的?”
“并不是老臣膽敢邀功,顯擺軍中資歷,只是臣跟隨高老將軍征伐多年,常常聽他說起,為將要賞罰分明。老臣覺得極對。微臣覺得為君更應該如此。”
“七公子自先高老將軍在世時就托付微臣于軍中教養(yǎng),臣行軍,七公子也多有助益,臣感激。”
“本次大捷,七公子論功勞當居臣次。臣覺得,這時候殺了他,不好。”
“臣和先高老將軍一起見的那鄉(xiāng)野術(shù)士,那人狡猾善變,信口雌黃者十中有九。臣曾暗暗追查過,這術(shù)士老家犯了事,本是該殺之人。”
“先高老將軍為著高家血脈著想,遠離身穿黑色的僧侶。微臣以為,卻正是中了他的奸計,免得和尚和他搶飯吃?!?p> “臣不敢過問三公子的事,只求于情于理,請二公子看在先神武帝和臣的份上,饒了七公子吧。”
劉桃枝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
高洋,如果你此等忠言都聽不進去,那你就是個大蠢蛋,活該當龜公。
高洋沉默了。眼中瘋狂的神色正在消散。
雖然高澄對他從小非打即罵,可父親對他們卻是一視同仁。甚至有些時候,高洋覺得父親在懷疑大哥,偏袒自己。如果不是父親暴亡,或許后面他和高澄的事還有回旋余地。他也曾多次想將一切事情跟父親說透,但他又怕父親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時間無法再來一次。有些事注定無法回頭。
老七啊,我該那你怎么辦好呢。
不然,放了?
這時候,斛律光的背后站出來另一個人。
正午陽光強烈的從外面打進殿內(nèi),劉桃枝逆光看不清那人的臉。
長廣王高湛躬身一禮,那平靜的聲音下藏著千萬條幽微的暗流。
“陛下——臣弟今日斗膽,稱呼陛下一聲二哥。”
不好的預感。
高洋對他的出現(xiàn)有點意外。他摸摸胡子,上下打量著高湛。
“老九可有什么要說的?!?p> “斛律將軍先才所言真是感人肺腑,九弟拜服”
“臣弟只恨沒有早生幾年,可以跟著父親上戰(zhàn)場殺光那西邊的周和南邊的梁。臣弟自幼太后身邊教養(yǎng)長大,頗得訓誡。”
不好的預感。
“臣印象里最深的一句,是母親在那東魏亡國,讓位給二哥時對臣弟說的話?!?p> 不,不要說,不能說。
“母親說,斬草要除根。臣弟覺得,極對。”
他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前面拜倒在地的斛律光。
“三王叛逆,年年上書多有不滿,這是二哥心頭大患;七王勇武,本是好事,但二哥既然已經(jīng)抓來關(guān)了,就不要放了。免得日后生出許多禍患。”
瘋狂的味道異常強烈。
高洋一想,自己正是因為當年母親那句話,這高齊的江山才坐的如此穩(wěn)固。
不錯,老九說的有道理。
還是殺了吧。殺了好。
劉桃枝不敢去看高湛。她第一次覺得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冷血的人。
狼都比他好。
此時,她突然想到。前夜義父是不是少說了一種可能。
如果高洋直接籠子里把人殺了,怎么辦?
如果義父有十成十的把握讓我行刑,又何必給我鑰匙?
讓我離開鄴城,高洋就去去抓了七王。
給我鑰匙,會不會是穩(wěn)住我這兩天的行動,怕我自己沖進地牢干了傻事?
想到這一步,她額上冷汗登時暴下。
看著這大殿之上前后二人,她突然覺得——
這兩個人——
怕不是在演戲?
不,不對?,F(xiàn)在只能相信義父了。義父給我鑰匙一定是以防萬一。
一定是的。
瘋狂的味道。
這個時候,高洋下達了死神的宣判——
“好,殺了吧殺了吧。老九說的不錯,殺了好。你去看著他們死?!?p> “臣弟遵——”
斛律光開口了——
“二公子,臣有一請求,請二公子允準?!?p> “老將軍請說?!?p> “愿二王得一速死。臣看陛下身下這位小將神采非常。臣絕對不會看錯,請臣一驗,若為可造之材,臣請求帶入臣軍中培養(yǎng),殺光那宇文周。”
義父——劉桃枝覺得自己剛才那么想,真是太可恥了。
高洋想了一想。剛想說可,高湛卻搶先一步開口——
“臣弟覺得不妥。臣弟請以籠中以火刑,以正家法國法?!?p> 劉桃枝心下大叫不妙,她努力克制住自己慢溢而出的殺意,希望義父能說點什么有所轉(zhuǎn)機。
高洋一聽火刑,來了興致?;鹦毯冒。鹦虩狒[。
他思索了下,對斛律光說——
“老將軍看得上這人,只管拿去。要是不好用,殺了就是,給朕丟人。朕覺得九王說的好,確實應該正一正高家的家法了?!?p> 劉桃枝忍不住了,自己本來就緊張的神經(jīng)被這幾個人來回撥弄,已經(jīng)到達了極限。她摸了摸鑰匙,起身運氣剛想沖下去開籠子舊人——
高湛得令,快步走向高階下的刑場。劉桃枝正想著該不該跟上去,就看見義父給自己一個穩(wěn)住的眼神。
難道,那高湛真是和義父串通好了,是想去下去替自己救人?
不,說不通。她沉默了三五分鐘,思前想后覺得不對。
高湛那瘋狂的味道。
劉桃枝大叫不妙,腳下立馬沖了下去。
可就是這么幾分鐘,籠子周圍堆滿的干柴已經(jīng)被點燃。周圍的軍士正在向里面投擲裹著油布的干柴。
一根一根。
一根一根仍在高渙和高浚的身上。
劉桃枝覺得這臺階怎么這么長,自己怎么這么慢。
高湛立于鐵籠之前,大吼一句——
“猛虎安可出籠!”
“哈哈哈哈哈!”
籠內(nèi)衣服已經(jīng)燃起了火的三王高浚于業(yè)火中高聲狂笑。
“步落稽,黃天見汝!?。?!”
步落稽,是九王高湛的鮮卑小名。
兄弟,鹡鸰。
都在籠中一點點死掉。
劉桃枝管不了狂笑的高浚和瘋狂的高湛,她一個箭步跳上鐵籠之頂,不顧這火就要燒上來了,剛想摸出鑰匙開鎖卻發(fā)現(xiàn)——
鐵籠的出口方向被換成了下面。
此刻下面熊熊的業(yè)火正在燃燒。
她感覺自己石化了。不是冰也不是水。
是一塊石頭。無法思考的石頭。
她絕望的淚水溢出。
石頭哭出了聲。
“啊啊啊啊啊啊————”
周圍的士兵這才反應過來,卻搞不清這送死的到底是什么人。
劉桃枝能夠感覺到高湛那瘋狂的視線看著自己,但此時她已經(jīng)無暇顧及。
她噙著淚水看向身下籠中的高渙。
高渙在笑著。
那樣的笑,比任何一次都笑的好看。
他微微張開干枯的嘴唇,一臉的病色被業(yè)火所照耀。
桃枝不想去解讀那唇語。
那實在是過于殘忍。
——就讓業(yè)火燒光我的罪,你要****。
不。
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這一瞬間她又想起高洽的話。
七哥哥是我們當中很不一樣的人。他身上沒有我們那種瘋狂的味道。
劉桃枝此刻只恨上蒼,沒有早點讓高渙瘋狂一點。
瘋狂到愿意接受真相后還和自己在一起。
瘋狂到比這里所有人都骯臟。
劉桃枝覺得這一定是一個夢。雖然她從來不做夢。
但是這么恐怖的世界一定只能是一個夢。這個夢——
充滿了瘋狂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了那滿月下鮮衣怒馬的十五歲少年,被狼所追趕進入自己的狩獵場。
啊,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一剎那,少年那難以置信的臉在這火中變得無比清晰。
這臉正在被火蔓延,漸漸變得看不見。
劉桃枝看著將要燒上來的火,她擦干淚水捂住耳朵不敢去聽籠中之人的慘叫。
狼女站起來,惡狠狠地盯著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投火的士兵,一臉極樂的高湛,以及高處大殿里那一潑人。
每一個人的臉她都記下了。
她不敢去看身下已經(jīng)不能算是人的東西。
否則自己一定會做噩夢的。反復夢到這一天。這一刻。這一幕。
她要活著,活下去,為了********。